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霆尷尬地笑笑,“也對,將軍如今畢竟是姓秦了。”


    皇甫遼亦配合地大笑起來,“聖朝寬厚,秦將軍又是少年英才,前途廣大,前途廣大嘛!”


    秦賜沒有說話。他不擅長反駁別人,他隻是在心裏知道,不是這個緣由。因為他的父母,歸根結底也就和那些邊關上的老百姓一樣,若不是被刻剝急了,誰會拿起榔鋤犯上作亂?他清楚自己即使去尋,也隻會尋到這樣一個慘淡的結果而已。


    在那平民營帳的更遠處,隱隱壓著黑雲。蕭霆在秦賜耳邊道:“鐵勒人的營壘,便建在那頭。”


    皇甫遼笑著拍拍秦賜的肩膀:“我也曉得將軍的心情,明明看不見他們,但就是堵得慌,對不對?不過鐵勒新破柔然,自己國內還有許多攤子要收拾,我看他們有點和談的意思。”


    秦賜皺了皺眉,“和談?”


    “不錯。”蕭霆道,“我已決定應下來。洛陽城內,主幼臣欺,”他無感情地笑了一聲,“能和談當然是好事,但也絕不能放鬆了戒備。”


    到夜間時分,羅滿持已睡下了,秦賜終於得以獨處,便一個人騎著馬,沿著障壁緩緩地巡行過去。


    “將軍。”守夜的將士見到他,一一躬身行禮,他擺擺手,示意不要聲張。


    遠方的點點燈火已漸熄滅了。天地廣袤如穹廬,四野荒涼如大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雁門,那時候還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將,一心要為了小娘子建功立業,是以事事爭先,傷重不顧,隻為了那一個人,搏擊、撲殺、受傷、再戰。


    如今重到此地,心境卻已不同。


    他已明白小娘子在那四壁之間的寂寞,她心有七竅,她神機妙算,可是她終究無法逃出那寂寞。


    所以一次次她攀著他,誘惑他,歡愛的潮水中挽留著他,都不過是一場場絕望的送別。


    她也許終此一生,都無法看見他所看見的這些景象——風過曠野,肅肅作金戈之聲,藏著暗雲的夜空往遠處無限地延展開,一彎月亮慢慢地、冷漠地升起了。


    他多想讓她看見這一切啊。若能看見這一切,就會覺得那宮闈裏的爾虞我詐,都不過是小兒間的遊戲罷了。


    ***


    嘉福殿中。


    夏冰抱著蕭霂坐在禦榻上,一邊將文書一件件地呈給他過目。蕭霂實際也不能識全文書上的字,但碰到有興趣的就問一問,無興趣的就徑自蓋印了。中書省的數名史佐抱著齊人高的書囊侍立其後,皇後宮中派來的使者亦等候在旁。


    “很快了。”夏冰和顏悅色地對阿援道,“待官家看完這些,便去顯陽宮陪皇後。”


    阿援行禮道謝。蕭霂歪了歪腦袋:“這些東西,皇後都看過嗎?”


    夏冰道:“皇後不曾看過,是皇後的父親秦司徒看過,檢呈陛下的。”


    蕭霂道:“秦司徒為什麽能看?過去都是母後看的。”


    “陛下此言差矣。”夏冰款款道,“司徒之職,副貳天子,協理萬物,天下大事,無不該與司徒過目的。當然皇太後也很重要,不過她近日身體不適,陛下當秉承孝道,不要讓這些文牘瑣事擾了皇太後的清淨才是。”


    蕭霂聽得一愣一愣,像是懂了,又像是沒懂,小嘴撅起來,半晌,又去看案上文字。轉眼看到了邊關上的表文,又道:“鐵勒人,很厲害麽?”


    “鐵勒人是近五十年來,本朝最大的邊患。”夏冰持起那份表文看了看,道,“他們已經攻破了柔然,擄得車馬輜重無算……那個鐵勒小王據說是想休息一陣,故來與我們和談。不過北地障塞年久失修,也當加強防備才是。”


    蕭霂聽了,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腿,“北地是哪裏,離洛陽有多遠?”


    小孩子的天真言語,卻讓殿中諸人一時都滯住了呼吸。


    阿援倉促掠了一眼夏冰,但見後者麵色沉沉,好像是有一瞬間將怒氣按壓了下去,掩之以微笑:“並、幽諸州,雁門、上黨諸郡,是本朝北地鎖鑰,鎖鑰一失,則洛陽危殆。”


    蕭霂抓住了他的袖子:“那北地可不能丟!和談,一定要和談!”


    夏冰道:“並州刺史皇甫遼、雁門太守樓剛等人出身將門,身經百戰,又有河間王殿下和鎮北大將軍坐鎮廣武,還請陛下寬心。”


    “那就好,那就好!”蕭霂吐出一口氣,立刻將此事拋到了腦後,笑著與夏冰撒嬌,“還有這麽多,今日不看了好不好?”說著便打了個哈欠,“朕困了,朕要睡覺!”


