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署的人,”秦束將書卷往旁邊一扔,“他們知道我服藥的事情,不殺不行。”


    男人的手臂從後方環上了她的腰,下巴輕輕地磕在她的頸窩,聲音也愈加地柔軟,柔軟得令人心顫:“對不起,阿束。”


    秦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道歉,隻是咬緊了唇,抬眼看向一庭的楊柳桃花。


    秦賜其實有許多想說的話,可是這些話卻都形狀扭曲,讓他開不了口。譬如,他如何能同她說,我希望您不要再服用那傷身的禁藥?


    如果他不能以那種羞恥的方式來接近她,那麽他害怕,他將根本就無法接近她。


    這一夜他仍然留在顯陽宮中用膳。李衡州雖然對顯陽宮的飯菜心有餘悸,但還是很勇敢地當先嚐食,羅滿持渾身拘謹,阿援笑意盈盈,大家都是劫後餘生、一副開心的模樣。


    “小人感覺,好像已經很——久,”李衡州誇張地道,“很久沒見到官家了?”


    “官家近日又迷上了狩獵,總是一連好幾日地留在鹿苑不回來。”阿援道。


    “上回頒布先帝遺詔,官家還是來上朝了的。”羅滿持想了想,“從那之後,就不見人影兒了。”


    阿援歎了口氣,“官家過去,也算是個可愛的小人兒,怎麽如今就……”


    “馳騁田獵,使人心發狂。”秦束淡淡地開了口,然而她這一句,誰也接不下去了。


    秦賜看了她一眼,沒有言語。


    ***


    近深夜了。


    食膳早已撤去,仆婢也已屏退,秦賜一個人守著簾內的小娘子讀書,一讀便是兩個時辰。


    自楊太後被廢,秦束似乎是過於冷靜了一些。


    然而這兩個時辰,那書頁,她卻隻翻了三次。


    終於她放下了書,伸手揉了揉太陽穴,看著地上的陰影,低低地道:“你怎麽還沒走?”


    “我應該走麽?”他卻問。


    秦束笑了笑,“你不走,難道還想留下來?”


    也許是她那一笑刺激了他,這許多天以來既羞恥又苦恨的心情一時翻攪不得寧息,他的薄唇緊抿,聲音也像是從石頭裏迸出來的,“我不能留下來麽?”


    秦束好像已很疲倦了。他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但她卻連爭吵都不想,隻道:“我們……歸根結底不應該……”


    他突然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簾帷驟然飄起又墜落,“嘩啦”——他的目光裏像是燃著火,灰燼中的火:“時至今日,您卻來說不應該?小娘子,我原沒想到您是個膽小的人。”


    “你……你什麽意思?”手腕上的疼痛令她微微皺眉,眼神惶然地看向他,好像是真的不明白。


    “楊太後已經倒了,太醫署也已端掉,不要說已無外人知曉我們的秘密,”秦賜頓了一頓,“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又有什麽好怕?”


    “有什麽好怕?”秦束想笑,“這畢竟是個噬人的把柄,牽一發可動全身,我在宮中日日夜夜……”


    “這個地方有什麽好,值得您將自己一輩子困在這裏?”秦賜突然道。


    她的臉色蒼白,聲音亦發了顫:“這……這並不是我能選的!”


    “您能的!”秦賜聲音抬高,甚至在略微地發顫,“您隻要……隻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會在前方接您。”


    他的聲音那麽篤定,卻又那麽絕望。她望著他,卻好像望著一個永遠都不會長大的小孩。


    原來,一切還是一樣的。


    當很久以前,她還未入宮,在那危機四伏的樹林裏,他就已說過這樣的話了。


    他說,您若不想嫁,誰也不能逼著您嫁。


    他說,您想去哪裏,我都可以帶您去,北方也好,西方也好,隻要您高興……


    到底是他太幼稚,還是她太頑固?


    秦賜感到了她的不相信,於是更加地悲哀。他終於明白過來——


    他以為他們已經並肩前行了很遠,其實卻不過是在原地,追著對方的背影轉圈子罷了。


    他突然將她擁入懷中,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像是不能克製自己。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終於壓抑地道:“對不起,小娘子,我……我原本立意不讓您受半點委屈,可是您的委屈,卻到底都是為我受下的。”


    她在他懷中搖了搖頭。他捧起她的臉,皎白的臉,有一雙看似冷酷、卻畢竟柔軟的眼眸。他輕輕地吻下來,她那蝶翼般的睫毛便輕微地發著顫。她沒有言語,可她的動作卻是飛蛾撲火般的迎合,雙臂纏上他的脖頸,身軀緊貼向他的胸膛,他的手掌滑過那纖瘦的盈盈一握的腰肢,仿佛能握斷那纖細脆硬的脊椎。


