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定點結束動作不再是陸楠和沈如磐的深情擁抱,而是陸楠“死”於童欣的懷中——舊日王朝如湮滅,曆史人物浮沉離開,生榮死哀不過是過眼雲煙。


    音樂聲止。全場觀眾紛紛站起來鼓掌。


    雖然整套動作有瑕疵,但技術難度和藝術亮點誠意滿滿。陸楠和童欣的總分非常高,竟然反超日本法國占據第三位。也就是說,陸楠和童欣首次出賽便迎來了非常好的結局。他們收獲銅牌!


    太意外也太突然。沈如磐震驚得都不知道用什麽語言來形容此刻的心情。


    等分區那邊,童欣見到排名結果異常激動抱住陸楠。陸楠卻懵懵地反應不過來,更不記得要和女伴互動,直到童欣放開他,他才後知後覺地笑了。那一笑,下巴上的美人溝展露出來,五官輪廓霎時綻出帥氣羞澀的美好感。


    沈如磐遠遠地凝望著陸楠,眼睛裏有羨慕的情緒在流動,但她還是高興地衝陸楠揮揮手。


    然而觀眾席人海茫茫,他看不見她。


    不一會兒陸楠和童欣離場,體育記者圍上去采訪。沈如磐擠不進去,隻能站在最後,聽到的第一個問題便是:“你們的阿克塞爾三周拋跳非常精彩,是如何練成的?”


    陸楠是老將,自然先開口回答:“我和童欣練得無比艱難。尤其是童欣,她是個要強的丫頭,總是覺得技不如人擔心拖我後腿,所以整個訓練周期異常刻苦,每天至少練150個三周跳躍,導致腿部肌肉嚴重拉傷。你們不知道,昨天短節目比賽時,童欣的腿一度疼得沒有知覺,今天上場前打了兩針封閉才能夠順利地完成比賽。”


    “你們能在短暫的幾個月內就能練成功,實力超群。”


    “運氣也占了點因素,畢竟我們平時訓練的成功率隻有一半。我和童欣上場前商量,豁出去奮力一搏,能贏就贏,輸了也不丟人。”陸楠說完嗬嗬一笑。


    “那麽,兩位對今晚的比賽結果滿意嗎?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裏,中國國家隊先後發生了老將重病、退隊、你們重新組隊等重大事件,隨之而來的困難必然十分艱巨,你們是如何克服?”


    這是一個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問題,陸楠頓了頓:“還好,沒有多大的困難。”


    “但是你足足一年沒有女伴,一直維持單人練習,競技狀態必然會倒退。你和新女伴童欣是如何走到一起?能具體說說嗎。”


    陸楠欲言又止卡殼了好幾秒,最後勉強給出個回答:“主要是教練的安排。教練問我願不願意和童欣搭檔,我當時覺得不可思議,畢竟童欣的冰上能力是年輕後輩裏的佼佼者,很多男選手都想找她搭伴。”


    “聽起來你特別中意童欣,才會和她自然而然牽手走到一起。”記者替陸楠做個總結,又拋出下個問題,“昔日的《宋家王朝》因為失敗的四周拋跳遺憾折戟,現在的《宋家王朝》第一次出場就奪得寶貴的銅牌。兩位對後續比賽有什麽展望?如無意外你們將是下個冬奧會周期的金牌爭奪人選,是否考慮帶著《宋家王朝》衝擊奧運金牌?”


    問題三言兩語難以概括,陸楠幹脆不說了,把話筒遞給童欣,童欣滔滔不絕答得仔細,尤其是最後一段話,直述心意——


    “不論將來呈現什麽節目,我和陸楠的目標就是冬奧會金牌。這是陸楠多年來一直想實現卻沒有實現的夢想,也是我為之奮鬥的理想,我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和他一起站在更高的地方。”


    這段話像極了沈如磐奪得世錦賽冠軍時接受記者采訪的陳述。旁人記不得,沈如磐卻一個字都不會忘。


    如今童欣通過記者的提問說出,臉上神色自信,意氣風發。沈如磐豈會察覺不到她的潛台詞?


    這是隔空宣戰。


    沈如磐沉默一瞬,轉身先離開。


    *


    直到記者采訪和頒獎禮結束,沈如磐才在選手休息室見到陸楠。由於稍後還有一場國家電視台的直播采訪,她抓緊時間對他道聲恭喜。


    陸楠不好意思地說:“我原以為最多闖入前五,沒想到最終分數很高,估計是裁判手下留情。”


    “不是,是實至名歸。”


    沈如磐由衷地恭維,陸楠聽了開心一笑,忍不住上前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抱了幾秒才放開:“你不知道,我上場前告訴自己務必冷靜鎮定,你在觀眾席看著呢。”


    “……我給你這麽大壓力?”


