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地上做到床上,從後殿做到內室,反反複複,踉踉蹌蹌。但好在這一夜整座洛陽宮城裏都是混亂的,每個人都隻關心著自己的安危,不會再來探查他們的虛實。秦束很狼狽,秦賜也好不到哪裏去,身體發著冷,吻卻是滾燙,像烙印一般,隨著呼吸而顫栗。


    秦束想起這數月以來的絕望,其實都不敢想象他還會回來,可是他終竟是回來了,就像是必赴的約定,在這座未變的牢籠裏,在這張未變的大床上,他仍然用盡力氣在愛她。


    她的手指撫過他那精壯的身軀,摸到了幾道新添的傷痕,他嘶聲,不服氣地咬她的唇,那眼眸中好像也藏著戰陣中的刀光劍影。


    這樣的他,略帶著陌生的危險,卻反而讓她更迷戀了。


    結束之後,秦束好像終於從那深淵裏抽身而出,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躺在他的胸膛上,而秦賜便一下又一下,平靜地為她捋著頭發。


    “我與羅滿持兩個,穿著鐵勒人的衣衫坐船逃出晉陽城後,先去了上黨。”秦賜的聲音連帶得胸腔震動,令秦束耳朵發癢,“我見到黎將軍,他說他得了您的密令,已將華儼斬殺。我想我被俘的事情,一定給您在朝中帶來了不少的難處……所以向黎將軍求了軍命,帶了兩千信得過的精兵回洛陽來。”


    秦束道:“是,我聽聞華儼……莽撞出擊之後,竟棄城南逃。溫太後原還想與晉陽失陷撇清關係,乃不惜將鄭太妃做了替死鬼……”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又顫抖起來,“昨晚,她殺死了阿搖。”


    秦賜低頭,看見她眸光裏是濕潤的火焰,心口好像也愀然地痛了一下,“是阿搖知道什麽了?”


    “阿搖趕回來告訴我,溫育良在永寧宮布置兵馬,也許會逼宮。”秦束的臉色灰敗,“我便去找太皇太後請了旨,先發製人,廢了溫太後……但是,但是阿搖已不會回來了。”


    秦賜抱緊了她,喃喃:“但是我回來了,小娘子。”


    秦束摸索著他的臉,微冷而剛硬的輪廓,她一遍遍地撫摩過去,“如今我們,暫且隻能忍耐……你是被俘歸來,按律當削爵反省,與其讓楊太後他們動手,不如你親自提出。”


    “我明白了,我過幾日便請罪。”秦賜道。


    他這樣聽話,卻又讓她心痛如絞,死死地咬著唇,倉皇地別過頭去。秦賜柔聲道:“無事的,小娘子,我……我到底回來了。”


    勇敢的小娘子,怯懦的小娘子,殘忍的小娘子,善良的小娘子。


    他看不懂她,可是他仍然願意在這寒冷的冬夜裏抱緊她,一遍一遍地同她保證,我回來了,我絕不會再離開您了。


    簾帷上便是兩個擁抱在一起的惶惶的影子,昏黃的,暗紅的,隨著誓言一起沉在了夜裏。


    ***


    “將軍,將軍?”


    極輕微的聲音,在暗夜裏輕輕地推著秦賜的肩膀。秦賜迷蒙地睜開眼睛,見是羅滿持,後者卻正穿著鐵勒人殘破的戎裝,對他焦急地道:“將軍,快逃啊!”


    “……逃?”秦賜茫然地眨了眨眼,坐起身,轉頭去看秦束。秦束還在睡夢之中,長發溫柔地披散在臉頰,手臂依賴地纏著他的腰腹。羅滿持還在催促,秦賜終於是將她的手移開了。


    他跟著羅滿持走出宮殿,卻見到了深夜的晉陽城。


    夜色如鐵幕兜頭罩下,四方黑暗俱是冰冷鐵壁,讓人無處可逃。街道兩邊是黑洞洞的民居,城樓上是鐵勒人的旗幟和數十名大將的人頭,淒清的夾雪的夜風裏浮泛著腥臭味,宛如冰冷的血撲在人麵。而在那城樓下的陰影裏,卻還有一個人。


    一個老人,在搬屍體。


    他將屍體從城中拖來,拖到這城樓下,然後摞成一堆。


    “呲啦”——“呲啦”——“咚”。


    黑暗之中,那些屍體的模樣都看不清晰了,連那老人自己也好像成了一具屍體,僵硬的身軀,死白的臉,空寂的眼神。


    也許當他將這些屍體搬完之後,他也會自己躺上去,與這些屍體化在一處吧。


    “呲啦”——“呲啦”——“咚”。


    秦賜忍不住喚道:“老伯……”


    那老人稍稍停住了動作,慢慢地挪動著幹硬的脖頸,望見了他。


    望見了他,老人竟然笑了。


    笑得那麽和藹可親,那麽溫厚淳樸,就像慈愛的老父親一般,老人開了口,笑道:“將軍往後還會來麽?”


