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前走,行至涅瓦大街和其它街道的交叉口, 看到幾座巍峨大氣的拱頂建築群, 那是帝國公共圖書館。


    館外懸掛了俄、德、中、英四國語言寫成的橫幅:高校合作組-暗物質探測實驗成果研討會。


    她微訝, 忍不住走到服務窗口用德語詢問:“高校合作組包含德國柏林大學嗎?”


    得到肯定回答, 她又問:“從柏林大學來做研討會的教授是哪位?”


    工作人員見她年紀輕輕又會說德語, 以為是留學生:“這個不清楚。你可以辦張旁聽證進去聽聽。”


    沈如磐小小猶豫陣子,沒有拒絕這個建議。


    前蘇聯作家高爾基說過,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那麽在帝國公共圖書館裏,從方方正正氣派莊嚴的書籍陳列方式中,就可以感受到戰鬥民族對知識的尊重。沈如磐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宏偉的科學報告廳,一上樓,清楚見到兩邊的白牆上掛著受邀來做研討會的物理學家的畫像。


    俄、德、中、英……陌生的麵孔一張張瀏覽過去,她沒有看見蕭與時。


    其實沈如磐隱隱知道應該不會碰見蕭與時,但心底有個聲音反反複複在說“萬一他來了呢”?她沒忍住,結果就自作多情被打臉。


    沈如磐輕輕吐口氣,折身下樓。


    *


    從圖書館出來,她漫無目的逡巡陣子,找了一家外觀平平無奇的餐廳解決午餐。


    進去之後,見到濃鬱複古範的內部布局和裝飾,她才想起這裏是攻略上重點推薦的、著名的文學咖啡館,即普希金為愛人赴死決鬥前喝最後一杯咖啡的地方。


    無數文藝青年慕名而來,和咖啡館裏的普希金的蠟像合影,而他們身後的牆上恰巧掛著普希金的名詩節選——《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麽意義?


    它會死去,


    它會被忘記。


    但是,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


    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並且說:有人在思念我,


    在這世間,我仍然活在一個人的心裏。


    文藝青年不識愁滋味,在偉大的文豪麵前和飽含深情的愛情詩麵前笑著快樂著。沈如磐卻直直地看著詩,濃密的眼睫顫動幾下,流過深沉複雜的情緒。


    她想起蕭與時,再度折身而去。


    *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反正無所事事前行。


    聖彼得堡是一座水上的城市,清澈的涅瓦河從城中蜿蜒而過,水路交織如網,那一座座千姿百態的橋,便是連接彼此的通路。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的路,也不知道自己行過了多少座橋,最終來到了著名的愛情橋。


    那是一座非常小的橋,卻有神奇的傳說,據說隻要能在愛情橋上接吻,愛情便會天長地久。於是不少熱戀情侶在橋上廝磨纏綿,親吻彼此。


    沈如磐瞅瞅他們,小聲嘀咕:“要是真的接吻就能天長地久,哪裏還用得著民政局辦婚姻登記。”說完覺得自己語氣酸溜溜的,她歎口氣,走到在橋邊望向遠方。


    燦爛的陽光照在河麵上,暖風徐徐,河水碧波蕩漾,金光閃閃。


    沈如磐莫名想到了柏林施普雷河上的橋,也再一次想到蕭與時,想起離別時他對她說過的話。


    “你心裏究竟有沒有我?如果有,早點回來。”


    心口像被太陽的光芒照熱了,她忽然記起被蕭與時親吻的那一幕。柔軟的唇瓣,帶著醇醇的酒香奪去了她的心跳和意誌,讓她沉淪在繾綣的柔情裏。那種美好的觸覺現在想來,似乎並不遙遠。她情不不禁抬手,用指尖摩挲自己的唇。


    ……她驀地臉紅了。


    她尷尬地收回思緒,轉身下橋,不小心和一位女性撞了下。


    她連忙道歉,對方卻脫口而出:“沈如磐!”


    女性嗓音擲地有聲,給人一種雷厲風行的氣勢,也透出強勢。


    沈如磐沉默幾秒,抬起視線望向眼前身材容貌氣質皆是人中翹楚的中國女子,勉強開口吐出個單音字:“媽。”


    “你還知道叫我媽?”