    阿援適時跪下,“皇後請陛下回宮。”


    夏冰歎口氣,放開懷抱,蕭霂兩條小腿一蹬便落了地,搖搖晃晃跑到阿援跟前去了。


    阿援帶著蕭霂告辭,夏冰亦走下來,禮貌地點點頭,“皇後辛苦了。”


    阿援笑笑,“中書也辛苦。”


    夏冰看看猶自懵懂的蕭霂,又看看阿援,心知自己的所有回答都會被一字不漏地轉達給秦束,他拱手道:“教誨匡正,國之所重,子固絕不敢辭。”


    “仰仗了。”


    阿援帶官家離去了。夏冰與中書省官吏一同出了宮,又同他們道別,而後便獨自步行回家。


    今夜的月色倒是很美,淒清地鋪落在無人的街巷間。


    老仆給他開了門,一邊跟著他走進去,道:“今日有媒人上門。”


    “媒人?”夏冰走到院落中,伸手輕輕侍弄著盆中花木。秋意漸深,花朵已自蔫兒了。


    “是常樂大長公主派來的,說是想給自己的獨生女兒結個親。”老仆顫巍巍地道。


    “溫玖?”夏冰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曾經見過的那個少女。


    是個矜弱靦腆的女孩,羞澀如白花,又動輒臉紅,一副毫無主張的樣子。


    “這想必是溫太後的意思吧。”半晌,他複垂下眼簾,專注地看著盆中的花。


    老仆沒有作答,隻道:“大長公主還在等著您的消息。”


    “知道了。”夏冰撣撣袖子,“我這就給她修書過去,應承了她。”


    婚姻大事,也就這樣簡簡單單幾句話便定下了。夏冰往內室走去,忽又停步,指著院中的花道:“謝掉的花該換了,去換幾盆應時令的。”


    “是。”


    第40章 顧步已相失


    八月中, 洛陽城中四處都傳揚著大長公主嫁女的消息。


    先帝崩逝於今年三月, 雖然國喪以日為月、不擾民間嫁娶, 但大長公主是皇室宗親,先帝親妹, 總該有個避諱。如今卻這樣著急忙慌地置國喪於不顧,未免遭人譏笑。


    眾人也都想到,大長公主那個女兒, 原本是與秦家二郎定了親的, 不知怎的卻被甩了, 乃至如今竟自降身段, 要去嫁一個寒人。寒人到底是寒人, 再是經明行修、權勢顯赫, 那也不該亂了婚宦的規矩啊。


    不過溫小娘子自己, 聽聞倒是很高興的。若論人品, 比起放浪不羈的秦二郎, 這個規行矩步的彬彬君子夏子固當然要好上一萬倍,溫玖素來是不敢與人高聲說話的性情, 現下似乎都直起腰來了, 既幸福、又得意的模樣。


    永華宮中, 楊芸坐在妝台前,默默地梳攏了發髻, 又將金步搖小心翼翼地插上發間。


    “嘩啦”一聲,簾帷掀開,夏冰散著衣襟走出, 先徑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飲盡,而後便一手執杯,倚著博古架端詳著她。


    她看上去倒是平靜得很。女人,真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沒意思的事情會嫉妒,該她嫉妒的時候卻又冷下來了。


    “溫太後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夏冰終於開了口,“先是攀秦賜,再是找上我,她們溫家的女人,就這麽不值錢?”


    楊芸笑道:“你是真寒門,秦賜是假士族——秦賜總還比你強一些。”


    夏冰眼神裏泛著冷,“那又如何?攀不上假士族,到底不還是來求我這個真寒門了。我不像秦賜,手握兵權,口含天憲,我拒絕不得她。”


    楊芸道:“你想拒絕嗎?”


    她這話問得天真,眉宇微微壓低了,神色裏好像隻有關切。夏冰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瞧,瞧了半晌,才道:“那個溫玖,不過是個沒長全的小丫頭。”


    楊芸又笑了。


    好像是被他逗樂了,又好像隻是寬容他的任性,她複道:“你若能同她好好過日子,也不失為一條順遂的路。”


    “您要我同她好好過日子?”夏冰很快地回應,“您真是這樣想的?”


    楊芸垂首,低聲:“我知道你沒有法子。”


    清清淡淡、飄飄渺渺的一句,沒有著落,卻讓夏冰的心狠狠地震了一震。


    他抬眼,看見垂落的簾帷上映著對方細瘦窈窕的影子,高高的發髻上晃蕩著金步搖,像一棵被施了咒的樹,永遠隻能一動不動地守著那再也開不了花的軀幹,直到老死。


    可是她卻對他溫柔而寬憫地說:我知道你沒有法子。


    心裏莫名就湧出一股怨氣: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了?!不可能的,沒有人能知道我……


    然而直到最後,夏冰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


    在四九城中的高門之間還在閑言碎語之際,北方第一次接到了鐵勒入侵的情報。


    蕭霆、秦賜鎮守在雁門,但鮮於岐竟是直朝西邊晉陽長驅而去。接報之後,鎮北大將軍秦賜當即帶兵馳救晉陽。


    “城外那些軍壘,都不過是疑兵之計!”皇甫遼闊步走入大帳,將頭盔往案上狠狠一擲,怒道,“鮮於岐小兒出爾反爾,扣了我的使節,還來個聲東擊西!”


