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連忙擺手,替寧端說話,“大人今日寅時左右才到的都察院,呆了一刻鍾才被召去宮中,姑娘盡管放心。”


    席向晚這才微微緩和了眉眼,頷首移開了目光。


    被打斷了先前思緒的席元清眉毛挑得更高了。如果不是眼下這地方不對,他當場就想拉住席向晚問問她難道才定親沒多久,就已經對寧端情根深種、連那人什麽時候休憩什麽時候點卯都要盯著了?


    天知道他家妹妹身子弱得寧端一半健壯都沒有,明明該是寧端捧著讓著她好麽!


    “銀環就在前麵了。”王虎看著牢房的編號,開口道,“陳嬤嬤和她關在一道。”


    “皇貴妃呢?”席向晚問道。


    “高氏身份特殊些,正關在別處。”


    席向晚聞言側臉看向王虎,略一沉吟,心中了然,“她是不是說她腹中有孕?”


    無論是誰家的女子,除非是通奸後的孽種,否則懷中有個孩子,總歸是一張妥帖的保命符——至少,暫時,還沒人願意頂上傷害永惠帝子嗣的罪名。


    王虎沒想到席向晚一聽便猜出其中奧妙,麵上頓時有些尷尬。他原想著是席向晚未嫁的姑娘家,在她麵前說這些不好,沒想到人家心裏門兒清,“正如姑娘所說,高氏稱自己有孕,太醫院查了,一時說不好,就放到了廟裏去看管著。”


    “她倒不笨。”席向晚輕輕笑了笑,停下腳步立在一間牢房前,喚道,“陳嬤嬤,銀環姑姑。”


    牢房中的兩人早就聽見她一路走來說話的聲音,站在牢房中間望著她,麵色皆是十分平靜,如同早就知道自己會被判什麽罪名的犯人。


    她們原是願意為高氏出生入死的人,才會跟著她一起在逼宮那夜出力,卻不想被當時按下作為人質的席向晚當場一一策反,回頭看起來,半個月前的幾十年都像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一般。


    兩人雖然身上都穿著囚衣,還披頭散發,但仍然氣度沉穩,一看便是經曆過大場麵的。


    陳嬤嬤先對幾人行了禮,才低聲應道,“席大姑娘來了。”


    銀環的動作慢了拍,她福身後眼睛直直看著席向晚,“席大姑娘今日不是來看望奴婢二人這麽簡單吧?”


    “二位這樣的聰明人,不必我多說什麽。”席向晚笑著側臉看向席元清,“這是我家二哥,受四皇子殿下之命,來查一樁案子的。”


    “有人記仇不記恩,有人記恩不記仇。”銀環卻慢慢道,“我卻是兩頭都要記得清清楚楚的。”


    席向晚噙著笑沒說話,她望著銀環,等待著這個即便在牢中也顯得像是落難官家女的女官將話說完。


    “皇貴妃娘娘……”銀環頓了頓,改口,“高氏雖然欺騙我諸多,又將我受難的家人置之不顧,在宮中時,對我卻始終百般維護,銀環記在心中,從不敢忘。大姑娘所想之事,我和陳嬤嬤心中都略知一二,可我二人雖然那日願意將大姑娘平安送出宮去,卻是不願意回頭對高氏和六皇子再落井下石的。”


    “若是你們掉頭就對高氏刀劍相向,我倒是要覺得不寒而栗了。”席向晚卻點了點頭,在銀環驚訝的目光中讚成道,“人非草木,十幾二十年朝夕相處下來,高氏想盡方法籠絡你們,多少總會付出一些真心,總歸是生出感情了的。”


    銀環歎息,“那大姑娘就該知道,今日您這一趟是白來的。”


    “不白來,怎麽會白來?”席向晚笑了,她攏著手輕快道,“我帶著二哥來找你們,為的又不是高氏的案子,而是一樁陳年舊案。更甚者,若是銀環姑姑願意配合,那宮中的六公主或許以後日子還能好過一些。”


    銀環一怔,果然微微動容,“大姑娘所說是何意?”


    “苕溪朱家。”席向晚慢慢吐出這四個字,觀察著銀環麵上的細微表情變化,果然見她略微生出一絲退縮之意,便了然地笑了,“他們已經送人來汴京城裏了。”


    “送了誰?”銀環下意識追問,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已經說漏了嘴。


    銀環和朱家,果然是有淵源的。隻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麽矛盾能將汴京城裏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女和東南方苕溪的世家朱家牽扯在一起,這矛盾,還激烈到非要當時已經是四妃之一的高氏出手才能解決。


    不過那卻是席元清要查清楚的事情了。


    席向晚稍稍往後退了半步,和善道,“二哥,你的案子,你給銀環姑姑說說,我去外頭等你。”


    她這一轉臉,方才發現席元清竟望著銀環出了神,不由得好笑起來,輕輕撞了席元清一下,“二哥。”


    席元清如夢初醒,有些狼狽地將臉轉開去,清了清喉嚨,才道,“好,裏邊寒氣重,我馬上也出來。”


    “記得,將她一起帶出來。”席向晚輕聲叮囑著,緩步向外走去,臨到了最後卻還是用餘光又瞥了一眼銀環。


    銀環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可也沒有讓她家見多識廣的二哥就此看呆了的道理。


    或許,書上所說一見鍾情,並不是胡謅出來的?


