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花樣滑冰裏有許多挑戰人體極限的的動作,如貝爾曼旋轉、下腰鮑步,以及頻繁的跳躍都會對假體造成衝擊。今日的情況究竟是沈如磐過度訓練所致,還是假體本身有不為人知的缺陷?


    思緒萬千,蕭與時驀然記起骨贅發生時,他曾經懷疑測試進度太趕,可能導致某些潛在問題未能及時發現,要求費恩啟動了第二輪測試。


    後來他實在太忙,又要分心照顧沈如磐,便把第二輪測試結果遺忘了。


    思及此,蕭與時果斷掏出手機聯係費恩。


    第51章 漏洞


    柏林那邊是午間休息時間。電話接通, 費恩的聲音分外親切:“hsiao?”


    蕭與時道:“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什麽問題?”


    “科爾當年設計假體模型時,有沒有考慮到假體可能崩裂,繼而產生金屬碎屑?”


    電話那端費恩本來邊聽電話邊用咖啡機煮咖啡。麵對突如其來的一句,他心有不悅,倒好咖啡喝了口方才回答:“好端端的,你幹嘛問這個。”


    “沈如磐的假體崩裂, 出現了金屬碎屑。”


    費恩愣住。


    蕭與時壓低語氣, 維持陳述而非聽起來像指責:“我們做過這方麵的測試嗎?”


    “當然!”費恩斬釘截鐵,吐字也跟著急促起來, “第一輪體外標本測試,不, 是前後兩輪測試, 都排除了設計層麵的缺陷。hsiao,你不要多疑, 更不要把沈如磐的個例原因推到我們自己身上。”


    “萬一不是個例呢?”


    “不可能,我從未聽說類似反饋。”


    蕭與時沉默了。經過一番複雜的考慮,他開口:“保險起見, 我建議醫院暫停假體置換手術。”


    “為什麽?”


    “我希望再次檢查假體是否存在缺陷。”


    費恩震驚:“hsiao, 你失去理智了嗎?你知道醫院在過去近2年的時間裏實施了多少手術?普通人三千例, 特殊人群兩百例, 一直平安無事。我真的不明白, 為什麽沈如磐的身體一有問題你就懷疑是設計缺陷?”


    “您聽我說——”


    “你不要再說了。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科爾, 但凡有問題你就心生質疑。如果科爾還活著, 他必然對你這個朋友感到萬分失望!”


    蕭與時意外, 出於尊重還是及時澄清:“您多慮了,我提的要求和科爾沒有關係。”


    “不管有沒有關係,哪怕你名下的基金會是手術實驗的讚助方,你現在也沒有立場阻止我。我更不會同意你單方麵的決定!”


    費恩的態度出乎意料的強硬,蕭與時深吸口氣:“您不要動怒,我建議暫停手術是考慮全體病人的安危。科爾是個謹慎的人,他也會對我的決定表示理解。”


    “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費恩打斷,言語間充斥著反感,“你總是這樣,明明隻是個搞物理研究的晚輩,卻三番四次幹涉我在臨床方麵的主張。還有,你不要在我麵前提科爾!科爾當年才華橫溢,絕不遜色於你,可是你們一起做研究,你總把自己的署名放在第一,科爾放在第二。科爾從來沒和你計較,甚至為了你勞累過度去世,你現在怎麽能一邊質疑科爾,一邊說出他會理解你的鬼話?”


    當年科爾和蕭與時的研究課題進入關鍵期,兩人通宵達旦工作,不料科爾太疲憊哮喘發作,繼而閉鎖肺猝死。


    費恩本不想舊事重提,但蕭與時一方麵否認假體設計的合理性,一方麵侮辱兒子的名譽,他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憤怒,繼續控訴。


    “科爾去世後,你獨占學術成果,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表示過對他一絲一毫的懷念。稍後你獲得普朗克獎章,發表的感謝詞也是謝謝柏林大學,謝謝德意誌,壓根沒提科爾。你真的把科爾當成好朋友嗎?”


    “如果死去的人是你,我相信科爾一定會在公開場合緬懷你、尊重你,包括尊重你遺留於世的智慧結晶,而不是為了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女朋友就反反複複懷疑你的能力!”


