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束隻好站起身來,行禮道:“太皇太後這些天來鳳體抱恙,妾隻是想說……陛下如有閑暇,還請過弘訓宮去探望探望她老人家。”


    蕭霂笑了笑,不作答。秦束憂慮地看他一眼,終於是轉身離開了。


    蕭霂呆坐原地,小小的身子,團在厚重的華服之中,像個可愛的瓷娃娃一般。可是他的眼神卻已經很絕望了。


    嘉福殿中,雕梁畫棟,鼎彝爐瓦,簾影重重,撩動出奢靡華貴的暗香。過去,母後——溫太後總是對他說,等霂兒當上了皇帝,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到那時候,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


    可是,那原來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坐上了這個位置蕭霂才知道,他根本動彈不得,身子好像永遠被一塊大石頭壓住,連呼吸都不是自己的!


    蕭霂狠狠地想,手指用力去拉彈弓上的皮筋,然而崩地一聲那皮筋彈回,卻彈傷了他的手。眼淚立刻就要流出來,他拚命去捂那發紅的手指尖,卻越捂越痛。


    終於他還是哭出了聲,喊的卻是:“父皇……”


    作者有話要說:  大人都是騙子


    第50章 千門開未央


    溫氏倒後, 小皇帝便再也不肯上朝, 成日隻在花園、苑囿裏與宦官宮女們遊戲,有時還會去郊外的鹿苑騎馬打獵。大權旁落, 以永華宮楊太後主政。鎮北將軍秦賜上表謝罪, 請求辭去開府、大將軍號, 楊太後寬慰幾番後, 也便允了,另將秦賜所領部伍交予楊識的城北屯軍。楊太後還算謙遜, 許多世務委任司徒秦止澤、中書令夏冰等人,一時間倒也相安無事。


    但晉陽城裏的鐵勒人似乎是休息夠了, 自晉陽至雁門、至上黨的兩條道路, 皆有鐵勒襲擾的探報, 晝夜馳送至京。


    永華宮中, 楊芸聽著兵曹尚書的匯報, 臉上一片愁雲慘霧。


    “鐵勒人這樣一小股一小股地擾人,就連本宮都已聽得煩厭了,更不要提鎮守雁門的皇甫將軍與河間王、鎮守上黨的黎將軍他們了。”她歎口氣道。


    坐在下首的夏冰一邊斂袖磨著墨錠,一邊對那兵曹尚書道:“你去一趟嘉福殿, 給官家也宣講一遍戰況。”


    “是。”那尚書領命, 夏冰又補充一句:“若官家不在嘉福殿,那就在禦花園。”


    前來稟事的官員一一離去後, 夏冰方才淡淡地道:“我將秦尚甄調離尚書省了。”


    “秦家大郎?”楊芸一怔,“如此,秦司徒會不會……”


    “司徒姓秦, 尚書也姓秦,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夏冰冷笑一聲,旋即恢複平靜,“日前我擬了一個用人的方案,還請太後過目。”


    說著,他向楊芸呈上一函文書。楊芸拆開它,讀了半晌,微微凝眉,“這些事情……哀家也不甚懂,便請中書令盡心去辦吧。”


    夏冰欠身應是,欲將文書接過,楊芸忽然又道:“廣陵王授開府?”


    “臣是想,如今內憂外患,主幼臣弱,宗室當藩屏之任,應當有所拜授。”夏冰道,“廣陵王不同於其他藩王,他是官家的親叔叔,又長年留在京城,這樣的人,若不好生拉攏,難保不會生變。”


    楊芸靜了靜,點點頭,“便依你的。”


    夏冰頷首。一瞬之間,兩人相對無言,微寒的空氣裏,好像眼神曾交錯了一霎,又好像並不曾。


    “太後若無事,臣便先告退了。”夏冰慢慢地說著,但身子卻沒有動。


    楊芸笑了笑,“好。也請中書令萬事小心,今時不同往日,你畢竟是溫家的夫婿了。”


    這句話卻出乎夏冰意料,他一驚抬眸,卻隻見楊芸笑得溫柔。


    電光火石之間,夏冰忽然明白過來,這一份溫柔,他此生都已不能再企及了。然而不知為何,心卻被一種不甘的可恥情緒抓住了,這令他不願意後退,反而上前一步,抬頭仰望楊芸:“我雖娶了溫家的小娘子,但是……”


    但是什麽,他沒有說,但他看見了楊芸眼中的動搖,便安定了下來。


    她根本沒有她表麵上裝的那麽堅強。到底是女人。


    夏冰心中冷笑著,聲音卻放得愈加柔和、乃至含著幾分憂慮:“太後,如今是您秉政,天下萬方都盯著您的一舉一動。但他們卻不知道,秦家人占據朝中要津,才是真正說話算數的人。”


    楊芸道:“那有什麽法子?秦司徒三朝元老、顧命大臣,又掌司徒,是國之樞機;秦賜也是一員不可折損的大將,眼下北方多事……”


    “雖則如此,”夏冰循循善誘地道,“但秦賜本是胡人,又曾被俘——當初溫司馬在朝堂上說的那一番話,我看,很多人都信服了呢。”


    楊芸惶然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夏冰道:“楊識楊將軍在平定溫家逆亂之際,也是立了功的人。”


    楊芸搖搖頭,“他不行的,當時我隻是情急,想讓他出個頭……”


    “楊家家大業大,也不止楊將軍一人。”夏冰柔聲,“秦皇後曾經授意王全,將官家身邊的下人全部換成了她的人……”


    一提起官家,楊芸神色中焦急立顯:“這怎麽行?這怎麽像話?”


