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賦正色道:“榮安侯。”


    榮安侯!?


    朝中隱隱響起一些議論。


    這話不假,聽聞榮安侯年輕之時也似霍昂一這樣曾經周遊列國,而吳國是他最熟悉之地,那時候吳國還沒有滅亡,與大禹之間甚至都不存在誰臣服於誰,臣服一說,是後來發生的。而在今上登基之後的很多事情裏,都有榮安侯的身影,就連當年與那質子夫人來往最密切的,也是榮安侯。


    有周明賦這一提醒,皇帝立刻同意:“不錯,榮安侯的確熟悉舊吳之事,來人,去傳榮安侯上殿。”


    孟光朝抱恙在身的消息早就傳開了,而且現在他天天告假在家,掛著一個職位卻不謀其政,皇帝從來都不說什麽,大有念他一生辛勞,也不差這幾個俸祿給他的意思。


    事實上,孟光朝比想象中來的更快,好像一早知道今天會有這樣的事情,所以早早的準備好了要來似的。


    等到榮安侯上殿之時,人還沒進來,就先傳來了幾聲咳嗽,緊接著,眾人才看清楚,攙扶著榮安侯走進來的,是榮安侯府孟雲嫻,如今的五皇子妃。


    不少人偷偷地打量孟光朝的起色,隻見他麵色發白,偶有咳嗽,看起來是真的病了。


    皇帝看了一眼到場的榮安侯和陪伴他來的孟雲嫻,沉聲道:“田愛卿,現在人都到齊了,你能開始說了嗎?”


    田允然一拜,正色道:“皇上,既然此次的事情是因亂黨身份引起的,微臣今日便有必要對這亂黨的身份做一番確認。眾所周知,亂黨身上的文案是一個類似火形的圖案,而火形圖案又是吳國最尊貴的圖騰,所以認定這些人為吳國餘孽。可是微臣所知,與流言所說的好像不大一樣。”


    皇帝:“哦?怎麽個不一樣法?”


    田允然目不斜視,“吳國多匠人,但能工巧匠卻少有,這當中,唯有曲氏一脈異軍突起,成為令吳國國君都另眼相看的大族,頗受重用。曲氏一脈最為風光之時,吳國甚至有寧做門徒不做官一說。僅憑一門巧奪天工的手藝,便能在工匠大國之中得到無上的尊榮。世人皆以為吳國擅工,尊火為神,視以為國之圖騰,後有其傳承。其實——恰恰相反。”


    “吳國在多年以前,隻是默默無聞的小國,它是先因工巧而盛,再有國君重之,所以與其說火紋圖騰是吳國的圖騰,確切的來說,其實是曲氏的圖騰。曲氏一脈在吳國地位不凡,能工巧匠輩出,到了最後,幾乎是一代君王一代匠的傳承,這也讓曲氏的圖騰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在裏麵——一旦王朝更替新王登基,曲氏一脈也會相應選出新的家主,換上新的圖騰。”


    “曲氏的家主中,為由曲夫人是一個特例,她的家主身份,並非因為王朝更迭而生,僅僅是因為當年吳國進獻質女,為顯得曲氏女之價值,才給了她家主的身份,讓她來到大禹。”


    “簡單來說,各位所謂的那個能定身份的火紋圖騰,如果說是真的,那它就說明了兩點——第一,這些吳人極有可能是曲氏後人;第二,他們身上的圖騰,應當是吳國滅亡前最後一任家主的圖騰。一旦不符合這兩個條件,大家不妨猜測一下,為何有人要假造吳人印記,來掀起這番風浪呢?”


    隨著田允然這番話說出來,在場許多人都倒抽一口冷氣,緊接著,他們又趕緊去看榮安侯和霍昂一的態度,以他們對吳國的了解,若是田允然此刻是胡說八道,一定能指正出來。


    沒想到兩人都隻是笑了一下,什麽都沒說。


    太子擰眉低聲詢問霍昂一:“到底是不是這樣?吳國的火紋圖騰代代更替是真的嗎?”


