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不要在飛船上給下屬隨便講故事。”嚴遠洲的聲音越是溫柔趙燕山就越是想哭,他伸過來拍自己肩膀的手就像是一雙魔爪,抓得他心發抖。  您兩位早聽著了就早出聲啊!  嚴遠洲卻像是會讀心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放寬心:“放心吧,季少校現在還是聽不到。不過,以後可要注意了。”說完回頭對著季西風笑笑,“我們走吧。”  趙燕山和幾個隊員趕緊把凳子搬開,靠到牆根上,低著頭給他們兩個把路讓出來,看起來像一排可憐的小鵪鶉。  季西風沉著臉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跟在嚴遠洲身後一路往醫療室走。  嚴遠洲等了他兩步,兩人並排走在走廊上。季西風腳下生風,走得很快,一會兒就走到了他前麵,他猛地伸出手來拉住季西風的手腕,等季西風好奇地回過頭來的時候才問:“為什麽不說話?不開心嗎?”  季西風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說:“不是。”  “那是為什麽?能跟我說一下嗎?”  “……那是係外生物。”季西風臉上都是擔憂和疑慮,“這裏是十三星。”  飛船剛剛行駛到十三星星係的中段,距離邊緣星係尚且有二十多天的路程,更別說邊緣星係地域極廣,十三星最起碼離銀河係邊緣有兩三個二十天的路程。但是就是這種還算不上銀河係邊緣的地方出現了係外生物,那不難想象這之後是什麽樣的了。  季西風甚至懷疑d-06已經被係外生物占領了,就像他第一次踏上d星係的土地一樣。  嚴遠洲也想到了這一層,隻是他有其他的猜測。他頓了頓腳步,開口道:“我覺得剛才那兩隻係外生物不是外來入侵的,最起碼不是在飛船起飛之後進來的。我更懷疑這兩隻生物在咱們上飛船之前就在飛船上。”  季西風也跟著他停下來,垂下眼簾仔細思考著。這個猜想要比他的猜想大膽得多,當然也危險得多。如果係外生物是在飛船起飛之前就在上麵的,那隻能說明兩種可能。一是係外生物已經入侵到了中央星係,但是很顯然,這個可能性很小。第二種就是這些生物是被人放到飛船上的。  有人想要楊文死,或者說有人想要他們死。  “正好,我們去問問楊文。”嚴遠洲指了指走廊盡頭的醫療室。楊文的羈押室已經不能再用了,她被季西風打昏了之後扔到了嚴遠洲的醫療室。  打開醫療室的門,小樹第一時間跳出來,枝條在並排站著的季西風和嚴遠洲隻見晃動兩下,然後毫不猶豫地抖著葉子躍起來跳進了季西風的懷裏。  在門口微笑著等著自己的精神體的嚴遠洲猛眨了兩下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精神體居然這麽不矜持,投懷送抱送得這麽興奮而且徹底。  “小樹,下來。”他伸出手來想把扒在季西風懷裏的小樹扯下來,小樹的枝葉嗖得一下收起來,扯著季西風的肩章爬上了季西風的肩膀,躲在他身後任嚴遠洲怎麽叫都不肯下來。  一人一精神體差點繞著季西風轉起圈子來,最後還是季西風發話讓他們停了下來。  “好了,就讓他在這裏。”季西風抓起小樹按到自己肩膀上,信步走進醫療室。  嚴遠洲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精神體優哉遊哉地靠在季西風肩膀上,一條枝葉壓在季西風的頭發上,另一條枝葉在空中抖得“唰啦啦”響,聽在他耳朵裏就像是挑釁。  