許百順沒有顧理他,直直往屋裏紮去。


    是個兒子!屋裏的許百順突然喊道。


    又是個兒子!老子名字都想好啦!叫個許三多!許百順的嘴裏不停地嚷著,我許白順生了三個!三個都是兒子!這麽多兒子!毛主席萬歲!


    那一天,許百順得意得象是瘋了一樣。


    以後的夏天傍晚,下榕樹村中央的那塊空地,就時常會有兩個男人,一個是村長,一個是許百順,各人手裏抱著一個小男人,那表情是誰也不服誰。有時候許百順還會拉上他的一樂和二和一起助陣,顯出一份男丁興旺的氣勢,村長就很泄氣。後來國家出台了計劃生育的政策,號召隻生一個好,村長好象才找回了一股正氣。


    1979年,許三多兩歲,開始了搖搖晃晃的人生路程。


    那時的中國援朝援越之後,又援了阿爾巴尼亞和西哈努克。我們抗過美國,跟印度戰鬥,跟蘇聯戰鬥,此時的中國有很多地方等著男子漢們去流血流汗。男子,年輕力壯掄得動鍬也拿得起槍的男子,在中國似乎永遠是一個光宗耀祖的話題。


    許百順不再跟村長哼哼了,他集結了家裏的男丁,去村長家表示友好,村頭的大喇叭正廣播中國人民解放軍自衛反擊戰的社論。


    村長在屋裏坐著,正吧嗒著煙鍋子,瞅見了走來的許百順。


    許百順拖著十三歲的一樂和八歲的二和,背上背著兩歲的三多,三個崽子都有青的和紅的屁股。許百順隻要村長給句實話,這戰到底打多久?一樂才十三歲,還有五年才夠,但他想好了要讓一樂參軍。


    村長哼道:打完咧,頭十天就打完咧!你以為還十年抗戰?頭十天就收拾了狼崽子十個師!村長說,我跟你說啊,以後呢,該種地的種地,該搞生產的就搞生產,咱們就搞建設了。再過二十一年就2000年啦,2000年就啥都實現啦!


    許百順不信。後來的邊境又零零星星的響了好幾年的槍聲。他的熱望又跟著呼呼啦啦地熾熱了好幾年。在許百順的主意裏,家裏的三個男丁都是有講究的,工農兵。他老許家一樣踏上一隻腳,那是踏踏實實的硬道理。


    1984年,許三多七歲,終於能站穩了,隻是說話還夾生。


    許百順讓哥仨站成了行,他從袋裏掏出一些錢來,一張一塊上又加了張一塊,三人都激動得不行,許百順也不僅是慷慨,而且激昂。他先把錢給了許一樂,說家裏有錢啦,去了縣城,先吃點好的,查身體別刷下來。這兩崽子帶著,讓他們長長見識。


    許一樂接過爸爸的兩塊錢,興奮得差點要行一個軍禮。


    1989年,許三多十二歲,剛從學校回來,身上還背著幾乎讓成才打散了架的算盤。那天學校正學珠算。一進門,許百順又讓哥仨站成了行。許一樂已經和爸一樣了,他渾身泥濘,神態也蒼老了不少;那許二和卻一臉不屑的神情。


    這一次,許百順拿出了一張五塊的,瞪一眼許二和,他說咱家不是萬元戶,你小子又不學好,就該上部隊練練。你哥押著你去,龜兒子傻人有狗運,也一起去鎮鎮你的邪氣。


    許二和接了錢,伸手還想要,許百順不再給,隻給他扣了一巴掌。


    1995年,許三多十八歲了。學是不讓念了,初中畢業後,爸就開始懷疑一個學富五車的兒子在下榕樹鄉這山溝子裏會有什麽妙用。這一次,哥仨也隻能站成哥?了,一樂和三多的中間,空了一個位子。


    許百順從一摞票子裏拿出了一張五十塊,說,家裏窮啊,也不知道生了你們三個幹嗎?你龜兒子最笨,笨得連莊稼活都不會幹,還得防著你跟老二學壞。你去當兵吧,當兵省錢,沒準復員時還能鬧個工作。拿去。


    許三多卻搖搖頭。


    許百順說,說你笨就是你最笨,看到錢都不知道要。


    許三多說,我不要錢。爸,當不上兵我還念高中行不?


    許百順將錢狠狠拍在許三多的手上,雖沒大吆喝,但他的臉上已經寫著不行二字,許三多的臉上不由現出一點茫然的憤怒。


    許百順是個有主意的人,他知道哦這山溝子裏的農要走出一個工來,必須先得做成了兵。


    從人武部出來的那天,許三多第一次曉得自己的裸體還可以這樣被人檢查的,而且盡檢查一些絕不該檢查的所在。就在那時,他看到了兩個兵,一個兵從外邊進來,一個官從裏邊出來,他看見那個兵很自然地向官敬了一個禮,那個禮挺得讓許三多有些眼直,他自然不曉得那個兵也是官,那叫士官班長,而那個官則是上尉連長。


    站在一旁的許一樂當機立斷地踢了踢許三多的屁股,那是希望他能抓住這機會給留個印象。許三多卻捂了屁股叫痛,似乎他爸還能拎了毛竹板子過來幫他。那幾個官兵掃了許三多一眼就進去了,他們掃過許三多的臉上時,那眼神象是看穿了另一個世界。


    許一樂覺得這個弟弟實在是龜兒子,實在是沒什麽希望,他學著爸的樣子,打鼻子裏哼了兩聲,在他的心裏三呆子的兵路看來徹底失敗了,老許家註定是一個大寫的“農”字,農自有農該忙的事情,他掃見了路邊地攤上的一些裸體畫片,他站住了。


    許三多沒有替哥哥多想,他說哥,走吧。


    許一樂卻不走,他問三多:那五十你還沒花,是吧?許三多嗯哪了一聲。許一樂說去買點。許三多把錢給了哥哥,他說要去你去。但許一樂不好意思前往。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似乎是怕人笑話。他推了一把許三多,把許三多推到了地攤的邊上。許三多無可奈何,隻好看著那些畫片替哥哥問道: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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