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衝鄴第一次對霍寧珘說這樣居高臨下的話,他幾乎眼也不眨地盯著霍寧珘,想看他如何反應。


    霍寧珘的反應,卻讓蕭衝鄴大出意料。


    他這小舅舅沒有回話,遠處卻傳來陣陣陌生的將士呐喊聲。


    裴夙隱很快上前向蕭衝鄴稟報,說是所有的宮門外,都有禁衛軍,整個皇城已被包圍。根本連關閉宮門也沒用,這些將士幾乎是瞬間就從湧入,朝這紫華閣包抄而來。


    蕭衝鄴一聽,就知時局已然顛倒,他又完全受製於霍寧珘了,心裏反而更加冷靜。


    霍寧珘這時才道:“今晚我入宮前收到的密報,臣還沒有來得及稟報皇上,斡達今日突發心疾離世,臨死之前,汗位傳於其三子孛特。孛特與宣鐸素來有怨,皇上所擔心的戰禍是不會起了。”


    “突發心疾離世……怕是被弑父篡位了吧!”蕭衝鄴不敢置信,聲音有些發起抖來:“今日在女真發生的事,小舅舅入宮前就知道了?除非,這根本是小舅舅一手安排,讓那孛特與你同時動手!”


    霍寧珘不說話,權當默認。


    蕭衝鄴也冷下聲音:“小舅舅。雲南的戰事不見你如此費心,對女真,小舅舅卻是盡心盡力啊。”


    霍寧珘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無聲笑了笑。


    蕭衝鄴這才發現,真正冷酷起來的霍寧珘,實在是能令與他為敵的人從心底升起膽寒之意。


    蕭衝鄴突然提高嗓音,道:“小舅舅……你說吧,你是打算軟禁朕,還是讓朕如那斡達一般‘病逝’?”


    霍寧珘依舊不說話,他看著蕭衝鄴後方不遠處,神色卻漸漸變化,因為,他看到了兩個人。


    一個便是太後,太後早已是滿麵失色,撲上前來捉住霍寧珘的手臂,道:“老七,你……方才皇帝問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你想要做什麽?你可不要嚇唬姐姐!”


    太後流出眼淚:“皇帝是你的外甥啊,他小時候最喜愛最崇拜你,你忘記了嗎?隻要是你進宮,他總是粘著你,什麽也不做!”


    至於另一個人,是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身著藏藍色袍子,身形魁偉高大,容貌輪廓偏於剛硬,兩鬢已生華發,看起來卻仍是威嚴赫赫,正是提前趕回京中的肅國公,霍牧恩。


    霍寧珘與霍寧珩都長得更像母親,容貌雋美,又不顯女氣,和父親長得不像。


    蕭衝鄴不露聲色笑了笑,來到這個最疼愛自己的老人麵前,終於安心下來,激動道:“外公!”他知道,霍家的兵力如今有一半在他這外公手中,霍寧珘想要跟自己父親開戰,也得有個過程。


    “臣拜見皇上。”霍牧恩要行禮,被蕭衝鄴趕緊托住手臂阻止,道:“外公不可。”


    肅國公的聲音也如他的外表一樣剛硬醇厚,他沒有打算先與皇帝長談,而是打算先管教自己這個嫡幼子,他看向霍寧珘,道:“還不跟我回去!我已調集西營軍入京。跟我走,我自會保你的將士。”


    霍寧珘靜立一陣,肅國公對他的沉默漸漸也帶上幾分防範,低聲道:“怎麽,你莫非還想要跟你的親爹對決,親手殺我帶回來的霍家軍嗎?”


    霍寧珘看一眼霍牧恩,終於選擇離開。


    蕭慈這才從暖閣出來,也跟著別的王爺走了。


    ***


    霍寧珘還是孩童的時候,便在霍家祠堂裏被罰過跪。少年的時候,在祠堂裏被父親拿戒尺打過手心。


    卻是沒有想到,他及冠之後,還會在此受最重的家法。


    “逆子,對著霍家的列祖列宗跪下!”霍牧恩壓抑了一路的怒意陡然爆發出來。


    霍寧珘垂著眼,站著沒有動。


    他站在背光處,霍牧恩隻看得到其五官分明的輪廓,卻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猜不到他的想法。這樣難以掌控,心思不明的兒子,令霍牧恩心裏的不安也越發擴散。


    “跪下!”霍牧恩暴喝一聲,一腳踹在霍寧珘膝窩。


    看著比自己還要略高的兒子跪下去,霍牧恩朝照看祠堂的老仆道:“去,請家法。”


    霍寧珘直直跪在地上,聽到肅國公說請家法,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那老仆也是看著霍寧珘從個調皮孩子長大的,有心說兩句,然而他知道,這父子都是極倔的個性。霍牧恩正在氣頭上,說什麽都不會有用。


    霍牧恩厲聲斥道:“你以為我不知你在打什麽主意?你說說,你大姐對你如何!從你小時候起,你大姐有多疼愛你!”