    秦賜陡然睜開了眼睛。


    簾外是長明的宮燈,幽暗地燃著,讓這寒冬的寢殿顯出幾分溫暖的色彩。秦賜低頭,看見秦束正如他夢中一樣,一無所知地熟睡著,手臂擱在他的腰腹上,一個占有的姿勢。


    這似乎是他頭一回留在顯陽宮過夜。


    他默默地凝望著秦束,許久,伸手去揉了揉她的頭發,又傾身去吻她的額頭。她皺了皺眉,但卻沒有拒絕,反而抱得他更緊。他笑起來,笑容既溫柔,又孤獨。


    第49章 零落幾人收


    翌日清晨, 禦史來報, 溫育良在獄中仰藥自殺,奏請溫氏族人如何處置。


    秦束倚著憑幾, 隔著垂簾, 懶懶地道:“常樂大長公主幽禁, 已嫁之女毋論, 其餘人等,皆流放交州, 即使大赦亦不得歸國。”


    洛陽城中,淮南溫氏偌大的門庭, 連亙幾條街的宮廟、宅邸、庭園, 全是婦孺的哭聲、兵士的呼喝聲與拖箱子搬櫃子的嘈雜聲, 百姓們盡皆出來圍觀, 一時間銅駝大街竟水泄不通, 積雪的街道被踩踏得全是泥濘。


    ——但到了城西邊廣陵王宅的園囿裏,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清淨。


    “讓我進去!我要見廣陵王殿下!”一名衣衫破損、妝容殘亂的女子從馬車上下來,便搶到宅門前,對著阻擋的侍衛哭喊道, “我是宣家的女兒, 是廣陵王的表妹!我要見他,你們不能攔著我!”


    溫玘也在她身後下了車, 看著妻子慌張失措的模樣,沉默半晌,走上前去, 對匆忙趕來的管事遞上一帖:“在下溫玘,懇請麵見廣陵王殿下。”


    那管事卻根本不看他手中名帖,“殿下說了,今日禪修,拒不見客。”


    “我是客人嗎?”宣氏怒道,“都火燒眉毛了,殿下再不出來說幾句話,難道不怕人家把宣家也連根拔起?!”


    一名仆人從裏間走出,對著管事的耳朵說了幾句話,溫玘夫婦的眼中當即燃起了希望之色。然而那管事卻隻是揮了揮手,接著,便有人抬出一隻小小的鏨銀箱子來。


    “這是殿下對您的一點心意。”管事欠了欠身,“聽聞交州瘴癘盛行,還請一路小心,恕不遠送。”


    溫玘走過去,打開那箱子,隻見是滿箱上好的絲綢衣衫、並一些金銀器物。他的臉色慘然,苦笑道:“小民多謝殿下恩德,但流刑之身,恐怕是帶不了這些東西的。”


    那管事並不聽他說話,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轉身回府了。廣陵王府的大門關上,拖出長長的“吱嘎”一聲,好像將夕光也收束了進去,長街上隻餘淒冷的雪後的黑暗。


    這寒冷刹時侵入骨髓,宣氏不由得攏了攏衣襟,溫玘過來欲攬她的肩,卻被她一把甩脫了。


    “早知今日,我當初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給你的。”她低聲,語氣裏明明已絕望了,卻還是一定要刺痛對方一般。


    溫玘的眼神黯淡下去,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唯一值得慶幸的大約是妹妹溫玖因為嫁給了夏冰,到底幸免於難。


    他轉頭望向長街彼端,黑暗一點點地侵蝕了過來。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見到洛陽城的黎明了。


    ***


    將要入夜了,廣陵王府的小閣上擺滿了珍饈。號稱在禪修的廣陵王蕭銓,一邊大口吃著新燒的雞肉,一邊拿雞骨頭去逗孩子。


    小王孫蕭霽方將三歲,眼巴巴地望著那雞骨頭,好不容易啃上了,卻發現不對勁,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蕭銓便哈哈大笑。


    秦約坐在幾案另一邊,輕輕地嗔道:“成日價地逗霽兒,當心他記恨你。”


    蕭銓笑道:“我是他爹,他敢記恨我?”說著擰了擰蕭霽的鼻頭,“你敢記恨我嗎,嗯?”


