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羽撇嘴,“姑娘又拿我開心,還是早些睡的好。”


    席向晚聽見翠羽輕手輕腳地離開,又是內屋門合上的聲音,望著床頂笑了笑。


    一夜平安無事地度過。


    銀環倏地睜開眼睛,見到日頭已經從窗外照了一縷進來,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起身打量了眼這個陌生的房間,毫不拖延地翻身下了床。


    盧蘭蘭和甄珍跟她擠著一個屋子,一左一右都還沉沉地睡在床鋪上。


    銀環悄無聲息地穿戴完畢,半跪到盧蘭蘭床頭端詳了她好一會兒,將她嘴角掛著亮晶晶的口水擦去,最後臨起身前才看向甄珍。


    甄珍本不該睡得這麽沉,但大約是昨日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哭得累了才不受驚動,這會兒臉上的眼睛還是又紅又腫的。


    她不在的日子裏,盧蘭蘭有甄珍照顧,應當不會過得太苦。


    而寧端也親口向她保證過,很快她就能從牢中出來。


    銀環彎了彎嘴角,撐著膝蓋站起身來,整理好自己的衣著,才悄悄地步出了屋子,將門合上,轉頭對上了已經站在院子裏的席元清,昳麗的臉上露出一絲禮貌的笑意,“僉事大人。”


    席元清見她模樣正常,心中放鬆兩三分,“今日雖是回牢中,但隻是過渡之計,四殿下今日回京師,等定了年號,新帝登基,接下來便是大赦天下,你不過三五日的功夫,交了銀錢,就能回來陪蘭蘭了。”


    銀環朝他行了個禮,“還要多謝僉事大人勞心勞力查案,使朱家最終落網,我自知沒有幫上什麽忙,十分慚愧。”


    “你幫了許多忙!”席元清立刻說道,“沒有你的話,現在我指不定還在哪個死胡同裏打轉呢。”他頓了頓,有些懊惱,“我說的是案子,不是別的。”


    銀環隻是笑而不語,提醒道,“僉事大人,該出發了。”


    席元清咳嗽一聲,“這邊走,我們早些去,不會被人見到。”


    銀環垂眸稱是,跟著席元清的腳步上了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去往她曾經一度被關押的大牢之中。


    上一次銀環進這地方時心如止水,覺得世上再沒有什麽牽掛,盧蘭蘭也有席向晚救出,憑借她自己的本事就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可這一次,知道自己還能再出來的銀環駐足在大牢的門口,居然有些心生抗拒,不想進入其中。


    席元清也沒有催促她,隻靜靜陪她站了一會兒。


    倒真不像她曾經在宮中聽聞過那個四處留情的席二少了。


    銀環心中輕歎一聲,對席元清道了聲抱歉,便舉步往裏走去。


    她在宮中舊了,記人臉的功夫了得,知道自己和陳嬤嬤先前被關押的牢房在何處,徑直往裏走去的時候,發現這一路上的犯人同她上次離開時已經換了許多新麵孔。


    或許是都已經被暗中處決了吧,她平靜地想著。


    在路過一間牢房時,她的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


    席元清立刻道,“忘記什麽了?”


    銀環轉臉有些疑惑地看向睡在裏麵的犯人,像是看見了什麽不應該看到的東西似的。


    “這人有什麽不對勁?”席元清站到銀環身邊,見她神情疑惑,當機立斷招手叫過不遠處獄卒,“裏麵的是什麽人?”


    獄卒看了一眼,小聲道,“是王猛王大人抓來的,本來說是和上次抓住那批牙商有關係,可誰知道查了半天抓錯人了,隻是個樊家商會的下人,總得尋個錯處,總不好就這麽承認抓錯人了給他放出去不是?”


    “不!”銀環突然略顯激動地打斷了獄卒的話,“我認得他的臉!就是他將我母親送到朱家去的!”


    席元清的直覺瞬間繃緊,他一手按住銀環的肩膀,“你母親不是被朱堅強行擄走的嗎?”


    “那是一開始。”銀環深吸了口氣,手指微微顫抖,“我不是說道,我母親生下我之後,曾經逃走過一陣子嗎?”


    “是這個人?”


    “他變成灰我都忘不了。”銀環眼神冰冷,“他將我和母親綁起來,和其他一群妙齡女子一起運回了苕溪。”


    席元清的聲音更輕了,“我現在將他帶到你麵前,你更近得再看一眼,茲事體大,千萬不能認錯了,知道嗎?”