    “逆子,皇上對你的恩榮,對霍家的恩榮還不夠?你跟你哥哥,都是在跟官府搶錢賺,還不夠麽?枉讀了那樣多書!”


    “現在你掌權了,就開始飛揚跋扈,想要欺君犯上?甚至是拿霍家上下和軍中那樣多霍家將士的性命不當回事,想要……”謀逆?隻是說到謀逆這兩個字,霍牧恩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這時,那老仆一番磨蹭,拖延一陣時間後,也終於把霍家祖傳的戒鞭給捧出來。


    霍牧恩便道:“脫衣受戒。”


    霍寧珘沉默除去外袍和中衣,赤露出上身,眼中最初見到肅國公時的那一星光亮,已經完全變成深不見底的暗夜沉沉。


    那鞭子手柄是烏木,鞭身又粗又重,隨著霍牧恩揮鞭的風聲,猛地拍打在霍寧珘後背光潔的皮膚上,綻出第一道血色。


    鞭打是越到後麵越痛,因為是在之前的傷口上交錯撕扯,傷上加傷。


    然而,從第一鞭落在霍寧珘後背開始,無論加多少鞭,他的身體皆紋絲不動,半聲也沒有吭。


    隻有從男子額頭兩側的薄汗,合緊的牙關,能知道肅國公下手有多重。


    霍寧珩扶著霍家老夫人趕過來時,霍寧珘已受了近三十鞭。


    宋情與霍靈鈞也跟在霍老夫人後麵。宋情隻看一眼,頓時就紅了眼眶。而霍靈鈞看到霍寧珘那皮開肉綻,鮮血淋淋的後背,更是捂著眼哭出了聲來。


    第83章


    霍老夫人氣得捂心, 立即舉起手中拐杖,朝肅國公肩頭敲下去:“他這後背都成什麽樣了, 你還下得了手。我不來, 你是存著心要打死他是不是?”


    這回逮著個發泄的, 老太太倒是沒有再暈過去,又因惦記著孫子,打兩棍後就撇下肅國公,急急去看霍寧珘的傷勢。


    霍老夫人再疼曾外孫,也比不上自己這兩個嫡孫啊。尤其是霍寧珘, 當年避禍遠走的時候,霍家就留下這麽一個最小的男丁跟著她,以防不測之下, 至少留個獨苗。


    四、五歲的漂亮團子養在她身邊,不知道給她帶來多少笑聲和安慰,對霍寧珘當然是格外不同。


    霍寧珩則上前扶起霍寧珘, 麵色沉沉,淡聲道:“小七這傷需得處理,我先帶他走了。”


    霍牧恩見他最重視的嫡長子連爹都不叫, 難免更是心頭起火。但他也隻能先應對霍老夫人。


    霍牧恩將霍老夫人送回房, 才低聲將今晚宮中之事說了一遍。


    又解釋道:“母親, 我這也是為了保住那逆子性命!我打得越狠, 皇上才能消氣, 也越是信任我,這樣我才能護住他們啊。”


    “京城目前尚在西營軍的包圍之中, 局勢我尚能控製。但難保,皇上不會召別的兵力勤王,比如,剛剛被派去南直隸的江照英。或是,被哪位王爺鑽了這舅甥相爭的空子。”


    霍牧恩又對霍老夫人歎氣:“想看霍家這高樓榻的人太多。今晚動了兵戈,能保老七安全離開,能保霍家將士無事,已是天大的恩典。”


    “離開?”霍老夫人從震驚中回神,問:“你要讓七郎去哪裏?”那與被流放有何區別?


    “不錯。一山難容二虎,他必須得離京,至於去哪裏,還得看霍家與皇上博弈的結果。”


    如今享盡尊榮的霍老夫人眼底神采暗了些,嘴唇顫動:“那京裏……怎麽辦?”


    “自然是,由老四承起老七之前的擔子。” 霍牧恩道:“老四性格沉穩,知進退,沒有太大的野心,不像老七,心思大,性子又野,讓他掌權太危險。”


    霍牧恩哪能不知道霍寧珘的心思,但是霍家名不正,言不順。蕭家的宗室,活著能繼位的還很多。怎麽也沒有輪到霍家的道理。霍家本就是富貴已極,何必還要鋌而走險,一個不慎,多年經營盡毀。


    霍牧恩不敢告訴母親和妻子,也不敢告訴霍寧珩,他的想法是“棄車保帥”。他身為一家之主,自然要狠下心來做出取舍。更何況,他也不是真的棄了霍寧珘,隻是要委屈他,給這個兒子暫時安排一個更適合他的位置,以免禍引家族。


    霍老夫人沉默著,終於是道:“我的七郎離京,皇上會趁機對他下手嗎?”