    “不是啊,萬一我又把童欣拋摔,你會不會覺得我應該改行去田徑隊丟鉛球?”


    沈如磐被他逗得微微失笑。


    她一笑,陸楠低頭凝視她,眼睛裏流露出脈脈溫情:“如磐,我要謝謝你。”


    “謝我?”


    “我上場前很緊張,但是想到萬一輸了便有理由退下來陪你養病,我的心理包袱一鬆,不至於像多年前焦慮得發揮失常。還有,你生病後一直沒有放棄理想,仍然執著地想要回到賽場,我也從中受到鼓舞,決定撇開輸贏專心滑好比賽。”


    他把奪得獎牌的主因歸結到她身上,顯然是怕她低落傷心。沈如磐心中一軟:“你太謙虛了。”


    “是實話實說。”陸楠想起什麽又道,“記者賽後采訪時問了幾個比較敏感的問題,我其實不願回答,但身為國家選手總要說幾句場麵話,請你多體諒。”


    沈如磐當然知道自己應該維持理智,但一想到童欣說過的話,難言的滋味不受控製地襲上心頭,她輕輕歎口氣:“陸楠,你……”


    她很想問,那時教練提出更換女伴,他是否和母親一樣早早放棄了她?否則為什麽童欣一口咬定這是秘密呢?


    但是這個問題她怎麽問得出口。


    且不說她和他同伴多年感情深厚,隻論在德國治療的日子,她能感覺到他的關心。他應該不會背叛她,或許隻是覺得她反反複複治療沒個盡頭,還不如及早放棄。畢竟他說過,人的一生有很多選擇,哪怕退役當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樂趣,何必執著花樣滑冰。


    事實應該就是這樣,她沒猜錯吧?


    沈如磐欲言又止說不出下文,偏偏陸楠就像了解她的感受,主動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不要在意過去,隻要你不放棄,我依然等你。”


    沈如磐愣了兩秒,突然間明白了什麽。


    母親言論雖然紮心,但有一點是對的,身體不好的運動員就是個棄子。沒有人願意和她搭檔,除了陸楠繼續為她犧牲隱忍。


    難怪童欣看不起她,她就是在默默無言地求施舍。想必陸楠當初同意教練的決定,也是萬萬沒有料到她如此決絕。


    難以言表的苦澀滋味從胸口化開,沈如磐驟然意識到,她的過錯可能恰恰是太決絕也太堅持。


    她垂下頭,靜默無言片刻複又抬起臉,一雙眼睛霧氣蒙蒙,但又不見脆弱的淚光。她抿唇努力一笑:“謝謝你為我著想,可是,你不必再等我了。”


    她一口氣往下說:“ct複查結果不太好,我說不定還要繼續動手術,短時間內難以回歸賽場。”


    噩耗來得太突然,陸楠張張口,愣了。


    “你不要退役陪我治病,這就是無底洞。相反你要珍惜機會好好和童欣比賽,至於我們想要奪得奧運會金牌的理想——”沈如磐停了停,臉上神色並未透出難過,反而很坦然,“隻能靠你和童欣實現了。”


    陸楠回過神,剛張口說了個“不”字,童欣卻出現在休息室門外。


    童欣沒有正視沈如磐,隻對陸楠道:“電視台的采訪馬上要開始了,走吧。”


    沈如磐衝陸楠點點頭:“去吧,別耽誤正事。”


    “我不去了。如磐,我需要時間和你再談談……”


    “直播結束後再談也不遲。”


    畢竟是國家電視台的訪問,五分鍾後就要開始,很難推卻。陸楠糾結片刻深深皺起眉頭:“那你等我電話。”


    沈如磐嗯了聲,安靜地看著他和童欣離開休息室。


    他個子高腿又長,走路的速度比普通人快,但是從來沒有闊步獨行在前頭,經常禮貌地讓女伴先走,然後放慢腳步細致地跟隨在其後,從背影看儼然就是護花型男伴。


    他護了她好多年,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現在也跟在童欣的後頭。隻不過他心中有事腳步淩亂,差點撞到童欣,幸而及時收住。