好像有聲音在自己腦子深處響起:“啦啦啦,摸到頭發啦,好順滑好好聞哦。”  “小樹!”嚴遠洲追上去,心想老子不把你小子薅下來你就不是老子精神體。  追到門口卻被季西風伸手攔住了,季西風站在玻璃門麵前,裏麵正對的椅子上坐的就是楊文。  季西風從身後信手也拉過一張椅子對著楊文坐了下來,從兜裏掏出自己許久不用的寫字板在上麵寫道:“你知道係外生物是怎麽上的飛船嗎?”  楊文笑了笑,她的精神體灰狼趴在她腳邊“嗚嗚”地哼著,她隨手把灰狼抱起來。季西風和嚴遠洲兩個人都隻能看到楊文坐了一個虛抱的動作,沒有看到她的精神體。  她已經不相信任何人了。  如果他們兩個人能看到楊文的精神體一定會大吃一驚,她的精神體太瘦弱了。昔日大名鼎鼎的少將楊文,精神體自然也是威風凜凜的,但是現在居然已經弱得連身形都支撐不住了。  那隻灰狼在楊文跳樓那天晚上雖然有些狂躁,但是還是能看得出眼中有光,但是現在的它,毫無疑問已經油盡燈枯了。毛發已經不複當年光亮,眼中都是陰翳,後腿若隱若現,這是楊文的精神世界瀕臨崩塌的跡象。  楊文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經完全不適合再去服刑,但是她在季西風麵前絲毫沒有顯露出一點軟弱,她笑著,然後像對一個晚輩一樣對季西風開口:“我知道。”  “告訴我。”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楊文雙手梳理著灰狼的毛,眼中都是懷念和悲哀。  “這關係著……”季西風忍不住開口。  “季少校……”楊文攔住他的話,“季少校你今年多大了?”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問這個,但季西風還是回答說:“二十六歲。”  “二十六歲……”楊文像是感慨,“我跟戴維斯要是有孩子可能不比你小多少。我們是有過一個孩子的。”她回憶道。  “我和戴維斯是十六歲的時候認識的,他的精神體是一隻縮頭縮尾的兔子,特別怕灰狼,”楊文抬了抬灰狼的爪子,“但是灰狼特別喜歡跟他的兔子玩。你們也知道精神體是人精神世界的外化,我那時候就知道我喜歡他。他的兔子也很可愛,像他本人一樣可愛,有一天我看到那隻兔子小心翼翼地湊過來摸了摸灰狼的尾巴。當天我就跟戴維斯求了婚,那天灰狼開心地在訓練架子上跳來跳去,不小心摔下來摔斷了腿。”  楊文低頭笑著,渾身上下散發著光輝,像是一個溫柔的少女。  嚴遠洲的臉色突然變了:“別……”  但是已經晚了,季西風隻能看到一片光點從楊文的懷裏升起來繞著楊文轉了一圈,最後消散在屋子裏。  “這是什麽?”季西風撿起寫字板來寫道。  “是我的精神體。我送他走了,去跟戴維斯的兔子團聚。我馬上也會去的。”  “戴維斯夫人,你會慢慢退化成普通人。”嚴遠洲不無遺憾地說。  “那剛好,我作為哨兵已經夠了,該做兩年普通人。等我與戴維斯團聚之後我們就做兩個普通人。”楊文的臉上都是釋然,她向著季西風微笑,“別怕,孩子。”第12章 chapter 12  “你……完全沒必要這樣。”季西風盯著那些飄散的光點漸漸上升,最後輕輕地落下來,在空氣中徹底沒了蹤影。他卻覺得那些光點像落進他眼睛裏一樣,灼燒得他眼睛疼。  那些光點很漂亮,也很熟悉。季西風沒見過人的精神體自殺,但是見過打掃戰場。戰場上戰死的將士們的精神體不會立刻消散,而是會悲鳴著徘徊在自己的主人身邊,等一場戰鬥結束之後,戰場上都是殘肢斷臂和精神體消散的痕跡,像燦爛的煙花又像滿天星雨。  “我累了。”