    話題完全跑偏。麵對費恩在電話裏連篇的質疑,蕭與時開口,語氣微有波動:“您誤解了。我尊重科爾,視他為唯一的朋友。”


    “那就閉嘴。因為手術的推廣及成功,我很快就要得到德意誌醫師聯盟授予的獎章。你的普朗克獎不能分科爾一半,至少讓我把這枚姍姍來遲的獎章保留給科爾吧。”


    費恩說完便怒氣衝衝掛斷電話。


    蕭與時是通透的人,知道難以說服費恩,沒有再撥。


    他歎口氣,抬頭看向沈如磐的病房,臉上的神色變得複雜。


    *


    另一邊,費恩即使撂了電話也依然氣得不輕。


    他端著咖啡杯的手一直在發抖,不得不把杯子放下。


    他在電話裏說的是氣話也是實話。手術投入應用後一直平安無事,口碑極好,所以才能得到醫學界的頒獎。


    他想不通,為什麽蕭與時一有問題就懷疑是設計缺陷?


    其實他下周就要退休,繼續堅守臨床的日子也不多,沒想到臨到最後關頭發生如此不愉快的事。


    費恩重新磨了杯咖啡,將心情調整好,準備下午的問診。辦公室卻闖入一位女性,沒說幾句竟然情緒失控大哭起來。


    她是德國芭蕾舞團的演員,曾經脊椎嚴重扭曲,一年前做了手術滿意離開,而今突然回來哭哭鬧鬧,費恩被繞得雲裏霧裏。


    但是當費恩翻閱對方帶來的ct報告和病例,他大吃一驚。


    那是關於金屬碎屑壓迫脊椎神經的病史總結。


    裏麵詳細敘述了患者追求極端柔軟的舞蹈動作,導致體內的椎間盤假體崩裂,出現金屬碎屑,繼而引起右側軀體神經功能麻痹。


    費恩驚呆了。


    對方大哭,甚至揚言說要通過法律手段起訴醫院。場麵一時混亂起來,好不容易把對方勸到調解室休息,費恩忙亂地打開抽屜,翻找體外標本測試的報告。


    不應該。絕對不應該。


    測試嚴格模擬人的運動,將椎間盤假體分成前屈、後伸、左旋、右旋、左側屈、右側屈6個維度;又細致地加上右側屈 前伸、右側屈 後伸、左側屈 前伸、左側屈 後伸,共計10個維度;最後按照假體的前緣、後緣、外邊緣、內邊緣4個節點,檢驗10個維度在各個節點上的壓力矩是否超出極限。


    費恩對測試結果深信不疑,然而當他翻閱第一輪體外測試報告,他注意到有段話是這麽寫的:“假體在左側後屈、右側後屈時的壓力力矩,是左旋時的2.6倍,是右旋的1.3倍。”


    再翻閱第二份報告,同樣的話卻是:“假體在左側後屈、右側後屈時的壓力力矩,是左旋時的26倍,是右旋的13倍。”


    2.6和26,1.3和13,兩組數據相差十倍,並且後一組超過了合理範圍,屬於測試失敗。


    換句話講,假體處在極端的右側後屈或左側後屈等位置,會承受不住壓力發生崩裂,產生金屬碎屑,繼而引發全身反應。


    費恩難以置信,趕緊複核兩輪測試報告的電子版本。這回更奇怪,第一輪和第二輪電子版報告,都是26和13。


    費恩恍然想起什麽。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打印第一輪測試報告時,墨盒快要沒墨,他帶著老花眼鏡簡單檢查一遍,看到26和13的墨跡太淡,下意識提筆補了個小數點,變成2.6和1.3。


    難怪後來蕭與時翻閱報告時說,有幾個數據超出了預期。


    因為2.6和1.3雖然在合理範圍,但看起來說不出的奇怪。如果是26和13,雙雙超過了合理範圍,則不奇怪。


    費恩驟然意識到一個嚴峻的事實。因為他的失誤,本該宣告失敗的測試,陰差陽錯變成了成功!


    蕭與時的直覺是正確的,沈如磐的病例不是孤例,而是普遍案例。如果患者聯合起來訴訟醫院,必將演變成集體訴訟!


