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蒔蘭偶爾睜開的眼前,很快出現一片針工不凡的細錦衣角,她順著擺角看上去,便聽站在榻邊的霍寧珘用他那分外低磁悅耳的嗓音問:“困了?”


    “嗯。”她輕輕點頭,一雙半闔的眸子朦朧渙散,雙頰是淺淺靡紅,果酒的威力這時才真正顯出來。


    霍寧珘居高臨下看陸蒔蘭這嬌慵無力的醉態片刻,突然沉聲道:“出去。”


    那兩個女師傅也算有眼色的,一聽就知道是在對她們說。兩人心頭一顫,迅速退了泉室外。


    霍寧珘緩緩來到榻邊坐下,侵略性十足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少女的臉龐,問:“下回還跟不跟同僚來這樣的地方?”


    他明明隻坐了一小塊地方,卻給陸蒔蘭帶來強烈的逼仄感,她下意識搖頭,肯定是不會再來,但此時的搖頭,更多的卻是被麵前的男人所懾。


    霍寧珘也不再多說什麽,隻道:“我送你回家。”他輕而易舉將她抱起,依著自己坐在榻上。


    陸蒔蘭渾渾噩噩,其實已不大清楚現在與她說話的是誰。她隻覺自己幾乎是靠在他懷裏,寬闊熾熱的胸膛,處處昭然著與她的不同。


    她的腳也很快落在對方手中。


    霍寧珘本是要幫她穿好鞋襪,握在掌裏時,手指不免停在柔膩的肌膚上輕輕摩挲,流連不放,異樣的感覺引得懷中少女的身軀不自覺地輕顫。


    安靜的門前卻突然一聲作響。


    “……謝三你瘋了?”藺深望著默不作聲晃到他跟前,裝醉賣傻地跟他湊近對視片刻,卻突然斜斜撞開門的謝遇非,不敢置信回想他這一連串舉止,這是活膩了?


    謝遇非也害怕啊,一直抖抖抖,害怕惹怒七爺,對方讓他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但他還是做了,打開門後,卻是傻眼。


    七爺正握著槿若的腳,雖然他隻看到短促一個畫麵,就什麽也再看不到。藺深為了謝遇非的性命著想,已迅速將他抓出去。


    七爺果然是想借著沐湯……對槿若做點什麽!正常的男人怎會握著另一個醉酒男人的腳?這可是七爺啊,他從小到大崇拜追逐的人!怎麽也會誤入歧途……謝遇非整個人仿佛被雷劈。


    陸蒔蘭已徹底睡著,發出細細均勻的呼吸。霍寧珘將她的鞋襪一一穿好,直接將人橫抱起來。


    他經過門外的謝遇非麵前時,謝遇非在心中呐喊,死了,死了,自己要死了……然而,在藺深和謝遇非飽含萬千種心緒的目光中,霍寧珘僅是麵無表情,抱著人不緊不慢走了過去。


    ***


    季嬤嬤如常等著自家姑娘回家,突然接到有人來報信,讓她去伯府外接大公子。她心裏陡然不安,莫非是陸蒔蘭醉得人事不省。


    果然,季嬤嬤便見停在伯府門前的馬車裏,下來一個年輕男人。


    季嬤嬤雖隻見過四、五歲時的小霍寧珘,但對方的聰明漂亮給她的印象極深,又加之是自家姑娘的未來夫君,那小郎君幼時的容貌幾乎十幾年如一日地清晰印在她記憶中。


    但人長大了容貌總是要改變許多,小時候的霍寧珘一張團子臉肉嘟嘟的,現在卻是輪廓深邃,棱角分明,因此,季嬤嬤此刻看到,隻是恍惚片刻,不由疑惑地多看了兩眼。


    霍寧珘下了馬車來,正是為方便季嬤嬤上車接人。


    季嬤嬤趕緊進入馬車車廂,便見自家姑娘垂著腦袋,靠在車廂一角,自己早上幫她穿那身淡紫色薄衫已然有些發皺。人卻是睡著了。


    便疼惜道:“公子怎喝這樣多。嬤嬤來接你呢。”


    “嬤嬤……”陸蒔蘭對自己從小最依賴的季嬤嬤自是不同,被對方喚醒,隱約認出人來,便靠著她,任她攙著下車。


    季嬤嬤力氣大,扶陸蒔蘭並不費勁。


    她想著,還是得問清這送陸蒔蘭回來的是誰,便趁著對方的車夫尚未將馬車簾子放下來,看向裏麵那位著實貌若天人的高大男子,問:“敢問公子是我們家大公子的哪位朋友?實是勞煩您送她回府了。”


    她便見對麵的男人在馬車裏看著自己,平靜回答:“霍寧珘。”


    這個名字令季嬤嬤愣住,心中頓時滋味複雜,她的驚愕顯而易見,忍不住又直直打量對方片刻。


    霍寧珘任她打量,見季嬤嬤帶著陸蒔蘭轉身離開,才道:“回府。”


