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處事如此果決,沈如磐有些難以接受,勉為其難點點頭。


    電話撥出,幾天的假,教練也不至於不通人情,很快口頭批準並叮囑:“小沈,你隨男朋友見父母固然重要,但盡量早點回來,不能落下訓練。尤其你還要配合拍攝中德運動康複醫療合作的公益廣告——這又要擠占訓練時間。”


    沈如磐含糊嗯了聲帶過。


    她性格要強,幾乎從不低頭,眼下能聽蕭與時的話實屬不易。可她心裏終究不是滋味,輸液結束之際,她沒有叫護士來拆針頭,而是自己扯掉。


    血一下湧出,蕭與時伸手製止她,指腹剛觸上她的手背皮膚,她縮手避開,折身往外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離開醫院,坐出租車回家。由始至終她沒再開口說一句話,快步上樓直奔臥室。


    關門聲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突兀。


    蕭與時在玄關處靜靜地站了會,從外套衣袋裏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仿唐三彩堆塑小香瓶。


    瓶身外觀是錦鯉蓮花,他看到它,一下想起她說過“求好運拜錦鯉”的話,便從西北捎帶回來,作為預祝她黃金聯賽開賽順利的吉祥物。


    他將它輕放在玄關櫃上。


    *


    人遇到難以接受的現實,第一個反應總是否認。


    稍後的幾天,沈如磐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通過網上醫療平台,不斷地詢問國內外的醫學權威。


    她最終得到的結論,都是可以修補假體,但難以根除金屬碎屑。


    金屬碎屑帶來的全身反應,在臨床上無法界定,就算是最輕的溶骨破壞也是相當麻煩的病症,更別說神經壓迫及肌肉障礙等棘手的情況。


    沈如磐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被病痛扼住咽喉,誠惶誠恐無助絕望的黑暗時期。


    她關掉電腦,低下腦袋無力地俯在自己的臂彎裏。


    許久後手機嗡嗡震動,是母親的來電。


    不接是不可能的。電話一接通,顏曼的訓斥如秋風掃落葉席卷到耳旁:“無緣無故見什麽男方家長?你又沒有和蕭與時談婚論嫁!訓練呢?不放在心上了嗎?你還真是談戀愛談得忘乎所以!”


    沈如磐閉上眼,抬手輕揉酸漲的眉心,“媽,你叨叨太多,我都不想回答。”


    “你就躲吧。當初誰哭著說要回到賽場對父親的遺言有個交待,如今一轉頭和男朋友膩歪,連備戰訓練都撇下了。”


    被戳到父親這個軟肋,沈如磐抿著唇沉默了。


    電話那端顏曼等待一會,不聞聲音,隻得稍稍緩和語氣:“你真的要去見男方家長?”


    “不是,我就是想休息幾天陪陪蕭與時。”


    “胡鬧!你要是心不在焉幹脆別比賽,趁早放棄得了!”


    沈如磐苦笑,順著話反問:“媽,你既然看重比賽,當初為什麽反對我做手術,還把話說得刻薄?”


    “提這個做什麽,要翻舊賬?”


    顏曼雖然刀子嘴豆腐心,但也不是個含糊的人,旋又正大光明地回答:“我年輕時認識一位國外的女選手,她和你情況類似。隻不過那個年代的醫療條件差強人意,醫生用鋼釘強硬固定她的脊椎,希望能幫她撐過比賽,哪料比賽期間椎間盤沒裂鋼釘卻裂了。”


    “所以,”顏曼歎口氣,“你出事後我一直在想,我從你3歲開始,把你逼到24歲,把你逼成了事事不認輸、絕對不低頭的個性。算了吧,我不能再勉強你。沒想到我放棄了你卻不肯,甚至負氣離家跑去德國。”


    顏曼說著又習慣性強勢起來:“你是我的女兒,聽我的話有錯嗎?我會害你嗎?”