    席向晚往外走了一截,快到大牢門口時,突地又輕聲喚道,“王大人。”


    “下官在。”舉著火把護衛在她身旁的王虎頓時背後汗毛一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聽席向晚出口這三個字的同時有種寧端就站在自己身邊的壓迫感。


    ——仔細瞧瞧,席府姑娘嬌軟柔弱又漂亮,除了都長得好看,跟大人有哪一點相似了?怎麽偏偏就慫得慌?


    “對我用什麽‘下官’……”席向晚失笑,複又安撫道,“我隻是想問問,你方才說寧端今早才去都察院裏,真沒有在誆我?”


    “自然都是實話!”王虎鬆了口氣,信誓旦旦道,“我們原先也想著大人若是大晚上又回來都察院通宵達旦,咱們便尋人偷偷往席府給姑娘送信告狀,誰想到了大晚上,大人到都察院傳了句話說自己回府歇下,就沒再露麵了!”


    席向晚聽他說得有板有眼,不像是編的,便稍稍放下了心,“那就好。年前忙到年後,他一直沒停過,昨兒也是什麽也沒吃就到席府尋我,令人擔憂得很。”


    王虎撓了撓後腦勺,笑出一口白牙,“還得多謝姑娘昨日將大人帶出去好好放鬆了心情,今日一早大人到都察院時,還問了不少和燈會有關的事呢。”


    “哦?”席向晚心中一動,笑道,“他都問什麽了?”


    王虎不疑有他,全部坦白告知,“大人問說,桃花燈謎,和旁的燈謎有什麽不同?把錢伯仲都給逗笑了!”


    席向晚也抿唇笑了,“錢大人怎麽答?”


    “錢伯仲也不能明說不是?”王虎聳肩,“便絞盡腦汁拐彎抹角地說,桃花寄情思,不能想當然,大人便沒再問了——姑娘,可是昨日你帶大人去猜燈謎時見到旁人猜桃花燈謎了?”


    “是我親手遞給他的。”席向晚歪頭道,“原想試試他是不是真一竅不通,看來果然是一竅不通。”


    王虎瞠目結舌,“可所有桃花燈,不論什麽謎麵,不是隻有一個謎底嗎?”


    這是大慶不成文的習俗了。燈會上互贈的桃花燈,就和平時互贈的荷包香囊成對玉玨一樣,那就是定情信物的意思。


    這典故還是來自某段幾十年前的佳話,說某位才子親手作了七盞桃花燈向一位地位極其尊貴的少女表露心意,七盞花燈,謎麵不一,謎底連起來卻是同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


    這段軼事傳到後來,在民間就被簡化了,做成帶枝桃花模樣的花燈,謎麵縱然再千奇百怪,也隻有示愛這一種用途和暗喻。


    “是呀。”席向晚不覺有他,點點頭應道,“你們可告訴他謎底是什麽了?”


    王虎咽了口口水,飛快搖頭,“誰敢在大人麵前說這種事兒?”早知道是席向晚送的,他們肯定就說了啊!


    “也好,就讓他繼續蒙在鼓裏好了。”席向晚倒也不以為意,“他還問其他什麽?”


    “哦……”王虎還有些恍惚,想了想才接著道,“大人還問了,婦人們成群結隊去摸小城門是什麽意思。”


    席向晚聽到這裏,噗嗤一聲又笑了。


    她總忍不住去描繪寧端尋王虎等人問這些他確實不曾聽說過的習俗典故時的模樣,大約是冷著一張臉、用審問犯人的語氣將問題說出口,將嚇得戰戰兢兢的都察院眾人全給鎮在了當場吧?


    畢竟,誰能想得到這樣天真的問題是從寧端口裏問出來的呢?


    席向晚現在倒有些可惜自己昨晚上為了賣關子,許多事情沒親口告訴寧端了。


    “又是姑娘故意瞞著大人不說的?”王虎一回生兩回熟,見席向晚笑了,頓時明白過來——這是席向晚故意逗著他們家大人玩兒呢。他唉聲歎氣,“又是不知道怎麽說,還是我硬著頭皮給大人解釋說就跟去孩兒廟裏上香差不多一個意思,大人才點了頭。”


    席向晚眉眼彎彎道,“可還有別的什麽說來聽聽?”


    王虎還真認真回想了一番,而後恍然大悟,“昨夜大人來都察院說他要回府歇下時,聽外頭的人說,大人手裏提著盞牡丹形狀的花燈,不知道是不是大姑娘落下給忘了的?”


    席向晚聞言停下了腳步。她探究地轉向王虎,“牡丹燈?什麽顏色的?”


    “紅色的!”王虎肯定道,“見著的人快說得天花亂墜,紅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就是一朵牡丹花!難不成……”他有些忐忑,“不是姑娘不小心忘記、大人給捎上了的?”