    這一刻,沈如磐的心中百感交匯又千頭萬緒。


    新奇又美麗的花樣滑冰,對年幼的她極具誘惑力,也是她同意滑冰的原始動力。


    母親的苛求和高壓的訓練很快耗光了她的耐性。她無比厭惡地想要放棄滑冰,本以為雙腿韌帶撕裂就可以止步於此,卻意外遇到了陸楠。


    少年的開朗和感染力幫助她度過低潮,也延續了她的職業生涯。


    可是再往後的人生,他應當自由地追尋他的光明前途,而她繼續奔走於她的孤獨方向。


    這麽優秀的搭檔,她舍不得放棄,然而依依不舍的十二載搭檔關係,就像不牢固的舊日王朝,必然消亡。


    新生代力量不可阻擋地崛起,她也是時候和過去說再見了。


    再見,沈如磐和陸楠的時代,一路走好。


    ……


    沈如磐凝視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眼睫顫動幾下,眸中淚光乍現。


    第42章 你我的遠大前程(下)


    經曆過那麽多挫折, 沈如磐已經沒有眼淚。她平靜地走出體育館,走上街道。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反正也沒有人會等待她。


    夏季明媚的陽光牢牢地控製著聖彼得堡這座高緯度城市。隻有臨近深夜太陽才稍稍放鬆,勉強迎來黃昏。


    金色的月光得以投映在河麵上, 河水波光粼粼。她沒有停下腳步欣賞美景, 一直往前行,走過遙遠的路, 穿過大大小小的橋, 直至涅瓦大街的盡頭, 來到人流熙攘的火車站。


    她走累了,停下來休息。


    火車站外的電子大屏在重播今晚的比賽。賽場上的陸楠和童欣是那麽的閃耀, 沈如磐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們, 直至比賽重播到經典的阿克塞爾三周拋跳,她才別開目光, 睫毛輕輕顫動, 遮住眸子裏的情緒。


    眼下是旅遊旺季,又逢黃金聯賽賽季,火車站的廣場熱鬧極了。人流聚散熙熙攘攘, 奔著各自的方向。她身在中央,卻似一座孤島。


    長久以來的堅持, 在這一刻顯得蒼白無力。


    沒有父母的認同,也失去了和陸楠重新搭檔的可能性, 隻憑自己, 她的未來會是怎樣?


    是在病痛和手術的消磨中逐漸死心放棄, 還是等待痊愈,然後換一個男伴重新出發?可是換誰呢?她的年齡不上不下,年紀小的男選手肯定不選她,年紀大的也必然不待見她。她難道要從雙人滑變成單幹嗎?


    沈如磐苦笑。


    金色的月光籠罩在整個城市,戰鬥民族無數思想家,文學家,政治首腦誕生在這裏;河渠縱橫,橋和島嶼錯落,條條道路通向遠方。美麗又燦爛的文化盛景預示著她有一個遠大的前程,但事實上她思緒惘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還能抵達自己想要的終點嗎?


    原以為自己會黯然悲傷,但一個人的悲傷情緒是有極限的,超過這個限度,她的五官感覺皆木然。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手機忽然持續震動。


    沈如磐垂眸一掃,來電人是久違的費恩醫生。電話接通,老專家先開口:“沈女士,你的ct報告出來了。”


    他的聲音沙啞透出疲憊,所幸沈如磐早有最壞的心理準備,順著話問:“結果不太好?”


    “沒有!結果很好!”費恩重重咳嗽幾聲,再開口時情緒飽滿高漲,“雖然你的假體周圍仍有2.5mm的骨贅,但已經停止生成。你體內的假體也沒有發生位移,始終保持在正確的位置。這種案例在臨床上不是孤例,你可以安心出院,隻須保持定期回訪。”


    電話裏一片寂靜。


    “怎麽了,沈女士?”


    “我……”沈如磐張了張嘴,困難地回答,“我太意外了。”


    費恩大笑:“我也很意外,但是醫學有時非常神奇。”他叮囑她,“你在聖彼得堡玩得開心嗎?別忘了早點回來辦出院手續。”


    眼看對方就要掛斷電話,沈如磐連忙喚住他:“等等,您還好嗎?”


    “醫院天天忙,也就那樣。”


    她頓了頓,若無其事問:“蕭教授怎麽樣?”


    “你惦記hsiao?”


    “不是,我在聖彼得堡看見了暗物質探測實驗成果研討會,好奇蕭教授怎麽沒來做講座?”


    “哦,蕭與時就在另一條電話線上,你要不直接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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