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搖知道這一向秦束心中不暢快,有意挑些趣話來說,“婢子聽聞,溫小娘子其實早就喜歡上夏中書了,很久以前,他們就曾以絲帕為信,私定終身了呢!”


    阿援在一旁笑道:“這又是什麽市井閑言,溫小娘子何等的身份,會做這樣的事情?”


    阿搖擠眉弄眼地道:“據說他們倆成親的第二日,夏中書去上朝了,溫小娘子就捧著那一方絲帕發癡——這都是他們家下人親眼看見的嘛!”


    阿援有意地逗她道:“我不信。溫小娘子就算少女情懷,夏中書可絕不會昏頭的。”


    “怎麽不會?”阿搖將聲音更壓低了,便連臉都紅了,“他們成親的當天晚上,直鬧到四更過了,還沒睡呢!——溫小娘子還拉開簾子,要人給她倒水喝!”


    阿援再也接不了這話,隻能又尷尬又羞臊地笑。秦束聽到這裏,終於也出了聲:“這樣的話,可不要在外頭亂傳。”


    阿搖忙道:“婢子省得。”


    秦束想了想,倒也確實想不出那個素來端謹的溫玖在新婚之夜會是怎樣的表情,她未覺得這有什麽可羞恥的,隻是笑道:“人家是正經八百、明媒正娶的夫婦,行夫婦之道,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這話一出,阿援先覺出了異樣,再看向秦束,後者卻沒什麽表情,還正興致盎然地揀選著妝奩中的首飾。


    挑了半天,挑出來一支紅寶石垂瓔珞的金簪,秦束拿它往發髻上比了比,笑道:“這一支是不是太老氣了?”


    “——娘娘!皇後娘娘!晉陽城破了——”


    殿外忽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特屬於宦官的既尖銳又不著力的聲調:“小人奉王常侍之命稟告娘娘,黎將軍的軍報已經傳到,由尚書省上報嘉福殿了!黎將軍說、說,他還未趕到晉陽,晉陽城就已破了!”


    那個黃門宦官終於在清晨裏顯露了身形,卻不清晰,像籠著霧,帶來的也全是霧一樣水淋淋黏糊糊不清不楚的消息——


    “晉陽侯張慷兵敗戰死,鎮北將軍秦賜下落不明,國相華儼帶殘兵倉皇向南逃出,半道上和黎將軍相遇,一同退守上黨!鐵勒人攻占了晉陽城,屠戮全城吏民,僭稱西帝,還、還立了國號!”


    “——小娘子!”


    阿搖驀然一聲尖叫,那宦官嚇得一抬頭,卻見皇後麵容蒼白,手上攥著一支金簪,簪頭刺破了手掌心,正悄無聲息地滴下血珠,仿佛是那金簪上鑲嵌的無情無義的紅寶石流下的淚水。


    作者有話要說:  放風箏的故事在11章。兩兄妹可能都在用自己的方法默默抵抗這世界吧~


    第42章 不得家人哭


    李衡州心中掛念秦賜, 初時隨黎元猛出洛之後,便一馬當先地衝回了晉陽城。


    那時候,晉陽城的情況還未至絕境, 婦孺老少備戰城堞,數十萬軍士來回巡邏,倒也莊嚴有素。晉陽侯府邊, 鎮北將軍的臨時居所裏,李衡州給秦賜帶來了一句話。


    “皇後同將軍說,‘你不可以死’。”


    秦賜正在檢視輿圖, 半晌,才抬起頭來:“什麽?”


    “皇後同將軍說, ‘你不可以死’。”


    秦賜沒有再說話。


    又數日後, 晉陽國相華儼在侯府召見秦賜,說是自己與晉陽侯有一條聲東擊西的計策。


    “鐵勒人數不多, 最驍勇善戰者不過萬人。君侯的意思, 先遣一支先鋒精銳隊伍出城誘擊, 將鐵勒軍人往西邊的龍山裏引過去,”華儼將沙盤上的銅車馬移到龍山的位置,“我們再出動大軍,攻破鐵勒的本營!”