    霍昂一雙手交握放於身前,含糊其辭:“殿下稍安勿躁,咱們先聽田大人說完吧。”


    周明賦強忍住不滿,道:“若他有半句胡說八道,即刻指出來。”


    霍昂一從善如流:“是。”


    田允然說到這裏,意思就很明白了——如果那些人真的是吳國餘孽,他們的年齡和身上的印記都要符合時間條件。否則就是假的,一旦證明這是假的,加上如今這番流言,很明顯是有人在針對五殿下。


    而田允然很快給出一個有力的證據。


    “因事發突然,微臣以用飛鴿傳書,拿到了在叛軍身上發現的火紋圖案。諸位請看——”田允然將圖案給眾人展示了一遍。


    在亂軍身上發現的火紋圖案,就是類似於一個火焰的紅色印記。


    所有人都在張望這圖案的時候,隻有周明雋神色不安的望向站在榮安侯身邊的孟雲嫻。孟雲嫻心有靈犀的也望向他,當即朝著他露出一個微笑來,仿佛是在告訴他,一點也不用擔心。


    周明雋不再看她,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麽。


    孟雲嫻看了一眼身邊的父親,就聽榮安侯清清嗓子,低聲道:“皇上,允然說的一個字都沒錯,皇上應當也記得,曲夫人被送往大禹之時,已然是曲氏一脈的新門主,所有曲氏門人皆聽曲夫人差遣。”


    “所以依照允然的話來說,當年曲夫人身上也該有這樣的圖案,同時,也是與曆代家主不同的一個新圖案,以示更替之意。老臣聽聞,發現圖騰的亂黨年歲均雙十出頭未過而立,這樣算起來,他們若真是吳國曲氏餘孽,輩分當在曲梵音之後,如果是五殿下暗中勾結他們,他們身上的圖騰紋案也定該是自曲氏這裏傳下來的,與曲氏相同。”


    皇帝沉默著伸出手來,大太監會意,趕緊讓人去將那圖紙呈上來,拿到圖紙之後,皇帝的神色一鬆,竟是鬆了一口氣的模樣。


    他冷笑一聲,命人拿來朱砂筆,提筆在既成的火紋之下,加了一個類似於雙手托著火苗的筆畫。


    “這,便是當年曲夫人身上的紋樣。”


    皇帝沉聲開口,看了一眼沉默不言的周明雋,眼中閃過一抹痛色。


    田允然接過皇帝修改過的圖紙,再一次跟眾人對比。


    這一次,發話的是內閣重臣劉充:“皇上,臣鬥膽問一句,時隔多年,皇上真的確定這是曲夫人身上的圖騰?”


    崇宣帝露出不悅之色。


    劉充這是擺明了懷疑崇宣帝在包庇曲夫人和她的兒子周明雋,刻意添了一個旁的圖騰來證明曲夫人和那些所謂的亂黨沒有關係。而劉充的質疑,自然也是朝臣們的質疑。若事情沒有被捅破,大家頂多在流言蜚語中心照不宣的會意,但現在既然已經說破,若不抓住這個機會來問清楚,也就沒有機會了。


    且劉充的這個疑問相當的刁鑽。


    少有的知道內情之人才明白,曲梵音未必就是最好的家主人選,可是當年吳國勢弱,急於在最短的時間向大禹求和,所以趕鴨子上架似的讓曲梵音做了新的家主,臨時換了新的圖騰,這之後,曲梵音就和一眾舞姬,還有吳國準備的金銀珠寶一起送來了。


    曲梵音來大禹沒多久,吳國禹國正式開戰,在曲梵音入住行宮那一年滅國。


    換言之,即便真的換了新的圖騰,那樣倉促的時間裏,恐怕根本沒有機會用上,除了曲梵音自己的身上。


    若能證明曲梵音的圖騰與那些小亂黨的不同,那事情自然與周明雋無幹。偏偏舊吳留下的物件上的圖騰,與亂黨相同的有之,與崇宣帝所繪相同的,幾乎沒有。


    難道皇帝真的為了包庇舊愛與親子,捏造假的圖騰來蒙騙眾臣?


    就在氣氛即將陷入僵局之時,孟雲嫻忽然撒開手站出來,對著皇帝跪下。


    “父皇,臣媳有證據!”她底氣十足,擲地有聲,唯恐旁人沒有聽見,她又重複一遍:“臣媳有證據,可以證明亂黨一事與曲夫人,與殿下沒有任何關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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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章 天晴


    孟雲嫻忽然站出來,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同時又很狐疑,她一個小丫頭片子,能知道什麽證據?


    孟雲嫻卻是十拿九穩:“父皇可還記得,多年以前曾經賞賜給穆陽侯府一個盆景寶石?”她鎮定道:“聽聞曲氏夫人入宮之後,用三年時間做出了那尊盆景寶石,寶石花瓣可自行開合,巧奪天工,算起來,那應當是曲夫人做了曲氏一脈門主之後所出的第一件物什,這件東西上,極有可能留下了獨屬於她的印記。”


    崇宣帝緩過神來:“對!對!來人,去貴妃那處將盆景寶石尋來!”