    ***


    陸蒔蘭也算度過一個特別的生辰,畢竟從前都是在自家過的,這次她去見了“世麵”。


    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她不記得昨晚進了那臥雲泉館後的事,她隻聽季嬤嬤是首輔送她回來的。她長這樣大,以前還從未真的喝醉過,心裏有些懊悔。


    第29章


    季嬤嬤有些話想問,是關於自家姑娘和首輔的, 又一時不好開口。她還在猶豫, 陸蒔蘭已出門了。


    禦史的編製員額有限, 人不多,禦史們時常忙不過來,便讓書吏幫忙查賬。今日, 陸蒔蘭要派兩組書吏例行查閱兩部賬目。


    陸蒔蘭便教一名新來的書吏道:“你去查賬時,要注意看建賬是否合章程, 是否有混合建賬核算。還要注意款項劃轉是否合規,有無虛列支出,事由不實, 變相報銷違規支出, 或是“二次報銷”,明顯不合理的開支等。”


    “賬務處理上,也要看是否及時, 賬房條目是否準確, 可有白條入賬, 支出摘要不明,報銷的手續不齊等情況……”


    最後道:“若發現有不當之處,先摘錄回來告知我。”


    “是, 禦史。”那書吏拿冊子飛快記錄下來。


    交代好對方,聶書雲便過來了, 對陸蒔蘭道:“禦史,我已經打聽到, 毛大人幾乎都是去‘致廣銀號’。”


    說起致廣銀號,京中任誰都對它的名聲不陌生。這家銀號,資本雄厚,正規誠信,聲譽頗佳,背景勢力頗深。在本朝銀號中居首,是許多勳貴官員和商賈富戶,包括各個商埠與外邦商人的首選。


    聶書雲又道:“隻是,致廣銀號是何人創建的,並不清楚。”


    這個,陸蒔蘭卻是知道。致廣銀號霍家創建的,她不曉得霍寧珘在其中是否插手,但現在的實際管理者,應是閑賦在家的霍四爺。


    這霍家兩兄弟,哥哥捏著致廣銀號的錢,弟弟把持著國庫的錢,根基已經紮進帝國命脈。


    她想了想,案情並無新的進展,隻有從那刑部曾先標提供的線索查一查,看看能否成為突破點。陸蒔蘭便讓人給霍寧珩遞了個拜帖,想要上門一趟。


    若隻看霍寧珩的氣質,的確更適合與山水流雲為伴,徜徉世外。即便知道霍寧珩手握銀號,但他給人的感覺,依然是高雅清致。


    陸蒔蘭到的時候,霍寧珩正巧在看她的譯卷,與自己的兩相結合,互作修正。便命人給陸蒔蘭上茶,道:“陸禦史今日竟主動找我,定是有什麽事罷。”


    陸蒔蘭道:“的確如此,我冒昧上門……是想請四爺幫個忙。”


    霍寧珩微微一笑:“可算找到個機會,讓我也為禦史做些什麽。請講。”


    對上男子的笑容,陸蒔蘭覺有些難以啟齒,但她仍是道:“我想查一查在致廣銀號裏,關於幾名官員的存款、匯兌以及放貸等情況。當然,如果……四爺覺得這樣不妥,那便算了。”


    霍寧珩看著陸蒔蘭,沉默片刻,如實道:“按理說是不可以,銀號對客人的資料皆是保密。但陸禦史既已找到我,我便幫陸禦史查上一查。不知你是想要查哪幾名官員?”


    在致廣銀號裏來去的銀錢流水那樣多,霍寧珩自己當然是不會過問到底下個人的細枝末節,甚至銀號中有些手續隻認票據票號,不記名也不認人,私密性很高。


    但致廣銀號能有如此成就與口碑,除去背景不一般外,卻也建立了一套勝過當代其他銀號的運作與監管規則,霍寧珩真想要查什麽,卻也不難。


    陸蒔蘭便說:“是我的上峰,都察院斂都禦史毛方晉,還有之前遇害的三法司的幾名官員。我將他們的名字與生庚都寫在這了。”


    她說著取出一張紙箋,雙手遞給霍寧珩。


    霍寧珩接過來,目光漫過紙箋,隨即喚了人,將紙箋交給對方,命其立即去辦。接著才又看向陸蒔蘭,道:“陸禦史先在我這邊坐坐。他們查清楚,會第一時間送過來。”


    陸蒔蘭沒想到霍寧珩能叫人幫她辦得這樣快,當日就能得到消息,她來之前還以為至少得等兩天,畢竟銀號裏的人指不定排著多少急事要事辦,為她查這個卻是沒有毫利可獲。倒有些不好意思說:“實在是感激四爺。”


    “不必客氣。”霍寧珩道:“隻是……陸禦史置身在這起案件中,要格外謹慎才是。”


    都察院的大都是吃力不討好,還可能損及安全之事,陸蒔蘭也有些習慣了。道:“多謝四爺提醒,我會注意的。”


    霍寧珩又道:“陸禦史若是不介意,可否將你譯的這首佛曲,彈奏一遍。”