    秦賜看著他,像是不相信對方會說出如此愚蠢的計策, 片刻,才靜靜開口:“鐵勒的本營?”


    “不錯,他們如今不是就駐紮在城外?”華儼一身儒衫, 侃侃而談,頗有幾分清貴之氣,連帶他說的話好像也有了幾分道理,“我們毀了他們的本營,看他們往哪裏走。”


    秦賜道:“那過萬的鐵勒軍人怎麽辦?”


    “龍山地勢複雜,我們可於彼埋伏之。”華儼道,“最好是能生擒了鮮於岐,剩下的鐵勒人群龍無首,又無營壘可回,自然要作鳥獸散。”


    秦賜笑了一下,“國相也知龍山地勢複雜,我軍唯一的優勢便是人多,到了龍山裏頭,可就連這唯一的優勢都失去了。”


    似乎是那了然的一笑刺激到了華儼,後者不由得抬高了聲音:“將軍的人馬如何我不知道,我晉陽國的軍人可都是萬裏挑一,身經百戰的壯士!”


    “那就更不應該讓他們去送死了。”秦賜仍舊平靜,他將手中長策指向沙盤上的鐵勒營壘,“鐵勒人根本不在意那幾個營壘,他們沒有輜重負累,沒有婦孺牽掛,何況這些營壘本在城外,攻下它們,對我們有何用處?到底我們還是要回來守晉陽城的。”


    “攻下它們,鮮於岐沒了依憑,可不就隻能退兵?”華儼冷笑道,“還是將軍不相信我們可以攻下它們?”


    秦賜道:“如能將鐵勒大軍引開,攻下這幾座空空的營壘,易如反掌——”


    “這就要看將軍您的本事了!”華儼像是既往不咎地笑起來,“將軍英名遠播,卑臣早有耳聞,料必不是虛言!”


    沉默。


    簡樸古雅的廳堂上,四處布著晉陽侯的親兵,階前殿下,甲兵閃耀著寒光。


    朝廷已經下了明令,要秦賜大軍聽受晉陽侯節度。秦賜不知這一道敕命是誰的意思,但也從中猜出了洛陽城吹來的一點風聲。


    眼前華儼得意洋洋地捋著胡須的模樣就是明證。


    秦賜想了很久,才一字一頓地道:“將士征戰不易,如今的晉陽城池堅固,糧草充足,我們隻要守住片時,待朝廷援軍趕到,鐵勒之圍自解。惟其如此,不論鐵勒人如何搦戰,我們都必須置之不理,堅守為上;君侯乃有意出城迎擊,末將愚鈍,誠不知何以為據……”


    “秦賜。”華儼聽了,卻似並沒受到多大的觸動,他往前一步,壓低聲音,直呼對方的名字,“你是不是害怕?君侯讓你出城誘敵,你是不是害怕?”


    秦賜道:“末將不是害怕——”


    “不怕就好。”華儼笑道,“因為你就算怕,也還是必得上陣的。你說的也有道理,隻是守城太辛苦了,朝野局勢瞬息萬變,我們在這裏守上半年,洛陽城裏怕都沒人認識我們了,你說是不是?”


    秦賜認真地道:“此事關乎天下社稷,不隻是你我一二人的功名所係……”


    “你這個胡兒,怎麽就說不通!”華儼翻了臉,“讓你受君侯節度的詔旨是官家的親筆手書,你懂不懂?官家早就看穿了秦家,所以有意要壓製你的,你若還要拒不從命,那我就隻好給官家及太後上書兩封,到那時候,你可想想秦皇後能怎麽救你吧!”