    說起來,當年吳美人有孕在身,因為與五殿下回朝時間相同沾了光,皇帝十分的喜歡她,一連往穆陽侯府賞賜了不少的寶物,裏麵就含有這麽一個盆景寶石。


    崇宣帝是後來才想起來那是曲梵音所做的盆景寶石,一時間懊悔不已,恰逢穆陽侯府發生了一些小意外,令寶石盆景被人為給破壞,後來皇帝索性借著這個由頭將寶石盆景收回了宮中,為此穆陽侯府很長一段時間都活在笑話裏。


    寶石盆景收回宮中之後,就轉而放到了貴妃的宮中。至於為什麽會是貴妃,理由可想而知。


    不稍多時,宮人將那盆盆景寶石搬了過來。不得不說,即便過了這麽多年,孟雲嫻再見到它時依然覺得驚豔。當年告訴她盆景寶石秘密的人並不是周哥哥,那麽極有可能就是賈氏。而賈氏之所以知道這些,或許是因為鄭氏養母在告訴她自己在宮中有眼線時,也曾拿知道盆景花秘密做了自己的籌碼,以增加賈氏對她的信任,偏偏這麽湊巧的,這盆花會在她回府之後與她產生交集。


    盆景花是曲氏親手所做,就在花盆邊上暗藏機括的浮雕字體旁,有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圖案,狀似火形,火焰之下,有一隻雙手一樣的圖案拖著這個火焰,儼然與崇宣帝所繪製的曲夫人身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孟雲嫻在看到那個圖案時,心中的大石才真正落下。其實她也不確定,隻是想賭一把。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這上麵找不到任何圖案而已。


    “大家都看到了!曲夫人任新門主之後,圖騰的確有所變化,這才是曲夫人的圖騰!宣州叛軍所現之圖騰,根本與曲夫人毫無關係!所謂的火焰圖騰,要麽,就隻是一個巧合,要麽,就是有人故意誣陷!諸位請想一想,若殿下真的要生亂,火紋一旦被發現,第一個牽扯到的就是他,他何苦要留下這樣的證據來對自己不利!?”孟雲嫻極力將盆景舉起來,力圖讓每一個人都看清楚。


    她一邊給所有人看盆景上的圖案,一邊極力解釋,周明雋凝視著她,久久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的確,如果周明雋現在要以亡國遺孤的身份來組織從前的曲氏門人生亂,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將母親的圖騰拿出來,更是曲氏門人對門主效忠的一個象征,若周明雋是故意這樣做,用前代圖騰來混淆視聽,他大可直接在用母親的圖騰證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後,換一個嶄新的圖騰,這樣也更加安全,怎麽會傻到用前代的圖騰,給別人懷疑自己的機會,這不是傻子嗎?


    田允然看著這樣的小表妹,唇角微微上揚。


    多年不見,她果然比從前更勇猛了。


    田允然望向眾人,臉上吊兒郎當的笑漸漸消失,變得犀利冷然,慢悠悠道:“話說回來,之前哪位大人言之鑿鑿說這圖騰一定是吳國圖騰的?既然亂黨身上的圖並非吳國曲氏最後一代的紋樣,而個別大人又一口咬定這紋案是真的,這下官就很費解了——到底是什麽人將前代的圖騰,紋在了匪徒叛軍的身上呢?”


    他挨個掃了一眼,揚聲道:“皇上,方才微臣已經說過,吳國匠人手藝超群,尤其是曲氏一脈,圖騰因曲氏一脈而生,曲氏所出之物,皆為國寶之列,絕無大量流落民間一說。即便吳國尚在之時,這些東西都是藏於皇都國庫,算起來,這些寶物最終都入了我大禹國庫。倘若這些亂軍真的隻是湊巧有這麽個紋身,那也就罷了……”


    “可若是有人暗中操作,那麽微臣是不是可以懷疑,這個存心汙蔑五殿下之人,是知道吳國有圖騰一說,見過吳國之物刻有圖騰標記,卻了解不深,隻是知道個大概?如此一來,手裏多少攢著幾件出自曲氏匠人之手寶物的人,是不是最有可疑?”