    霍牧恩便道:“這要看他去的是哪裏,不過,母親倒是不必擔心,以他的本事,自保是沒有問題。”


    霍老夫人嗅到真正山雨欲來前的味道,知道自己的兒孫之間遲早要經曆廝殺,不再說話,一晚而已,便仿佛老了許多歲。


    ***


    霍寧珩給霍寧珘處理傷口的時候,他才微蹙了蹙眉,但是也沒有吭聲。


    兩兄弟之間一時沒有說話。


    若霍寧珘是在戰場上受的傷,那自是理所當然。但他們的父親,曆來對這個小兒子嚴厲些。


    霍寧珩很清楚弟弟的性格,看似桀驁冷酷,其實心裏是重視親情的。但是,受了這一頓鞭笞,下一回,他便不會再聽從父親安排。就算稱不上恩斷義絕,卻也是不會再有任何退讓。


    霍寧珩便說:“想好了麽?是出京還是留下。若出京,想去哪裏。”


    霍寧珘道:“蕭衝鄴多半會讓我去蜀中。”


    “不錯。”霍寧珩頷首。蕭衝鄴定然不希望再讓霍寧珘染指北邊霍家的兵權,也不願讓他靠近沿海,讓霍家的海上生意如虎添翼。


    蜀中此時大多還是羈縻統治,勢力駁雜,形勢複雜,比雲南好不了多少,是蕭衝鄴最可能讓霍寧珘去的地方。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岑索的聲音,他在外稟報道:“四爺,情姑娘過來了。”


    霍寧珩已幫霍寧珘披上中衣,便道:“讓她進來。”


    “四哥,七哥……”宋情進了屋,目光落在霍寧珘身上,擔憂顯而易見。


    知道她是來關心自己的,霍寧珘便道:“無事,這是皮外傷,受得住。”


    宋家兩兄妹慣來受霍寧珘信任,三人便一起說了會兒話。


    宋情偶爾側首看看霍寧珘,她知道,經過今晚,霍寧珘與肅國公必將各自分權。她爹會選擇效忠國公,但她與哥哥,肯定是追隨霍寧珘。


    ***


    太後此時也在規勸蕭衝鄴:“皇帝不可忘記你小舅舅對你的好。那是哀家的手足,哀家的親弟弟。”


    蕭衝鄴在心裏嘲笑太後的婦人之仁,道:“母後不是親眼看到了嗎?小舅舅是如何逼朕的?不過,隻要他遵照朕的旨意,即刻離京去朕安排的地方,朕自然會網開一麵。”


    梁同海這時來稟:“皇上,太後娘娘,方才國公府那邊有消息說,國公爺請了家法,親自鞭笞首輔三十餘鞭,若非老夫人攔著,怕是要打得更厲害。”


    太後聞言,自是擔心起來,她本說想讓霍寧珘過了年,天氣暖和再走,看了看蕭衝鄴的臉色,道:“皇上,便讓你小舅舅略養幾天傷再離京罷,這天寒地凍的,萬一走出去,出了事情。否則,你外曾祖母那邊,也不好交代。”


    蕭衝鄴卻是冷冷一笑,眼神越發陰沉。看罷,他這個皇帝,還需要向一個老婦交代。道:“行,也不差這幾天。”


    所以說,趕走霍寧珘又有什麽用?


    蕭衝鄴自己很清楚,他現在所依仗的,正是蕭家正統與肅國公。趕走霍寧珘,還會有霍寧珩。


    隻要霍家目前還掌握著兵權,他就不敢真正動霍家的人馬。


    讓霍寧珘多留幾天也好,他還有一場好戲,要讓陸蒔蘭看看。


    想到終於能將霍寧珘安排出京,就不會再有人能阻礙他得到陸蒔蘭,蕭衝鄴終於笑了笑,並擬了旨,隻待霍寧珘一走,就將陸蒔蘭調到禦前。


    ***


    陸蒔蘭這個時候,正好端端地在都察院裏延值。


    如今天時的確很冷,她讓人往爐子裏多加些了炭火,喝杯茶提提神,才想起先前太忙,忘記叫人帶話給季嬤嬤,她要晚些回去。


    手裏有兩個案子才收尾,年底的考核事務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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