    沈如磐被這話刺得眉頭狠狠一皺:“你要是不喜歡這個稱呼,我也可以改稱你顏女士,抑或叫你裁判長。”


    沈如磐的母親,顏曼女士十幾年前成功轉型為裁判,履曆驚人,既是國際滑聯裁判長級裁判,又兼任中國花樣滑冰裁判委員會主任,是花樣滑冰界的領軍人物。


    顏曼女士常年擔任冬奧會、世錦賽等眾多一級花樣滑冰賽事的裁判長,今日和沈如磐狹路相逢,自然是因為來聖彼得堡擔當黃金聯賽的裁判長。


    麵對女兒的諷刺,顏曼冷靜道:“隨你可以稱呼。萬一說出去有你這樣的女兒,我也感到丟臉。”


    “我什麽時候讓你丟臉?”沈如磐惱了。


    “不記得了嗎?哭泣,糾纏,隻差跪地懇求。”


    顏曼指的是當初教練提出拆隊換人的決定,沈如磐哭了一下午,而後找教練理論。


    沈如磐不否認自己彼時言行舉止可能存在不妥,但絕對沒有母親說得不堪。她臉色一白將要反駁,顏曼的口氣卻稍稍緩和:“不過,你現在看起來正常多了。”


    顏曼又說:“你究竟躲到哪裏去了?短信不回,電話不接,甚至把我拉黑屏蔽。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有能耐,可以連我的勸告都不聽?你不要忘記一個事實,你再怎麽恢複也無法回到過去,陸楠不會再等你,他現在的搭檔是童欣!”


    明明是關心,不知不覺又變成斥責和數落。


    沈如磐惱火地打斷:“你不要再說了,我不喜歡聽這些!”


    在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強勢的作風以及直來直往趕盡殺絕的語言風格,都是沈如磐心中的陰影。因此這麽多年來,她一方麵無奈接受父母婚姻破裂的事實,另方麵對母親抱有微詞,同情父親。


    猶記那時她和陸楠已經是世界冠軍,為衛冕做準備,遂邀請父母同來觀看比賽。


    大抵是從事大型橋梁設計二十餘載,父親的身體健康遠不如從前,再加上連著半年高強度熬夜工作,父親突發心梗在賽前去世了。


    她失去父親萬分悲痛,選擇退賽籌備追悼會。萬萬沒想到,母親忙著擔當比賽裁判無暇出席追悼會。她十分寒心,和母親在電話裏激烈大吵。


    可能命中有此一劫,她吵完後腦子裏一片空白,不慎從家中樓梯滾落,腰部頓時劇痛難忍。稍後她被送到醫院,居然是腰椎壓縮性骨折。


    她曾經受過嚴重的訓練傷害,腰椎間盤磨損過。此次新傷合並舊傷,治療遲遲達不到效果,病情反而越來越嚴重,竟然連行走也變得困難。


    她的競技狀態急劇下滑,於是主教練提出了拆隊換人的想法,她當時哭成淚人,給母親打電話求助。


    沒想到母親沉默很久,說:“既然如此,直接退役吧。”


    簡單的一句話,卻將終結她的一生。


    她在電話裏再度和母親爭執起來,母親語氣強硬:“不退役又能怎麽辦?你無法恢複健康,就算勉強繼續,陸楠也未必願意和你搭檔。身體不好的運動員,注定是枚棄子。”


    她被這些話氣得渾身發抖,所以她隻能放低姿態哭著和教練理論,同時四下尋找能夠痊愈的辦法。


    後來發生的一切不用贅述,沈如磐深吸口氣反駁:“不管你信不信,總之我有可能恢複健康。”


    “真的嗎?那你現在在做什麽?曬著日光吹著河風,怎麽沒有回到你日日夜夜渴望回歸的賽場?”


    沈如磐被母親的話噎住。


    “我早就說過,恢複到普通人的健康程度並不難,但恢複到運動員的競技狀態絕對不可能。你的巔峰時代一去不複返,你應當見好就收,體體麵麵地轉型當個金牌教練或者裁判,為什麽非要放低姿態,懇求別人的施舍?”