    榮安侯輕笑一聲,接話道:“諸位大人之前那樣較真,怎麽此刻沒有聲音了?可是沒有想到法子?其實本侯有個不錯的法子。嚴格說起來,正因曲氏一脈巧奪天工的手藝,真正能出的稀世珍寶並不算多,饒是當年的曲夫人,也是花了三年的時間,造出這一盆能控製花開花合的寶石盆景,既然東西入了大禹的庫房,初入自有記錄,這些年來,誰得了什麽賞賜,這賞賜裏有吳國珍寶的,一查便知。哪些人附和小侄所說的那一列,哪些人就有嫌疑。不知本侯這樣分析,各位大人可有異議?”


    其實在田允然說出圖騰代代不同時,已然有人去翻找這些吳國舊物,似乎是想對比一下。


    也是這時候才發現,皇帝的那一筆朱砂是紅色的,所以加上一筆顯而易見,偏生火紋這種紋路,是一種條縷向上的紋路,如果是同色,其實很難分辨出哪一個多了一筆,哪一個少了一筆,但若是將各自的圖案拓印下來,將幾張紙重合在一起,對著光來分辨時,那多的一筆和少的一筆就顯而易見了。


    所以,吳國的火紋圖騰真的是隨朝代更替改變的!


    若是有人汙蔑五皇子,隻知道他是吳國妖姬之子,又見吳國之物有火紋圖案,隨手就利用了,根本不知道這裏麵的門道和暗藏的玄機,那麽的確是有可能犯下這種錯誤,叫知道門道的人一眼就看出端倪。


    從前一個榮安侯已經足夠讓人頭疼了,現在好不容易等到他身體保養,又蹦出來一個什麽都敢說的天允然。


    他到底知不知道好歹!?


    若說是知道一些吳國事情卻有了解不深的人都有了嫌疑,真的徹查下去會有多大的麻煩他難道想不到嗎!?


    這一個姑父一個侄兒,聯手打的人措手不及。


    然而,令人措手不及的不止是孟光朝和田允然。


    咚,孟雲嫻忽然放下手裏的盆景,直直的跪了下來,雙手奉上一枚金牌。


    眾臣看的眼愣——這不是五皇子妃外出遊曆時皇上所賜的金牌嗎?她歸來那一日已經奉還了金牌,怎麽現在又到她手上了!?


    孟雲嫻再抬起頭來時,已經淚眼汪汪,她哭著道:“父皇所賜金牌時,曾說過殿下是一個知仁義識大局之人!臣媳隻是一個小女子,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都是靠著殿下悉心的教導才能明白那麽多的道理。誠如臣媳所言,無論是匪亂還是天災,臣媳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殿下!因為若是殿下處在那個位置,瞧見百姓受苦,天災害人,絕不會坐視不理!即便臣媳死在亂地,也對得起殿下的這份情誼。”


    孟雲嫻哭著說出這段話時,霍昂一慢慢的轉過頭不去看她,一旁的田允然竟跟著紅了眼眶。


    孟雲嫻將金牌高高舉起:“臣媳不敢多替殿下說什麽,正如殿下從未給自己辯白過半句。殿下總以為,日久現人心,他如何待人,如何處事,總能在漫長的歲月裏對父皇有一個交代,對所有人有一個交代,沒想流言蜚語如疾風暴雨,根本不給任何證明的時間和機會。”


    她的神情裏透出幾分不一樣的堅毅,就連語氣都硬氣起來:“金牌貴重,殿下與臣媳無福領受。請父皇明鑒——榮華與富貴,殿下一分都不會貪圖;莫名的冤屈,殿下半分也不能背負!”


    半分都不能背負!


    孟光朝看著女兒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場麵似曾相識——


    當年雲嫻被從破廟裏救出來,身心俱傷。一個少年不顧一切的將他與夫人攔住,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狠,但是話中對她的維護之意,卻是一句比一句濃。


    無論是非,無論對錯,不過是因為在這個時刻裏,他隻想著她,再無其他個顧及罷了。


    兜兜轉轉,一個輪回。


    這一次,輪到她了嗎?


    孟光朝忍不住笑了一下,這一笑,竟將鼻頭笑的發酸,眼睛笑的模糊。


    女兒大了,困不住了。


    崇宣帝仿佛被震懾住似的,下意識望向周明雋。


    可是此刻的周明雋眼裏哪裏還看得到別人。


    他慢慢走出去,走到孟雲嫻的身邊,伸手拿過她手裏的金牌,棄之如敝屣一般丟在一邊。


    金牌掉在地上,發出鏗鏘一聲響,大太監瞪大眼睛:“大膽——”


    崇宣帝慢慢抬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說。


    周明雋雙手將她攙扶起來,又彎下腰將她膝上的灰塵撣了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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