    “不要急,不要急,太後。”夏冰安撫地道,“如今已不同了,如今是您說了算。秦家勢大壓人,秦賜狼子野心,早晚會威脅到官家的禦座,我們還是早做綢繆為妙啊。”


    楊芸微微頓住,看向他:“‘我們’?”


    “‘我們’。”夏冰堅定地重複,“我總是與您站在一邊的,一切,都是為了官家好啊。”


    夏冰走了。


    楊芸沉默著,一旁無人敢來打擾她。


    她的思緒很亂。時而想起近十年前,在平昌國的鄉下遇見先帝時的情形,那個時候,她心裏清楚自己隻是姐姐的替代;時而又想起五六年前,在自己的宮殿裏接見夏冰時的情形,那個時候,她心裏同樣清楚這個人對自己絕不會有真心。


    而她的人生,就在這反反複複的虛偽、來來回回的試探之中,漸漸要耗盡了。她幾乎可以看見未來幾十年的顏色,全都是絕望的。


    “太後——太後!”忽而,有宦官跌跌撞撞地奔進殿來,“弘訓宮的消息,弘訓宮太皇太後,快不行了!太後,您趕緊去瞧一瞧吧!”


    楊芸突然從禦座上站了起來,往階下走了幾步,又停住。


    太皇太後……不行了。


    這就是說,接下來,她將真正是天下的第一人了?


    ***


    時入臘月,天大寒,榖水冰封,北風慘嘯。年逾七十的太皇太後自上回上了一趟朝堂,便始終臥病在床,弘訓宮裏處處燃著暖爐、熬著湯藥,自晝至夜煙霧繚繞。


    如今楊太後主政,秦束知道她沒有主張,最多是聽夏冰的話;而父侯在位,對他們到底是個掣肘,尚可以相安無事。於是秦束樂得清閑,每日便去弘訓宮為太皇太後侍疾,太皇太後喜歡黃老之書,秦束每日清晨便趁著老人精神頭好,來給她讀上一卷。


    然而這一日來時,太皇太後卻已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秦束一邊給她理著床榻,一邊輕聲道:“太皇太後,今日感覺可好些?”


    梁太後本已形容枯槁,一向隻靠那一雙冷而鎮靜的眼神懾人,如今既睜不開眼了,便隻像一個最尋常的垂垂老矣的婦人,幹燥的嘴唇動了動,顫巍巍地道:“今日……今日不要讀書了。”


    秦束笑著在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好。您想說什麽?”


    梁太後卻一把將她的五指都抓緊了。也不知這老婦人哪來這樣大的力氣,一下子幾乎令秦束骨節作痛,“你……你多次來找我,利用我為你除難,我都幫了你……你可知道為什麽?”


    秦束的眸光倉皇地掃過梁太後的臉,複低下頭喃喃:“孫兒……孫兒不知。”


    “因為老身知道……你是個好女子。雖然你家裏……但你是個好女子。”梁太後莫名地笑了笑,那笑影卻又立刻消散了,“同樣是女主秉政,那個溫曉容也好、那個楊芸也好……她們都不如你。老身寧願將你扶上去……”


    秦束盯著梁太後那雞皮鶴發的麵容,半晌,低聲:“孫兒惶恐。”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好像是真的惶恐,連聲音亦發顫。梁太後靜了靜,道:“老身原不該擔心你,楊芸她,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但是,人之將死……也總想多說幾句話……”


    “太皇太後……”秦束忙道,“太皇太後長命百歲,可不能說這種話!”


    梁太後搖搖頭,卻不管她,徑自說了下去:“老身侍奉過穆皇帝,那時候,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到武皇帝時,雖然還鎮得住,到底已不如他父親……更不要說如今,國家不慧,政在大夫……”


    這言語坦坦蕩蕩,秦束聽來,卻好像在直斥己非,臉上火辣辣的。梁太後複抓緊了她,緩慢地道:“其實老身,最擔心的,並不是楊芸、夏冰他們,也不是小官家……老身最擔心的是……廣陵王……”她慘淡地笑了笑,“老身與他母親鬥了一輩子,隻好在他母親先死了;廣陵王其實怨恨已極,對那禦座從來也沒有一刻放下過覬覦之心!你……你……你若有心,要匡正這天下,屏退外敵,拱衛王室……便一定、一定要提防他啊——!”