    蕭霆坐在上首,手指不斷地點著漆案,當當當的聲音催人心煩。皇甫遼看他一眼,他才稍稍起身,手指點過案上的輿圖,“晉陽與洛陽之間可不遠啊,這個消息若傳到京城,隻怕會人心惶惶。”


    “我看不見得。”皇甫遼冷笑一聲,“京城裏的人都在忙別的事情吧!”


    蕭霆歎口氣,“秦賜已過去了,我們再著急,暫且也做不了什麽。隻能坐鎮廣武,中轉車糧人馬,為秦賜與官家之間傳遞消息而已。”


    皇甫遼急切地道:“二萬人馬,會不會太少?”


    “晉陽本來城堅兵銳,我們若派過多援軍,隻會增加糧草負擔。”蕭霆沉吟地道,“這二萬兵馬,隻是為了給晉陽侯托個底,表示我們絕不會放棄晉陽。隻要不主動迎擊,守城應當不難。——這也是我為何派秦賜前往的緣由。他是個沉著的人,就算晉陽侯貪功冒進,他想必也能穩住。”


    皇甫遼在地心轉了兩圈,叉腰道:“也是,為今之計,隻有讓晉陽侯據守,守到鐵勒人自己退兵。隻是鐵勒人專擅強攻,不知晉陽侯能不能撐過最初最難的時候。”


    “晉陽侯張慷麽,不過是個不識世麵的公子哥兒。”蕭霆笑了一笑,“他那個國相叫華儼的,興許還有些韜略,可以抵抗些時。但是呢……”


    “但是什麽?”他一連轉了兩次,讓皇甫遼很不耐煩。


    “但是那華儼原本是大司馬溫育良擢拔上來的人,不知會不會盡心竭力地抗敵啊。”蕭霆的笑容收斂,目光中透出沉沉的憂慮。


    皇甫遼明白了。如今朝廷將溫育良外貶,溫家失勢,難保那個華儼不會心懷怨懟,與秦賜反其道而行。皇甫遼自己是個直脾氣的粗人,很是瞧不上京城裏這些世家大族的勾心鬥角、拉幫結派之事,重重哼出一口氣道:“鐵勒人可不認什麽溫大司馬、秦大司徒!”


    ***


    重陽過後,九月十五,宮苑中處處是盛放的金菊,伴著濃鬱的桂香。官家這數月以來迷上了顯陽宮曲徑通幽的後花園,成日便在園中與近侍宮婢們玩些蹴鞠六博之類的遊戲,不愛上朝。兩省不得已,便往往將待批的文書送到顯陽宮來。


    秦束坐在廊下,手中捧著一杯茶,淡淡望著蕭霂在山石池木間躲躲藏藏跑跑跳跳。小孩子有活力,但未免不懂事,現下他做了皇帝了,再讓他讀詩書習禮儀,他卻也有一萬種法子逃避開去。阿援在一旁給她讀著下臣的奏報,聲音格外地亮些,是為了讓蕭霂也能聽見——如此,秦束便算不得幹政。


    “稟報陛下、娘娘,北邊來的鴻翎急使——”


    “陛下、娘娘,鎮北大將軍軍報——”


    內侍與侍衛的聲音一前一後地響起,刹那間焦急地劃破了園中一派融融的熱鬧。正拿一塊紅布蒙著眼睛四處摸索人的蕭霂聽見了,遲疑地停住了動作,站在假山旁邊呆呆地問:“軍報?”


    秦束側首,看見與宦官相偕的數名軍士,彼顯然是奔跑得急了,滿頭大汗地撲通跪下來,將手中一份插了鮮紅翎羽的文書高高舉起,高聲道:“稟報陛下、娘娘,鎮北大將軍軍報!”


    秦束沒有動。阿援接過那份文書,拆開封泥檢視,對她輕聲道:“是九月初一日自晉陽發出的。”


    那領頭的軍士叩首道:“軍情緊急,末將馳傳而來,未敢耽擱!”


    秦束淡淡地道:“念。”


    阿援慢慢地展開了書冊:“八月廿日,末將領晉陽國急報,鐵勒王鮮於岐率步騎二十萬,逼近晉陽城下。八月廿一,末將點精兵二萬出征,馳援晉陽。八月廿六,次於陽曲,遇鐵勒左王部,小捷。八月廿八,抵晉陽,入見晉陽侯張慷、國相華儼。八月晦日,晉陽侯出城抗擊,力戰不敵,退還城中據守。


    “晉陽城中現有士卒二十萬,戰車、甲楯十餘萬,然多疲敝不堪用。糧草尚餘兩年之積。末將請調西北、東北守軍,馳援晉陽,並以洛陽武庫,周轉車兵。末將惶恐,不知所言,請恕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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