    “什麽施舍不施舍?你不要胡說!”沈如磐氣得胸口痛,“陸楠沒有你說的薄情,他對我挺好,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裏關心我、等待我、甚至還暫時拋下比賽來醫院探望我,他對我仁至義盡。”


    “恰是陸楠對你仁至義盡,所以他即將和童欣搭檔比賽。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你已經成為過去,是眾人拋下的棄子。”


    言語太傷人,沈如磐啞然地盯著顏曼看了許久,突地一下,眼眶發紅:“母親,我真的是你的女兒嗎?為什麽你總是打擊我?小時候我雙腿韌帶斷裂,哭著說不想滑冰,你非要讓我繼續,甚至不惜代價把我從單人滑轉成雙人滑——現在我自己想繼續,為什麽你不同意?為什麽非要說難聽的話傷害我?”


    她勉強克製住悲傷的情緒,決絕道:“不管你怎麽看,反正陸楠沒有舍棄我。從今往後我的選擇和你無關,你也不要試圖掌控我的人生!”


    語罷她急急轉身離開。


    然而一旦擺脫母親,她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委屈,眼淚奪眶而去。她用手背去擦,剛擦了左眼,右眼眼淚又淌出來,她幹脆蹲在地上,無聲痛哭起來。


    過了很久,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沿著原路返回酒店。


    一入酒店大堂,前台工作人員微笑著喚住她:“沈女士,有位朋友找你,在此等候多時。”


    她側過臉,循著指示方向往大堂休息區瞥去,見到一個人。


    是童欣。


    第40章 聖彼得堡(3)


    此刻童欣應該和陸楠爭分奪秒訓練, 怎麽會有空來酒店?


    沈如磐感到突然,童欣開口道:“自從聽說你要來聖彼得堡,我便覺得應該找個時間單獨拜訪你,遂趁著今天中午的片刻功夫出來了。”


    “你怎麽會知道我的酒店地址?”


    “陸楠偶然透露過。”


    沈如磐了然:“去房間談吧。”


    回到房間, 沈如磐道聲“請坐”便去倒水, 童欣卻說:“沈姐不用客氣了, 我們長話短說。”


    沈如磐沉默一瞬,還是堅持倒了杯水放到她麵前,坐在她對麵。


    童欣的第一句話很直接:“沈姐,你知道陸楠的手是怎麽弄傷的嗎?”


    “……”


    “他不忍心見你被國家隊除名,經常懇求總教練保留你在花樣滑冰隊的資格。教練拒絕了他, 他沮喪分心,訓練時不甚扭傷了手。”


    童欣一瞬不瞬地看著沈如磐,又說:“陸楠私底下為你做了很多事。你離開的這一年多, 他三天兩頭想著請假去德國探望你;後來不得不和我搭檔準備黃金聯賽, 他一麵投入緊張的訓練, 一麵分心惦記著你的放療決定是否正確, 數次委托朋友和國內的專家醫生打聽谘詢——甚至你這次的聖彼得堡之行,大家也是壓根沒有預料到。”


    沈如磐看聽出對方語氣裏的不善:“什麽意思?”


    “陸楠到達柏林後的第二天就給總教練打電話,說你心情不好, 不利於恢複。陸楠又問教練, 你是拿過很多金牌的選手, 又因緣際會指導德國本地選手奪得冠軍, 於公於私, 能否來聖彼得堡看一看大家的訓練情況及比賽——教練考慮了幾日方才同意。”


    一番話和陸楠的表述有出入。沈如磐果斷否認:“不是這樣。”


    “事實就是這樣。”


    空口無憑,怎麽爭都爭不出一個結果,沈如磐幹脆沉默。


    童欣又道:“前幾天,陸楠是不是說過退役陪你養病?”


    沈如磐聽到這句,霎時明白對方找她談話的目的:“你誤會了,陸楠隻是在說笑。”


    “我沒有誤會!我問過陸楠,他被我纏得沒有辦法,隻好承認你心情不佳,職業發展也停滯,他才考慮暫時退役陪你度過一段最艱難的時日。”


    童欣說著,口吻控製不住地惱火起來,“沈姐,你已經是成年人,你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嗎?為什麽你總是以弱勢者的身份占盡了陸楠的好處,並且毫無自知之明持續拖累陸楠?”


    “你誤會我了。”沈如磐澄清,“我不知道陸楠的真實想法。現在我知道,我會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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