楊文簡短地說。  她知道季西風的言下之意,d-06星的特點她也有所耳聞,抑製哨兵的精神波動。到那兒之後,她的精神波動會逐漸被壓低,但是消耗也會降低,灰狼也許會不夠精神,但是也不會死。也許等哪一天聯盟發現了治療他們這些異常哨兵的手段,他們會被當做正常人接回來。  但那一天會不會來,什麽時候來,楊文也已經不知道了。與其姿態難堪地活下去,不如現在就漂漂亮亮地死去。  季西風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的陰影投在白皙的臉上,隨著他眨眼的動作上下翻飛,他認真地在寫字板上寫道:“但你還是沒有說清楚係外生物的事情。”  “嗬嗬,”楊文笑了笑,抬頭看著嚴遠洲,“他真是個嚴謹的孩子,是不是?”  嚴遠洲也搬過一張椅子來坐到季西風身邊,碰了碰季西風的耳朵,借著季西風看不到他的口型,麵對著楊文回答她的話:“是。認真工作的樣子很可愛,是不是?”  季西風被他冰涼的手一碰,不禁打了個激靈,偏過頭來問他:“怎麽了?”  嚴遠洲看著他好奇的眼神不禁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唇,順著他的問題回答說:“我是說,嚴謹是一個好習慣,尤其是在你的耳朵不太好的情況下,”然後給了楊文一個眼神問道,“是不是,戴維斯夫人?”  楊文沒回答他,而是轉過頭去認真地看著季西風說道:“對不起,關於係外生物的問題我不能說。”  “為什麽?”  楊文沉默了,幽深的眼神中透露出悲傷,但是嘴角偏偏翹起來扯出一個笑來,隔著玻璃的麵容沉靜而悲傷。  嚴遠洲迅速地站起來,快走兩步,從實驗台上掏出一個安瓿瓶來,伸手用食指敲掉頭部,然後走回來把安瓿瓶遞給楊文,說:“戴維斯夫人,喝掉裏麵的藥,保持心情平靜。”  楊文顫抖著伸出手來,接下盛著藥液的安瓿瓶,仰頭一口喝了進去,蒼白的臉色瞬間得到了緩解。  在季西風疑慮的時候,嚴遠洲靠近他,握住他的手掌,用食指在他的手掌上寫字。  楊文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在這之前她的精神領域就已經接近崩潰。精神頻率模擬隻能模擬人類的精神波動,而她的丈夫早在五年前就去世,根本沒留下過精神波動的樣本。嚴遠洲隻能先通過匹配係統為楊文匹配大致的精神頻段,再根據楊文的反應進行微調。人類的精神領域到現在為止也不能用醫療手段全部解析,這種微調工程量極大,到後期悲傷也同憤怒一樣成為發病誘因,嚴遠洲也隻能盡力控製楊文不發病。  至於剛剛遞給楊文的藥,那是高濃度的鎮定劑。對於楊文這種頂級哨兵,除了這個之外根本沒有能把她壓製住的辦法。  退化過程是緩慢的,楊文在短時間內依然會保留哨兵的能力,這些藥是為了保證整個飛船上的人安全。  季西風抬起眼來深深地看著楊文,沉默片刻,搬起寫字板來寫道:“係外生物的事情我一定會調查清楚的。你好好休息吧。”  說罷季西風站起來就走,小樹從季西風的肩膀上跳到嚴遠洲懷裏,嚴遠洲捏著他的枝葉狠狠拍了兩下。  “不追上去嗎?”  “不用,”嚴遠洲看了一眼季西風挺拔的背影,“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也是。”楊文放鬆了自己靠在椅背上,語氣中帶著一絲困意,“你已經習慣看他的背影了吧。”  “你說什麽?”  “不是嗎?我以為首都星嚴家的那個傳言是真的。”  “真倒是很真,”嚴遠洲拎起小樹走到實驗台上,掏出一個跟剛才一樣的安瓿瓶來,敲出裏麵的藥液,“不過我也不是特別習慣。”  