    秦賜驀然抬眼。


    一瞬之間,華儼竟後退一步——他好像從那灰色的眼眸裏看見了狼一樣撲人而噬的狠光。


    然而立即,那光芒就消退了。秦賜垂落眼簾,道:“末將——自然聽從晉陽侯節度。”


    華儼終於滿意了,“這就好,這就好!”


    ***


    這是一條必敗的計策,秦賜心中明白。


    鐵勒兵馬輕捷剽悍,四處擄掠,從不隨軍攜帶輜重,攻下他們那空空的大營根本沒有意義。但對於漢人而言,“攻營拔寨”的功勞,聽上去倒是很厲害的。


    李衡州為秦賜備置戰馬,一邊憂心忡忡地道:“您為什麽不多勸勸?城中用度充足,最好的法子便是死守,若是那華國相說不通,您便去跟晉陽侯說說?”


    天邊刮來大風陣陣,似是要將遠方的沙塵都挾卷來了。秦賜拍了拍戰馬,眯起眼睛望過去,鐵勒人的旌旗隱隱約約,像埋藏著無數兵士的怒吼。


    “過去夏子固曾與我說過一句話。”秦賜慢慢地道,“他說,戰場上的事,歸根結底,也還是朝堂上的事。我當時沒明白,如今才明白了。”


    李衡州一怔,“什麽?”


    “官家讓我聽從晉陽侯節度,又調回了溫育良,顯然是為了安撫溫家,唯恐晉陽出事。但小娘子——”秦賜頓了一頓,聲音發澀,“小娘子還是留了後招,她派黎將軍帶兵來援,而黎將軍是秦家的人。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在黎將軍到來之前,我絕不可以與晉陽侯撕破臉。”


    李衡州其實沒能聽懂,但他抓住了最重要的部分,“您是為了小娘子?”


    秦賜一個翻身利落上馬,馬鞭往前方指了指,“若是我與晉陽侯和國相爭吵,依他們那個驕懦的性情,舉城投降都說不定。”他冷漠地笑了笑,“如今他們還有點爭功邀賞的勁頭,我應當高興才是。”


    李衡州憤然,“他們前幾回擅自派兵出城,損的是他們自己的人;如今卻讓您去做誘餌,他們自己襲擊個空營!”


    “這條計策,也不是全不可行。”秦賜沉思著,“我已命羅滿持帶人在龍山布下埋伏,我們的人數畢竟比鐵勒人多一些——但到底隻能靠我們自己。”


    轟隆聲起,沙塵飛揚,是那內城門漸次地打開。秦賜回頭,看見身後三千名整裝待發的將士,每個年輕人的眼中都閃著不一樣的光芒,好像那城門之後就是另一個嶄新而寬敞的世界。


    他心中忽然想起一首詩,是很久以前,在秦府的小院裏,跟著秦束一起學的。


    “我本邯鄲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勞君行路悲。”


    “我會贏的。”末了,他低低地道,“我會將他們,都帶回來的。”


    ***


    顯陽宮前殿,那宦官引述著傳信軍士的話,但卻又說不完全,每每在重要的地方卡住。


    “原說是按照晉陽侯的計策,秦將軍帶三千人出城,引鐵勒人往西邊的龍山去——龍山裏還埋伏了一萬七千人。鐵勒人最精銳的部伍就是由鮮於岐帶領的萬餘人,秦將軍出城後虛晃幾招,當即就引得鮮於岐追了上去……營壘中隻留下數千人看守。晉陽侯和國相立刻整軍而發,將那營壘殺了個七零八落,俘虜三百有餘。但晉陽侯戀戰,即使踏破敵壘也不肯退兵,龍山那邊,秦將軍屢次派人傳信,讓晉陽侯趕緊回城,他們雖靠埋伏殺掉了半數鐵勒人,那鮮於岐卻是最機警的,已經嗅到風聲要在入夜前回營了……