    席向晚隻是笑。


    過了好一會兒,王虎都以為她不會再回答了的時候,才聽見身旁傳來輕輕軟軟的聲音。


    “嗯,是我的燈,不想他給找著藏起來了。”


    第139章


    不多時, 席元清就帶著銀環從裏麵走了出來, 銀環麵上沒什麽表情, 抬眼見到席向晚時卻對她行了一禮,“姑娘的吩咐,銀環記住了。您救了舍妹, 我回報本就是理所當然的。無論僉事大人有何要求, 我都會照做, 還請您放心。”


    “這個不急的。”席向晚笑道, “我先帶你去將這身衣服換下, 還要忙好一陣子,倒春寒又要來了,總不能讓你拖著病協助追查。”


    “我是罪人, 有囚衣蔽體便已經很好了。”銀環淡淡道。


    席向晚卻沒理會她, 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席元清,便舉步上了馬車,對車夫道, “去四平巷。”


    銀環說自己身份低賤不適合與席向晚同座,原打算在馬車旁跟著,但還是被王虎半強迫地給提了上去。


    給席向晚見過禮後, 銀環便謹慎地坐在了車廂靠門的位置,背脊挺得極直,像是一道繃到極致的弦。


    席向晚掀起眼皮瞧瞧她,突然道,“我給蘭蘭安置下來的地方, 昨天夜裏突然走水了。”


    銀環立刻下意識地抬起眼睛看向席向晚,無欲無求的神色中多了一絲顯而易見的波動。


    “她沒事,我將人放在那裏,自然是做好了保護的。”席向晚道,“隻是她一個普普通通剛贖身的姑娘家,為何會招來這種乍一看像是意外的禍事,銀環姑姑應該心中清楚得很吧?”


    銀環的眼睫顫了顫,又重新垂了下去。


    “你是在宮中待久了的人,沉得住氣,這我知道。”席向晚語氣平和又輕緩,聽著便令人不自覺地安心下來,“可這世上所有人都是有軟肋要保護的,你也不例外。”


    “而如今,大姑娘拿捏住了我的軟肋。”銀環不軟不硬道。


    “不,我救下了你的軟肋,你倒對我橫眉豎眼起來了。”席向晚失笑,“我雖不知道你和朱家究竟有何牽扯,可不論我插不插手,或許也無論高氏倒不倒台,他們總歸會找上你,是不是?”


    銀環沉默了一會兒,突地起身朝席向晚拜了下去,額頭貼在地上,行的是個大禮,“不瞞大姑娘,朱家與我確有死仇,可其中牽扯過大,姑娘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我可以不知道。”席向晚垂眼看著她,臉上帶著淺淺微笑,並不動容,“你甚至也可以一輩子不說。但朱家會相信你能保密一輩子嗎?”


    她等了一小會,見銀環仍然伏在地上,便自己接了下去。


    “如果會,那四平巷昨兒夜裏就不會走水了。我在燈會上碰見朱家的兄妹倆,你猜怎麽著?朱家的姑娘和兄長走散了,而她兄長不見的那段時間裏,四平巷正好被人點著,你說這世間事,是不是都巧得過分了?”


    銀環平放在車廂地麵上的十指不自覺地微微瑟縮了起來,像是被說中了心事痛處一般。


    “不是我要拿捏你。”席向晚抱著手爐,最後下了結論道,“是他們不放過你,你要護住自己和家人,隻有一條路可走,而這路,我已經鋪在你麵前了,隻看你想不想走上去。你若非要覺得我拿捏了你的軟肋,那也罷。你的家人放在我和朱家手中,難道還是後者令你覺得更放心一些?”


    “姑娘背後站著副都禦使,又有什麽好從我身上索取的。”銀環半晌才輕聲應道,“難怪從前高氏常說,她既比不過先皇後,又比不過嵩陽長公主殿下。”


    席向晚垂眼凝眉琢磨了會兒她這句話,正要問是什麽意思,卻聽見馬車已經停了下來,眼裏又浮現出了些許溫和的笑意,“看來到四平巷了,你去吧。”


    銀環默不作聲地爬了起來,彎腰出車廂後謝絕席元清的手,自己跳了下來,抬頭怔怔地望著從不遠處的院子牆頭裏支棱出來的一棵柿子樹。


    盡管早知道席向晚沒理由欺騙她,可在看見柿子樹的時候,銀環還是不由得有些癡了。


    因為她幼時最喜歡吃柿子,曾對家中弟弟妹妹說過,等有錢了,一定在家中種一棵又高又大的柿子樹,這樣每年都能有吃不完的大紅柿子。


    可後來她有錢了,還等不及出宮,家人就都離散病死,唯一勉強能算得上安好的幺妹,也隻能算是從苦海裏熬出了頭。


    難道這都是她母親當年的報應回饋?


    席元清見銀環仰頭望著柿子樹出了神,握拳輕咳一聲,“銀環姑姑,請。”


    銀環回過神來,望向席元清的眼神中有些恍然,“……僉事大人,我不過是個罪人罷了,您大可不必這麽客氣。”


    王虎已經上前敲響了門,裏頭傳出女子的應和聲,銀環緊緊盯著那扇門,卻不敢移動步子,像是近鄉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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