    蕭霽再次大哭。


    秦約一邊給父子倆搛菜,一邊道:“管事的說,宣家表妹已離開了,那一箱子東西丟在原地,沒有帶走。”


    蕭銓聽了,臉色耷拉下來,冷淡地“嗯”了一聲。


    秦約續道:“他們原是關在牢裏的,不知這兩人怎麽想來法子,找上我們家了。但不論如何,宮中有詔令,今晚他們都必得出發。”


    “你妹妹也是挺狠的。”蕭銓冷笑道,“連洛陽城的太陽都不讓他們再多看一回。”


    秦約歎口氣,“她想必也是被溫太後——溫庶人逼太急了。”


    “溫家一群草包,那個華儼丟了晉陽城,孤都想殺他。敢情這些姓溫的、姓秦的,都不曾心疼過我蕭家的天下。”


    秦約的眼神微微一動。蕭銓看她一眼,補充道:“我可沒有說你。”


    秦約柔和地笑笑。


    “但你妹妹,也是千慮一失。”蕭銓的神態很是悠然,“推倒了溫家這棵大樹,樹下乘涼的人千千萬萬,不都要恨她了麽?那些人,早晚都可以為我所用,真是天助我也。”


    “是啊。”秦約幽幽地道,“她這一回做得這麽過,都是因為溫家動了秦賜。”


    “是嗎?”蕭銓道,“秦皇後看起來可不是那麽意氣用事的人。”


    秦約笑道:“殿下可不要被她那副老謀深算的模樣騙了。我自家的妹妹我清楚,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明明已身在深宮了,卻還總想著拉住自己喜歡的男人,死也不放手呢。”


    ***


    “回稟皇後娘娘,官家已將自己悶在裏頭三四天了。”


    嘉福殿的女官在殿門前恭聲稟報。


    天色清寒,秦束籠著輕暖的裘袍,衣衽上一圈雪白的貂絨襯得她肌膚如雪,眸色沉沉,“你叫奉華?”


    那女官忙道:“是,婢子是王常侍調來伺候官家的。”


    王全倒確實讓人放心。秦束微微頷首,“官家這幾日吃飯了嗎?”


    “吃是吃了,一點點……”奉華道,“奴婢們還聽見裏邊總有砸東西的聲響……”


    秦束擺擺手,徑自邁步往裏走去,奉華連忙在前引領。到寢閣外邊,果然聽見閣中有些動靜,秦束笑了:“這是官家在玩弓箭呢,不是砸東西。”


    奉華諾諾。


    秦束伸手推開了門,便聽見一聲厲喝:“誰準許你進來的?沒有朕的答應,誰也不能進來!”


    秦束一抬眼,便見蕭霂手中拿著一把長弓,弓弦持滿了,將他小小的右手都勒得通紅。這寢閣四麵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透不進日光,隻點了一隻膏燭,此刻那鐵製的箭鏃便在昏暗之中閃著冷酷的寒光。


    蕭霂緩緩地轉動身軀,直到鐵箭對準了秦束。


    奉華大驚失色,想勸解又不能,秦束卻很坦然,道:“陛下,妾聽聞您數日困在房中不願進食,心中擔憂。”


    “擔憂?”蕭霂抬高手臂,小臉亦繃得通紅,眸中淬著色厲內荏的怨氣,“你有什麽好擔憂的?秦將軍回朝了,你照樣可以做你的皇後。”


    秦束抿了抿唇,“陛下若不保重自己,則天下人無所依歸。”


    “天下人?”蕭霂冷笑,“他們與朕有什麽關係。”


    如此說著,他終於是放下了弓箭往地上一扔,“哐啷”,沉重地一響。他徑自往寢閣更深處走去,簾帷一重重地被他掀起又落下。


    秦束上前幾步,看見那弓箭確是軍中用物,是可以殺人的。然而再環顧四周,又見到許多泥偶、搖車、麵具一類的小玩意兒,不倫不類地散落四處,她從中間穿行而過,奉華便在後邊小心地道:“這些都是官家命人從民間搜來的……偶爾他也玩一玩,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弓箭。”


    這些樸素的玩物,很多就連秦束都沒有見過。秦家是舉止端重的高門,她又是個女孩,從小就被教導要規行矩步,謹言慎行。她拿起一隻小小的撥浪鼓——這幾乎是嬰兒才會玩的東西,卻被蕭霂放在書案上,木質的柄已很舊了,皮麵上的紅漆卻如新——輕輕地晃了一晃,小丸落在鼓麵上,發出點點寂寥的聲響。她這才忽然發現,雖然自己已嫁給蕭霂一年有餘,但其實卻從來沒有了解過、甚至從來沒有想過去了解這個小小的丈夫。


    她忽然發現原來他也在慢慢地、自顧自地長大。


    她掀開最後的一重紗簾,便見蕭霂正坐在地上,手頭擺弄著一隻小彈弓,但因為沒有彈子,所以便隻聽見繃緊的虛響。


    隱在彈弓之後的蕭霂,眼神裏懷著孤獨的怨憤。秦束默默上前,半跪下來,道:“溫太後是陛下嫡母,但她卻心懷不軌,妾知道陛下心中難受……”


    “你知道?”蕭霂反問。


    秦束靜住。


    蕭霂又道:“你有什麽事情?”


    他好像竭盡全力張開了全身的刺,隻為了護住自己濕漉漉的眼神。秦束知道他不喜歡自己、不喜歡秦家,但這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到底顯示出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聽見喪鍾便哭得渾身發抖的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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