    費恩頭暈目眩,遽然軟在椅子裏。


    他活了七十年,從未像現在驚慌失措。


    怎麽辦?他出了紕漏把自己賠進去不打緊,但是他的兒子,科爾的名譽必然毀之一旦!沒有人記得科爾在理論物理或者臨床醫學方麵做出的成就,隻會記得科爾設計了一款糟糕可怕的東西,然後被草率地放到人體。


    那麽睿智的科爾,怎麽能夠被他一個小小的紕漏牽連?


    費恩的心口猛地抽痛。


    那時沈如磐即將被蕭與時刪去手術資格,他在蒙塵的廢紙堆裏翻出科爾的手稿,頓時覺得沈如磐有救,也十分欣慰科爾撒手人寰也依然有智慧成果留存於世。


    所以他夜半登門拜訪蕭與時,苦口婆心地勸,終於勸來一個給科爾揚名的機會。


    可他還是弄砸了。


    他該怎麽辦?能怎麽辦?費恩額頭冷汗密布,完全慌了神。


    思來想去許久,他立刻銷毀第一份原始紙版報告。做完這些仍覺得不妥,他又把第一份、第二份報告底稿中關於26、13的陳述全部刪除。


    做完這一切,年邁的費恩臉色煞白,手按著心髒艱難呼吸,整個人猶如大廈將傾。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不管對不對得起蕭與時,科爾,他唯一的兒子,必須清白!


    第52章 爭執


    沈如磐的輸液快要結束之際, 蕭與時回來了。


    她不安地問:“醫生怎麽說?我是不是骨贅複發?”


    “不是。”


    “那是什麽原因?”


    倆倆對望,在這短暫無言的片刻裏,蕭與時的內心湧上許多選擇。然而那些迂回的、猶豫的念頭終究不是長遠之計,他不做保留轉述了醫生的話。


    沈如磐錯愕:“假體崩裂?怎麽可能!假體能夠承受八倍體重的衝擊,更何況我也沒有追求四周跳,不應該——”話說到一半, 她驀地打住。


    她是沒有追求四周跳, 但她一直在挑戰阿克塞爾三周跳。後者的難度堪比前者,她也跌跌摔摔訓練了很長一段時間, 難道是這樣導致假體破裂?


    沈如磐頓時焦慮:“我該怎麽辦?能重新移植假體嗎?”


    蕭與時沒有立刻回答,輕輕歎口氣將她擁入懷中, 低下臉靠近她的肩膀。


    他是個成熟穩重的男人, 此刻一向平靜淡然的嗓音卻透出複雜:“如磐,你還記得我的提醒嗎?提高醫療技術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不是你渴望怎樣,身體就能恢複成怎樣。”


    他說:“我會仔細調查假體崩裂的原因,但從現在開始, 你必須退下來。金屬碎屑雖是一個籠統的概念, 但它對你的身體造成的負麵影響難以估量。哪怕你倉促更換假體, 也不適合繼續進行激烈的花樣滑冰運動。”


    他摟著她, 停了停又說:“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就當曾經的測試沒有通過, 我刪去了你的手術資格, 好不好?”


    沈如磐哪裏能接受。明明一切都變好了, 她也要複出參加國際大賽, 怎麽可能在這個關頭放棄。


    她連連搖頭,急聲道:“我做不到。假體裂了就先翻修一下,你讓我撐過黃金聯賽,稍後再從長計議,好嗎?”


    “不行。假體崩裂第一次就會再裂第二次,你不要再無止盡地為難自己。”


    “可是,可是……”


    沈如磐的腦子混亂了,而此刻肩上的力量驀地一輕,蕭與時起身說:“我替你向伯母說明情況。”


    語罷他去拿她的手機,沈如磐眼明手快攔住他:“別這樣。就算退役,你也得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往後的日子怎麽安排再對媽說實話。”


    “那麽,我替你向教練請假,你休息幾天。”


    “你打算怎麽請假?病假嗎?不,不要請病假。”


    她向他懇求,姿態放得極低。蕭與時不是不了解她拖延和回避的心情,但當斷則斷,糾糾纏纏愈發難舍,故他冷靜地說:“你可以找個冠冕堂皇的請假理由,但隻此一次,稍後你必須對所有人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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