    銀環緩緩點頭,定定站在遠處看著席元清讓獄卒打開門,走到裏頭將睡著的犯人搖醒過來,接著提起他就往牢房外頭走。


    她的視線緊緊黏在這個落魄地痞的身上,即使在對方被強行提起頭來、對著她露出了惡心下流的笑容時,也沒有移開一分。


    她審視著這張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那些特征都和她深刻記憶中的那個人全然重合,隻不過是蒼老了許多。


    似乎有一刻鍾那麽長久,又或者隻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銀環肯定地點頭,“就是這個人將我母親強行帶回了朱家。”


    被席元清提在手中那人臉上的笑容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了,在他木然合上牙關之前,早有準備的席元清已經伸手將他的下頜骨直接拆了下來,接著三下五除二地抽出獄卒腰間佩刀將這人手腳經脈全數挑斷,才將這個動彈不得的人扔在了地上。


    即便見到席元清這番狠厲又雷厲風行的動作,銀環也絲毫沒被嚇到。她蹲下身去,俯視著對方像是個死人似的沒有表情的臉,輕輕笑了起來,“你不記得我了?你不記得你在押送那些女孩子的路上起了歹念,因為不敢碰要賣掉的她們,所以就想對我出手的事情了?”


    席元清皺了皺眉,一腳踩在地上那人的傷口上,對方卻隻是手指條件反射地一抽,一聲悶哼也沒發出來。


    銀環卻很快收拾了自己的心情,她撫了撫頭發,站起身來,對席元清一禮,“看來,僉事大人今日還有得忙,便不必管我了,我的牢房就在前頭,自己過去便好……”


    “安靜些。”席元清卻直接道。


    銀環下意識住了嘴,表情平淡地看著這個比自己還小了兩三歲的年輕人。


    “你又成了重要證人,暫時不能回牢裏了。”席元清果斷拉著銀環的手肘帶她重新往牢外麵走,幾步後又停下來,將染血的佩刀拋還給一旁的獄卒,道,“立刻將這人銬起來,派人時刻盯著他,通知王猛!”


    獄卒手忙腳亂地接住佩刀,“是!”


    而席元清自己則是匆匆拉著銀環往外走,“我先帶你去個地方。”


    “什麽地方?”銀環下意識問,也忘記了要掙開席元清的手。


    “能讓你大哭大笑一場的地方。”


    *


    王猛知道的消息,那翠羽自然也會後腳知道,等同於傳到席向晚的耳朵裏。


    乍一聽到銀環在獄中認出一個樊家商會的人和朱家的人頭生扯上關係,席向晚也不由得長出一口氣。


    查了這麽許久,誰知道最重要的線索居然是在最後這麽陰差陽錯得來的!


    人人都知道樊家商會難進,商會中從上到下,哪怕是最低級的跑堂管事,也是在商會中有名字掛著可查的。


    被“誤抓”進去的這人既然確認過身份,那就板上釘釘是樊家人,而銀環所說這人曾經發賣一車美貌的年輕女子到牙行的事情,正好又和永惠帝生前辦的最後一樁大案連在了一起。


    “果然,不是東蜀搞的鬼。”席向晚低聲道,“東蜀在大慶境內根本沒有這麽大的能量,做不出這樣大的手筆。”


    雖說要根據二十年前的一樁舊事來揪樊家的錯不容易,可終歸是有了一條確鑿的線索,已經是比之前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


    就算是樊家,總歸也不是滴水不漏的。


    席向晚不由得笑了起來,覺得近來傳到耳中的盡是些好消息,問道,“消息傳進宮裏去了嗎?”


    “消息是王猛負責送進宮去的,想想路程,這會兒大人也該知道了。”翠羽道。


    “四殿下呢?”


    “估摸著再一兩個時辰也能到了。”翠羽給席向晚邊研磨邊道,“等四殿下回來,大人總算就能從宮裏頭出來了。我聽錢伯仲說,大人這幾日可是忙得很,也不知是不是又幾日都不曾合過眼了。”


    席向晚聽她這話裏說的內容大有深意,正要細問,卻見李媽媽匆匆忙忙從外間跑進來,向來和氣的圓臉上帶了兩分肅然。


    李媽媽反手將門合上,快步走到席向晚麵前,才低聲道,“姑娘,出事了!”


    “什麽事?”席向晚少見鎮定的李媽媽這幅模樣,便將手中珠算擱下了。


    “四皇子還沒回到京中,在天壇發生的事情,不知道怎麽的就在城中傳了起來。”李媽媽說道,“說是四皇子在皇家的太廟裏和神僧夜話之時,得了幾句諫言!”