他手拿著試管放在眼前,將藥液倒進試管裏震蕩兩下,用滴管加了兩滴綠色液體,隨後滿意地將藥液倒進一個小噴壺裏,加了一半蒸餾水,搖晃均勻之後衝著小樹“呲呲”噴了兩下。  “那你一定習慣了痛苦。”楊文雙手擱在腿上,用一種了然的語氣說道,“給自己的精神體噴鎮定劑的感覺不太好受吧?”  楊文自己也是哨兵,同鎮定劑的交道打的不算少,明白那種身體逐漸不受控製的感覺有多讓人惱火。她可是哨兵啊,五感敏銳,習慣一切都浸在掌握的感覺。而她麵前這位嚴組長,聽說也是a級,對事情的掌控欲應該不弱於她才對。怎麽會甘願給自己的精神體噴鎮定劑呢?  “是不太好受,”嚴遠洲撫摸著蔫噠噠地趴在實驗台上的小樹,“不過比見不到他要好多了。”  “見不到他你會像我一樣發瘋嗎?”楊文問,不過沒等他回答她就自己給了答案,  “應該不會。你們還沒有結合,在生理上還沒有形成聯係。戴維斯死了之後,我心裏空落落的,後來醫生告訴我的激素水平很不穩定。我這才知道,他同我生活了一生,帶給我的不僅僅是精神上的慰藉,還有生理上的印記。就算我的記憶忘記他,我的身體也會記得他。”  “高匹配度的哨兵和向導真的會有這麽強大的羈絆嗎?”  “有的,等你遇到你就會發現了,第一眼就看見他,看見了就移不開眼睛,想要靠近他,想要擁有他,想要……支配他。”  “第一眼就看見他……”嚴遠洲低聲重複著,像是回憶起什麽似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小樹的枝葉。  第一眼就看見他……  光亮的皮靴,細長的腿,勁瘦的腰身,還有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嚴遠洲就是在聯合軍演上隔著大大的訓練場第一眼就看見了他,混在一群高級將領裏,麵無表情格格不入的季西風。  “對哨兵來說,遇到高匹配度的向導是件幸運的事,就像是刀遇到了合適的的刀鞘,他的精神領域像海一樣,可以給哨兵安慰和保護。但是也是件壞事。”  “為什麽?”  “如果向導去世了,那哨兵會因為失去保護而變得更加敏感,你會在失去愛人的恐慌之中變得暴躁而多疑。而且因為你已經同那麽合適的一個人結合過了,那就再也難找一個更合適的,你會一輩子記得他的。”  “那向導呢,失去哨兵的向導也會一樣嗎?”嚴遠洲問。  “會的,向導也會記得哨兵一輩子。”  “那就好。”嚴遠洲笑了,甚至他的精神體都變得有了一些精神,立起一根樹枝來搖了搖,發出一道慶祝的“唰唰”聲,“他能記得我就好。”  “你就那麽確定你們匹配度很高?如果他遇到一個更高的呢?”  “不可能!”嚴遠洲這句話幾乎是衝出喉嚨的,但緊接著他就回過神來,緩聲說,“我查過我們的匹配度,我們就是最合適的。”  “醫療係統的特權者。”楊文諷刺地笑了笑。  嚴遠洲卻不是特別在意她的態度,微笑著回應她:“謝謝誇獎。”  “如果你愛他,就別讓他查係外生物的事情,就當是無意間發現的入侵者處理。”  “那是他的心結。”  “就當是我多嘴吧。”楊文靠在椅背上,疲憊地閉了閉眼睛,“或許他能行呢。”  看著她的神色,嚴遠洲放輕了聲音問道:“戴維斯夫人,你是知道些什麽嗎?”  楊文眼睛仍然閉著,聲音裏帶著一絲困倦,但顯然她的精神依舊警惕:“別對我用心理誘導,嚴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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