    話到末尾,突然高亢,老太後整個身子竟都直挺挺坐了起來,好像要往空中追喊什麽似的。“撲通”一聲,她又倒回了枕上,雙目大睜,好像還有千千萬萬的不甘心,全溶解在了那眼神裏。


    “太皇太後!——太皇太後!”


    後邊的婢仆聽見秦束呼喊,也都一擁而上,刹那之間,已有人忍不住哭了出聲。秦束心中怛然,伸手去撫過這位姑外祖母的雙目。老人閉目之後,唇角竟爾顯露出些微的笑意,好像是終於輕鬆了下來,麵色也透出了幾分壽終正寢的慈和。


    “太後駕到——”


    宦官在宮門外通報,楊芸提著裙角三步並作兩步地搶奔過來,還未到簾外,便已看清了簾內景象,頓時以手捂嘴,半晌,幹嚎了一聲。


    她沒有流淚。俄而她看見秦束從裏間走出——秦束也沒有流淚。


    ***


    麟慶十四年臘月初三日,太皇太後梁氏崩,諡穆獻,與先穆皇帝合葬於北邙崇陵。


    原就被大雪覆蓋的宮闈之中,如今處處縞素,連一點鮮豔的顏色也無。這一年王室多難,屢遭大喪,所有人都期待著,到明年正月改元,會有不同的氣象。


    秦賜賦閑無事,一身白衣到顯陽宮來時,見秦束正踩著一隻矮杌凳,描畫著牆上的九九寒梅圖。一邊描,還一邊數著數,計算著離春天還有多少時候。


    秦賜不由失笑,走過去抱住她的腰,秦束“啊”了一聲驚慌回頭,卻不小心將朱筆點在了秦賜的額頭上。


    秦束一看,默默地笑起來。秦賜皺了皺眉,卻讓那一顆墨點顯得更滑稽了。


    他手上一使力,便將秦束從凳子上抱下來,一邊道:“宮中大喪,可不能多笑。”


    秦束抿唇道:“我想姑外祖母不會怪罪我的。”


    阿援將濕毛巾取了來,秦束接過,便小心地給秦賜擦去額上墨點。秦賜閉了眼,好像很舒服似的,又被秦束手指戳了戳臉。然後她走到案邊,案上正放著幾枚銅錢,是多日之前別宮嬪妃曾來與她玩擲錢之戲,到太皇太後崩後,這幾枚銅錢也仍未收拾。她便將銅錢按在手指尖上,輕輕地彈了彈它,若不經意地道:“我好像從沒見過太皇太後笑的樣子,偏是在她臨終之際,卻笑了,好像很大的擔子卸下來了似的。”


    “太皇太後是以公心處世的。”秦賜簡短地說著,再看秦束,卻隻能看見她寂寞的側臉。


    “她說她信任我。”秦束慢慢地道,“可是我心裏清楚,自己並不願意……並不願意變成她那樣。哪怕是為了天下社稷,也不願意……”


    秦賜沒有說話,隻是握住了她的手。


    第51章 紅塵應更深


    傍晚時分, 秦賜回到了自己府中。


    羅滿持上前迎接他, 令他不由得失笑:“你如今也是位將軍了,不必總來這邊盤桓。”


    另邊廂李衡州也走了出來, 大咧咧地道:“我早就同他說過了, 他不聽。”


    李衡州原是跟隨華儼殘軍去了黎元猛部, 秦賜與羅滿持逃回上黨後, 主仆三人得以重見,感慨之餘, 這沒大沒小的氣氛還是沒變。李衡州一邊接過了秦賜脫下的外袍,一邊朝羅滿持努努嘴, 羅滿持卻將眼神望向了別處。


    “怎麽了?”秦賜察覺到什麽。


    李衡州朝堂上指了指, “有客人來了, 我想將她晾在門口也不是個事兒, 就先請進堂了。”


    秦賜望過去, 皚皚白雪的暮景下,堂前立著的那人也正回身來看他。


    她一身縞素,鬢邊別著白花,臉上一無妝容, 連那從不離身的金釧兒也不知哪裏去了。這讓秦賜一時間都沒能認出她來。


    溫家雖敗, 公主畢竟還是蕭家的公主。比起被幽禁府中的大長公主蕭鑒,蕭雩受到的處分實在已算溫和的了。


    李衡州盯著秦賜的反應, 秦賜隻好淡淡笑了笑:“請進來是對的。”他走上前,對蕭雩躬了躬身:“殿下有何貴幹?”


    蕭雩盯著他,蒼白的臉上森森的眼, 好像能將秦賜看個對穿。半晌,她才低聲道:“你對秦皇後,是真的?”


    秦賜沒有料到她會拋來這樣的問題,然而回答於他是簡單的:“是。”


    蕭雩好像無法理解般幹笑了笑,“洛陽城裏,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原以為你們兩人不過是……但她為了你,竟敢弑殺皇太後!”


    秦賜的眸光微微一黯,但他不想同她解釋,隻往裏走去,一邊道:“殿下此來,隻是為了問我這一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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