    “晉陽侯卻發了怒,說此間到底是誰聽誰的?還、還提到了永寧宮的名諱……總之他一定要秦將軍堅持到底。至於秦將軍那邊……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無人知詳,隻聽幾個逃兵說起,是秦將軍怕鮮於岐掉頭回營,若見到晉陽城門戶大開必定長驅直入,所以他拚死要拖住鮮於岐……


    “到入夜時,晉陽侯又有了新想法,要奔龍山迎擊上去,與秦將軍來個首尾呼應……但是,但是天已經黑了……”


    ***


    殘陽如血。荒涼林木間的大風好像將那殘陽中的血腥氣都抽了出來,狂躁地撲打到每個人的臉上。


    秦賜已帶兵深入龍山,鮮於岐的人馬緊隨其後。但似乎是覺出了什麽異樣,又或者隻是害怕夜晚降臨,鐵勒人不再往前追了。


    再往前走,便已沒有己方的埋伏了。那夕陽即將要墜落了,四方山林都蒙著晦暗的暈,像是在等待著迎接最後那光芒萬丈的一躍。


    黑夜的威脅,對於漢人胡人,都是一樣公平的。


    羅滿持已帶兵聚攏過來,秦賜最後清點了一遍人數。兩萬人,還剩八千有餘,但殺敵大半,並不算輸得慘重。隻是他不知道,此役要到何時才能結束。


    長劍上淋淋漓漓地垂下鮮血來,他渾身血汙,也辨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但他的那雙眼睛仍然很亮,他帶領著將士往前披荊斬棘地走去,希望找到回城的道路。


    因為小娘子同他說了——


    “你不可以死。”


    “將軍、將軍!”


    馬蹄嘚嘚狂躁地響起,是他方才派出的傳令兵——“晉陽侯他往這邊來了,說要同您首尾相應,請您做好準備!”


    “什麽?!”秦賜驀然勒馬回頭,馬匹長身立起,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他馬鞭一揚,厲聲道:“不行,快追,快將鐵勒人再追回來!”


    夕陽刹那間跌落,黑夜,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降臨下來。


    ***


    “晉陽侯領著得勝之師,鬥誌昂揚,掉頭去龍山迎擊鐵勒人……入夜時分,鐵勒人從龍山山口殺將出來,晉陽侯一見,竟嚇得馬失前蹄……那山口狹窄,四方又暗不辨物,我方五萬兵馬恐慌之下相互踩踏奔突,都爭相往回逃!”


    那宦官說到激動之處,幾乎破音,阿援給他打了個眼色,他縮了縮脖子,再小心看向皇後。


    皇後的表情卻是沒有變。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那時華國相正在城樓上據守,見我方軍馬逃歸,便放下吊橋讓他們進城。誰知道鐵勒人就跟在後麵!那時候,那時候秦將軍,竟也從龍山中追了出來,朝鐵勒人弓-弩連發,那鮮於岐似乎被射中,攻勢卻未稍阻——秦將軍追上來與鮮於岐纏鬥,一邊示意華國相收起吊橋,但是來不及了,鐵勒人馬已經和我方軍馬一同飛奔入城!華國相見大勢已去,當即號令殘兵,往南退去,與黎將軍會合……”


    “大勢已去?”


    秦束輕輕地出了聲。


    她的眼神裏帶著笑,但卻冷冽如冰,那宦官看了一眼,竟打了個寒顫:“是,晉陽侯已經戰死,秦將軍當時也隻剩下數百人還在身邊……”


    “那他華儼,號令的‘殘兵’,有多少人?”


    宦官想了想,“最後他帶去黎將軍部的,有十八萬左右……”


    “十八萬勁裝男兒,就這樣被他帶走,留下一城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給鐵勒人屠戮?”秦束笑了,“且莫忘了那些老弱婦孺之所以遭屠,還是因為自己的君侯和國相要出城殺敵呢。”


    宦官賠著笑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秦束轉身,慢慢走回禦座前,優雅地坐下,低頭理了理衣襟,才道:“你方才說,秦賜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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