    兩人跌跌撞撞往床上去。然而還沒到床邊,衣衫已半褪,他虔誠地跪下來親吻她的肌膚,又抬起濕漉漉的眼,仿佛還是在道歉,在懇求她的垂憐。


    秦束笑著呢喃:“若沒有你,我早就……我早就……”


    她的話聲又被吞咽在親吻之中。男人大約是打定主意要讓她舒服,舒服到忘我,舒服到把什麽都拋卻,可是她卻做不到。浮浮沉沉的紅紗帳裏,她溫柔地應承著他,可是心中卻總是想起那一碗藥,那一碗藥……


    她知道恥辱究竟是恥辱,不論是天下皆知,還是無人知曉,它都是恥辱。


    可是恥辱卻讓人沉迷。


    隻要再往前走一步……


    男人的誓言是那麽甜美,可是她到底要如何才能走出這一步?他又如何能向她保證,這一步之後,不會是粉身碎骨?


    ***


    鹿苑。


    夏冰一身布衣,騎馬而來,好不容易終於等到官家暫停了圍獵,與侍衛們在林間草地上休息的時候。


    夏冰牽著馬上前,“小民夏冰,向陛下請安。”


    蕭霂斜了他一眼。“老師有什麽事?”


    太久不見,夏冰看上去憔悴了許多,也或許當初他那副精神振奮、彬彬有禮的模樣不過是靠衣冠支撐起來的罷了。他靜了靜,上前兩步,輕聲道:“陛下還記不記得,小民當初曾教授陛下的《左傳》第一篇?”


    蕭霂頓了頓,“鄭伯克段於鄢?”


    “是。”夏冰垂手低眉道,“鄭伯克段之後,將他的生母薑氏安置在城潁,並發誓稱: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後來潁考叔求見鄭伯,把鄭伯賞賜的食物都帶走,說要帶回去給母親嚐一嚐。鄭伯此時已後悔了自己那樣對待母親,對潁考叔說……”


    “對潁考叔說,你有母親可以送,寡人卻已沒有母親了!”蕭霂截斷了他的話,轉頭,對夏冰歪了歪嘴角,“老師說這些,是想勸朕什麽嗎?”


    夏冰的頭愈發地低了:“小民聞治國者,以家為本,為君者,以孝為本……如今楊太後雖鑄大錯,但他到底是陛下生母,陛下將她關在金墉城,難免——”


    “是朕關的嗎?”蕭霂笑了,“是河間王關的吧?”


    “但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們,都會因此非議陛下,事母不孝。”


    “非議?朕成日在鹿苑裏打獵,難道還怕非議?”蕭霂冷冷地道,“朕早就沒有母親了!天下人,愛怎樣就怎樣,朕不管他們,他們也別來管朕!”


    他站起身來,彎弓搭箭,雖然身軀矮小,背脊卻挺得筆直,聲音也冷漠異常:“這倒是朕第一次聽見老師為人說情。”


    “唰”——


    鐵箭飛出,直直釘入數丈外樹林中的靶心。


    夏冰心頭一凜,春日的溫暖中,好像陡然有寒風刮過。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小民……小民不敢!”


    ***


    夏冰匆匆回府,竟是汗透重衫。


    他一邊由著溫玖給自己更衣,一邊喃喃道:“這個小官家……過去我還道他是個昏君,如今看來……他恐怕會是個暴君啊!”


    溫玖亦吃了一驚,“您今日去請求他的事情……”


    “快別提了。”夏冰擺擺手,“他對楊太後已無半點人倫之情,我看他對秦家、乃至對蕭姓宗室,早晚也都是鐵石心腸。”


    溫玖輕輕地道:“本來我看,君侯您也不必去趟這趟渾水。楊太後當初篡改遺詔,將您的名字寫上去,這本就是……大逆不道,河間王沒有怪罪下來,已是萬幸,您再去為楊太後說情,若是傳到河間王耳朵裏,他怎麽想?”


    夏冰沒有答話。


    他坐回案邊,低下頭,好像被一種焦躁又痛苦的心情所攫取,拚命地用手撓著自己的頭發。他知道溫玖說的在理,可是……可是這種心情,又到底是什麽?他不曾體會過,因此慌張地想將它按抑下去,甚至希望將它徹底消滅掉——


    溫玖將外袍放好,傾身過去想安撫一下他,卻不料被他一把推開,身子摔在了地上。


    溫玖眼中登時閃出淚花,但卻不敢發作,因為她發現此刻夏冰的神情沉默得恐怖。


    “來人!”他忽然揚聲。


    那名老仆走到了門外,躬身,“郎主?”