    沈如磐聽完愣住了。她怎麽也沒想到,母親反對是因為舍不得她吃苦。如今知道事情真相,她心裏更加不是滋味。


    蕭與時提醒過她,醫療技術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她沒有聽進去,而且從來沒想過,假體會不會承受不了衝擊破裂。


    陸楠空等她一年,現在有童欣當女伴,結局還算不錯;反觀一直反對她的母親,先為她辭去裁判長的職位,後又為了她的訓練費四處籌措。母親是個普通人,哪有通天的手段籌措資金?還不是把多年的積蓄拿出來……


    然而她沒有辦法回報母親,她甚至不敢告訴母親,她的身體又出現問題。


    “媽——”沈如磐拚命忍住聲音裏的哽噎,“我有事先掛了,以後再聊。”


    “不聊了。你已經是成人,心思時而在比賽上,時而在男朋友身上,我管不了了。”


    一席話說得沈如磐無言以對。她的內心十分難受,可是難受的情緒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隻能匆匆結束通話而後無助地抱住自己。


    另一個房間裏的蕭與時,剛收到醫療團隊發來的兩輪體外標本測試報告。


    他點開報告閱讀,沒過多久便聽見主臥那邊有啜泣的聲音。而他推門見到的一幕,則是沈如磐臉埋在臂彎裏哭泣的樣子。


    蕭與時心疼了,走過去抱住她:“如磐,不難過,你還有我。”


    她陷入到悲傷的情緒難以自拔,哽咽著說:“蕭與時,如果是你,因為亂七八糟的原因不得不放棄你熱衷的科研事業,你甘心嗎?我為花樣滑冰付出了太多,也為複出比賽努力了太久,怎麽能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候打住?你讓我參加黃金聯賽吧,假如真的殘了,我也認。”


    她哭得那麽傷心,說出的話是那麽卑微絕望,他為她拭淚,讓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前。


    “別說氣話。”他開口,聲音壓得低沉,故顯得比她客觀冷靜,“正是因為你付出的太多,沉沒成本太大,所以不肯倒下。”


    她有沒有恢複一絲理智,他不知道。她隻是依然止不住痛哭,淚如決堤,打濕他的衣領。


    今夜注定是個無眠夜。


    *


    *


    哭了一夜,隔天早晨沈如磐醒來的時候,腦袋暈沉沉的。


    窗外陽光燦爛,景色正好。可她一想到糟糕的現實,就像從一個高高的地方墜入到看不見的深淵,她不想出去見人,隻能把腦袋埋在被子裏。


    輕細的貓叫聲響起。


    雪白的波斯貓跳上床舔她的臉,這是它想要出去玩的表現。沈如磐沒有心情陪它,轉開臉逃避,它又再度黏上來。


    躲藏間枕頭底下的手機驀地震動,一個陌生的海外號碼發來訊息,全是德語:“沈女士,您知道您的病不是孤例嗎?”


    緊接著第二條消息又來了,是個鏈接。


    沈如磐隨之點開看,是德國《德意誌早報》發表的文章,標題十分驚悚——《德國知名醫院涉嫌欺詐:十幾例患者提起集體訴訟,或將波及中德雙邊複健合作》


    沈如磐騰地坐起。讀完全文她用相同的關鍵字搜索國內,由於時效性,國內暫且沒有相關訊息。


    沈如磐連忙下樓。她跑得太急,腳步聲沿著旋轉樓梯一路傳過去。


    蕭與時正在廚房準備早餐,轉頭看見她:“怎麽了?”


    “你看看這個。”沈如磐遞上手機。


    蕭與時是德國華裔,《德意誌早報》看起來特別像德國國家級刊物,實質卻是一家不入流的小報紙媒。


    文章用春秋筆法抨擊醫院,指責醫院把有重大設計缺陷的假體植入到患者身上,是極其無恥的醫療造假行徑。


    由於醫院背後的投資方是霍夫曼醫學物理基金會,而基金會又得到蕭與時銀行世家背景的鼎力支持。這其中牽涉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單單銀行和基金會,銀行和銀行,銀行和醫療器械商的商業運作來往,就足以讓普通人咂舌。


    文章最後提到,蕭與時的家族是百年家族,後代雖已移民,但仍然想要回歸中國,而捷徑莫過於通過體育事業回歸——例如其家族銀行注資德國國家運動科學實驗室,實驗室又將和中國展開運動康複醫療項目的合作。


    蕭與時花了一段時間才讀完全文,目光挪到撰稿人的名字:ernest max。


    這個名字太熟悉了,是曾經造謠蕭與時通過家族背景獲得博士學位,並且侮辱蕭與時慕殘的小報記者。


    蕭與時不得不對文章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再加上他不在德國,不清楚醫院的實際情況,無法給出解釋,隻能說:“這是不入流的小報,內容或許是空穴來風,你暫時不要相信。”


    “不,文章清楚寫明十幾位舞蹈表演者、運動員、以及其他特殊身份的病人,都和我麵臨同樣的金屬碎屑問題。蕭與時,你是不是對我隱瞞了什麽?畢竟當初測試結果好好的,一點問題都沒有,為什麽突然接二連三的出事?”