    翠羽不當是什麽大事,隻笑道,“不過是那大和尚隨口說幾句佛號罷了,這有什麽的,難道不都挑著好聽的說?”


    李媽媽嚴肅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不,說的是寧大人的事情。”


    席向晚不由得輕輕蜷起了袖中手指攏到掌心裏,“可是是說了什麽不好的話?”


    “說他是天命所歸之人,還說他是命裏注定要孤星高照一輩子的!”李媽媽快速道,“現在外頭說什麽的都有,也不知道誰真誰假,可重要的就這兩點,沒變過!”


    翠羽倒抽了一口冷氣,隨即大怒起來,“什麽狗屁大和尚,竟然敢說這樣的瘋話!四殿下方才到天壇祭天,等同於半個登基大典,怎的他這般誅心就說大人是什麽天命所……這是要大人的命!”


    李媽媽卻道,“後半句,我看卻是明晃晃衝著姑娘來的。”


    席向晚沉默半晌,沒有說話。


    翠羽有些慌了,“姑娘,您總不會信這些的,是不是?”


    席向晚抬眼看她,不可方物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我覺得,無論大和尚為什麽說這句話,這流言蜚語,確實是同時要將我和寧端都扯進旋渦裏,不得安寧了。”


    “姑娘!”


    席向晚抬手阻止了翠羽後頭的話,她淡淡道,“上次我大舅舅的半封信也好,這次高僧的隻言片語也罷,都是比風還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這其中定有人在背後出力,翠羽,你著人去查,正好二哥那頭也一道出手,讓樊子期越忙越好。”


    “好,我聽姑娘的。”翠羽立刻點頭,卻又一愣,“姑娘,您怎麽知道背後之人還是樊家?”


    席向晚又提起筆來,道,“又能左右那皇家太廟裏的高僧,又不想寧端好過,還不想見到我嫁人……這三點加在一起,除了他,我實在沒有更好的猜測了。”


    翠羽於是應了聲,又有些惴惴不安道,“所以姑娘,您還是會嫁給大人,不會被這流言影響,是不是?”


    “隻有我自己想不想嫁,輪不到別人來指手畫腳的。”席向晚淡淡道,“你慢些走,將我的信一道帶出去。”


    翠羽鬆了口氣,立時眉飛色舞,“好嘞姑娘!”


    第158章


    錢伯仲喘著氣將信遞到寧端手中時, 卻沒從上司臉上見到任何喜悅的表情, 反倒是那雙長眉微微地皺了起來, 好似見到什麽不願意見到的東西似的。


    但他還是將信打開了,當著錢伯仲的麵掃了一眼才收起,“四皇子在何處了?”


    “剛過了陳全關, 估摸著半個時辰就能到城門了。”錢伯仲不敢輕慢, “王猛已經率人迎著, 再一個時辰, 應當就到宮門口了。”


    “好。”


    錢伯仲有些忐忑, 為的卻不是四皇子即將踏入皇城的事。他的眼神往寧端袖間瞥了兩下,忍不住道,“大人, 外頭傳言, 已著人在查了,定是樊家散布出來的風言風語……”


    他七七八八講了一堆,寧端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 麵上沒有表情。


    錢伯仲自知多言,立刻閉嘴掉頭就走,邊走邊想誰能這麽惡毒散布出這種流言來, 一個不小心,那可真是要毀一樁姻緣的!


    畢竟,那不是什麽普普通通的賴頭和尚,而是得道高僧,更是在四皇子麵前說的——哪怕四皇子心中將前半句聽進去一個字, 都必然會和寧端之間生出嫌隙來。


    自古君臣之間,多少都是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離了心,最後落得漠然兩路人的下場?


    若不是樊子期倒也罷了,若真是他,錢伯仲手撕了這人的心思都有。


    而且眼看著姑娘和大人都要成親了,是四皇子親口許諾過會讓他們在國喪期間立刻下聘成親的!偏偏這時候不早不晚傳出這兩句謠言來,世上哪裏就有這麽巧的事情?


    反正錢伯仲是不信的。


    他不僅不信,還要將都察院的人都動員起來,將躲在背後弄這出事的人給揪出來弄死!


    “錢大人,錢大人!”都察院的同僚見錢伯仲從禦書房裏出來,追在他後麵小聲喊,“請留步!”


    錢伯仲殺氣騰騰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熟人,兩人敷衍地互相行了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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