    陸蒔蘭微微一怔,看看霍寧珩手中的譯卷。她本來是找對方幫忙,自然不好推辭。便答:“好啊,那我隻好在四爺麵前獻醜一二。四爺莫要嫌棄便好。”


    霍寧珩但笑不語,似乎是對她的“獻醜”二字頗為不認同。


    他倒是沒有讓陸蒔蘭用箜篌彈奏,隻讓對方用了他平素慣用的那張五弦琴。


    陸蒔蘭也認不出霍寧珩這琴的來曆,隻覺這琴身之木光澤動人,微香隱隱,指尖稍微在琴弦撥弄,那純正醉人的輕鳴,便令人有暢彈一曲的衝動。


    霍寧珩便見陸蒔蘭的手指在弦上如花綻開般起伏,技法仍是比不上含璧,卻是悟性極佳,自成獨特風範。莊嚴的佛樂,叫她奏得氣勢昂然,令人眼前儼然浮想九天法相。


    一曲終了。霍寧珩確定了自己的猜測,轉頭看向一泓粼粼生輝的湖水,便有些沉默。他很少再與陸蒔蘭說話,隻偶爾說兩句。還好陸蒔蘭心裏也揣著事,倒沒有多想。


    直到霍寧珩派出去的人回來,帶來陸蒔蘭想要的信息。她看了看那明細單子,微微蹙眉,便朝對方道別。


    ***


    陸蒔蘭剛回到都察院,便接到旨意,要她去一趟宮裏。


    她到宣政殿外時,已近傍晚。蕭衝鄴正召兩名大臣說話,正巧謝遇非也在殿外台階下,等著麵聖。她便用在公務場合的稱呼對方:“謝同知。”


    謝遇非看著陸蒔蘭,卻是心裏有些滋味交雜。


    實則,昨夜之事……藺深已與謝遇非交流過,說他看到的那一幕,是首輔在幫陸禦史穿鞋。也是巧,正要穿鞋,就被他打攪了。


    藺深還問謝遇非:“你說說,若是你,要送陸禦史回家,難道不先幫他穿好鞋?”


    謝遇非想想也是,若換成自己,難道就不幫槿若穿鞋?所以,一個人就算握著另一個人的腳,不一定就是戀足,也可能是在為對方穿鞋?難道真的是他自己的思想太複雜,真的是這樣?


    他便悄聲對陸蒔蘭道:“槿若,昨日,我誤會你與首輔了……”


    陸蒔蘭不明所以,也低聲道:“你誤會什麽了?”


    謝遇非聞言,這才知道陸蒔蘭竟已不記得泉室裏發生了什麽,就是說……哪怕是七爺真做了什麽,對方還不知道。心中越發地急如火焚。


    謝遇非也不知該不該告訴陸蒔蘭,他正好看到七爺像抱個小孩子似的,將她抱在腿上坐著,一手環著她的肩,一手還……


    謝遇非想想,決定先迂回地點一點陸蒔蘭。他皺眉問:“槿若,你……對男人喜歡男人是個什麽看法?”


    陸蒔蘭略睜大眼,慢慢看向謝遇非。


    皇帝這時宣謝遇非進殿,他索性先躲開了陸蒔蘭那複雜難言的目光,知道對方誤會了……


    陸蒔蘭獨自等在外麵,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謝遇非便走出來,輪到她進殿。


    陸蒔蘭都到了,蕭衝鄴自然沒功夫再聽謝遇非囉嗦,等她見了禮,便問:“昨日是槿若的生辰,怎麽過的?”


    “回皇上。”陸蒔蘭答:“是與謝遇非他們一起,在畫舫上用了晚飯。”她盡量不在皇帝麵前提霍寧珘的名字。


    還好蕭衝鄴並未追問是否有霍寧珘,隻是頷首道:“生辰就是要熱熱鬧鬧,開心就好。”


    又取出一方錦盒,道:“這是朕的小心意。”上次召她進宮,原本就想給的,誰知一時失控,將她嚇到。東西自然也沒有送出去。


    天子賜,臣豈可不受,陸蒔蘭想了想,便接過來道:“臣多謝皇上恩賜。”


    蕭衝鄴淡淡頷首,又道:“上回在芙蓉園偷襲你的人已抓到,是五城兵馬司的人買通了內侍,實施報複。兩人皆已招供,隻是,那五城兵馬司的主使者已不小心跌下城樓死了。朕既對你說了會嚴懲,那便一定會。”


    皇帝都給出了說法,陸蒔蘭自然不可能再去深究,便隻是謝恩。


    “你看看那可是你的鞋?侍衛在芙蓉園的花園裏找到的。”皇帝又指著側案上一個包袱道。


    陸蒔蘭便上前打開那包袱布,見果然是自己的鞋,立即道:“是臣的鞋子,多謝皇上。”


    蕭衝鄴便說:“槿若留下來陪朕用晚膳罷。”


    皇帝笑得柔和,仿佛那天陰沉強勢逼近她,想要強行看她身上傷處的皇帝,隻是幻夢中出現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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