    夏冰靜了很久,最後道:“去,給金墉城裏的楊太後,送一頓飯。”


    那老仆抬頭看了他一眼,無表情的一眼,而後便應:“是。”


    ***


    在那老仆領命而去的數個時辰內,夏冰便是沉默地坐在案邊,臉若寒霜,一動不動。


    溫玖看著他,愈是看,就愈是不能理解,但卻又隱隱然感到了天崩地裂前夕的恐懼。到了用晚膳的時辰,侍女來請,溫玖走到門邊,示意將膳盤端入這內室中來。片刻之後,兩名侍女便帶著晚膳過來,在室中的幾案上一一鋪擺開。


    飯菜的香味漸漸地飄散出來,令夏冰終於皺了皺眉。溫玖連忙小心道:“君侯,用膳麽?”


    就在這時,門外那老仆卻匆匆趨步而歸了。夏冰並不理溫玖,而是抬頭對那老仆道:“如何?”


    老仆躬身道:“遵郎主的吩咐,給金墉城的楊太後送了一碗蓴菜羹,一碗菰米飯。”


    夏冰的眼神動了動,“她吃完了?”


    “她吃完了。”


    夏冰沉默。不知為何,溫玖似乎感到他鬆了一口氣似的,許久,他複問:“她有沒有說什麽話?”


    老仆卻不答,隻略略抬起身子看了旁邊的溫玖一眼。溫玖心頭一凜,卻並不肯就此離去。


    老仆於是隻好道:“她說,多謝郎主款待,與您相識近七年了,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吃上您家的飯菜。”


    溫玖越聽越是驚疑,看向夏冰時,後者的神色卻隻如一片漆黑的夜。明明房內日光敞亮,春色怡人,但他卻好像什麽都沒有感受到一般,冷冷地又問:“然後呢?”


    “然後……”老仆壓彎了腰,低聲,“然後,便如郎主所願。”


    夏冰伸出手,慢慢地,揮了兩揮。老仆便離去了,還輕輕地帶上了門。


    溫玖撲到夏冰的案前,一迭聲地問:“這是什麽意思?楊太後認識你……近七年了?你給她送的是什麽飯?”


    夏冰低頭看見滿案珍饈,忽然覺得說不出地惡心,連帶麵前的女人,連帶自己,全都說不出地惡心。他將手一推,便將那食案帶倒,叮鈴哐啷地飯菜傾落,湯水流了滿地,溫玖嚇了一跳,旋即道:“你這是做什麽?!”


    夏冰不理她,抬腳便往外走。門外是燦爛春陽,院子裏新養的花又開了,一叢叢一簇簇在春風中絢麗地招展著。他不得不抬袖擋了擋陽光。


    就算在這樣孤獨的時刻,被無私的陽光所照耀,自己也畢竟不能擺脫這肮髒的自己。


    他想起很久以前,約在十年以前,自己是甫中特科初到洛陽的寒門小子,而她則是因為姐姐的緣故被納入後宮的不受寵的妃嬪。那時候隻能遙遠地望上一眼,心中明白那是自己所不能染指的女人,但是忽然有一日,也許就是在她生下了小皇子之後的某一日,兩人就不知不覺地廝混到了一起。一切大概隻是因為覺得對方剛剛好——不會惹來麻煩,又可以作進身之階,一個有意討好,一個本屬寂寞,於是在無數個夜,也便這樣在剛剛好的盤算中平靜地度過……


    什麽情啊愛啊,都是不需要的東西。他們不過是兩個沒有家世可以倚仗的庸人,在這光華璀璨、繽紛絢爛的世界裏,隻能彼此攀引、彼此慰藉、彼此保護、彼此依存。兩具身軀貼合在一處的真實的溫度,就仿佛是對這個世界的抵抗。


    是啊,曾經,他也以為自己是個一意抵抗這世界的勇者呢。真是可笑啊,一個寄生在女人的裙帶下、總是在見風使舵、毫無原則的下品寒人,也曾經有過那樣的夢想和期待呢。


    溫玖在他身後,默默地看著夏冰的背影,好像能看見無數往事的陰雲盤桓在他身周,她無法靠近,更無法驅散,便隻能站在這不遠不近的距離裏,看著他被吞噬在那幽暗的光陰裏。半晌,她捂住了嘴,便感到淚水滑過臉頰墜入口中,全是鹹澀的滋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入幕之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眠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眠說並收藏入幕之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