    “我對你隱瞞?”


    沈如磐一愣,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剛想補救,蕭與時接過話:“你是不是認為,即使我曾經沒有蓄意隱瞞假體有缺陷,但我現在知道了,不得不考慮多方利益對你撒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不明白商業的彎彎繞繞,問一問你也很正常。”


    “你不是問,你是有了揣測。”蕭與時的臉色和說話的口吻一樣凝重。


    沈如磐被說著急了:“我沒有揣測!退一步講,醫院、基金會、基金會背後的銀行,三方關聯的商業運作那麽複雜,我就算產生疑問也很正常。”


    “再說了,”她難堪地咬了下嘴唇,“我明明就要以全國第一的身份參加黃金聯賽,現在不但去不了,還要從此放棄花樣滑冰才能保住身體健康,否則就會下肢麻痹,肌功能障礙,甚至偏癱——我是人,一個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難道隻能被動地接受事實,不能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換做你,你也會產生疑問!”


    長篇大論換來的是長久的沉寂。


    沈如磐仰頭看著蕭與時,蕭與時也直直凝視著她。


    米粥在灶上咕嚕咕嚕作響,水汽上溢,粥一下子撲出來,澆在火焰上發出呲呲的聲音。


    誰都沒有動。


    半晌,蕭與時微微垂下眼簾,不急不緩把火關掉。


    他是個沉穩克製的人,什麽話也沒有說,僅僅從沈如磐的身旁擦過。


    大門發出沉悶的碰撞。他走了。


    第53章 誣陷


    很久之後, 蕭與時回來了。


    沈如磐就坐在客廳,聽見大門那邊的動靜趕緊把繞著腿邊打轉的波斯貓抱到懷裏,低頭給寵物順毛——一副不是刻意等待他的樣子。


    爭執過後再照麵的氛圍總是有些壓抑。蕭與時的目光落到沈如磐身上,隔了一會開口:“我和費恩醫生通了很長的電話。費恩醫生堅持說隻有1例患者和你有類似情況,十幾例的說法屬於捏造。至於這當真是否涉及醫療欺詐,費恩更是否定。”


    他又道:“我已經委托基金會律師啟動內部自查, 真真假假需要幾天才能得出結論。如果欺詐屬實, 不論是道德層麵還是法律層麵我都會承擔相應的責任。”


    沈如磐知道自己著急說錯話,但也沒想過他會用這樣的方式回應她的質疑。


    她看著他, 內心五味雜陳,片刻才問:“那唯一的1例患者, 費恩醫生怎麽說?”


    “他堅持認為是使用不當。”


    “你認為呢?”


    “謠言真假一時難辨, 而費恩醫生誠信度尚可,目前也無不利的證據指向他, 我傾向等待自查結果。”


    是的,且不說蕭與時,就說沈如磐自己, 她和費恩打過那麽多交道, 一直認為對方是一個嚴謹的醫學專家, 和醫療造假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沈如磐不太自然地從喉嚨裏嗯了聲, 蕭與時點點頭, 又道:“我該走了。”


    “什麽?”


    “我接到極深地下實驗室的電話, 那邊說遇到了幾個難題, 希望我趕過去看一看。”


    沈如磐錯愕, 不過工作不能耽誤,她說:“我幫你收拾行李。”


    “不用,我自己來。”蕭與時語罷徑直上樓去了書房。


    以往分別的時候,他再忙也會擠出時間和她親密溫存一會。但這次不同,他花了較長一段時間整理好資料,而後換衣,拎著行李箱下樓。


    沈如磐當然知道他態度發生改變是因為剛才的爭執。她也沒有主動說話,麵色複雜抱著貓,看著他走到玄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親愛的物理學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鍾花無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鍾花無豔並收藏親愛的物理學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