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蒔蘭便回答道:“您盡管吩咐。”


    對方便說:“聽王奚說,你對龜茲文有所研究?”


    陸蒔蘭聞言微微詫異,答:“是,還算懂得一些。”


    霍寧珘便站起身,邁步去了那楠木透雕山水流雲落地罩後的次間,不一會兒,陸蒔蘭便見霍寧珘手握一本冊子,從裏麵走出來。


    她立即了然,那邊是對方的藏書閣。


    霍寧珘將書冊遞給陸蒔蘭,道:“這個,你幫我譯出來。能譯多少是多少。”


    陸蒔蘭雙手接過,隨意翻了翻,她的神態很快變了。這本書冊包含的東西很廣,有琴譜、舞譜、棋經、天文、術算等,文字則有粟特文、於闐文、龜茲文、回鶻文、希伯來文等等多種。


    這可是極為難得的好物啊。看到上麵超凡飄逸的字體,更可知裏麵的內容也是上乘孤品,陸蒔蘭在心裏喃喃著,整副心神都鑽進了這書裏。


    霍寧珘垂著眼眸,便看到陸蒔蘭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漸漸張得圓如杏仁,微微放出了光來。就連他說話,對方也恍若未聞。


    “上峰在與你說話,你卻在走神?”霍寧珘略挑起眉峰,目光看著陸蒔蘭。


    陸蒔蘭一下醒過神,她敢保證,她以前沒有這樣失禮過,她待人接物,向來都是很尊重對方的。


    也因此她先是耳尖兒嫣紅,接著,那白皙剔透的耳廓也染滿淡淡的紅,甚至這紅色還在朝著她臉頰蔓延,整個臉都是熱的。


    她的確是感到不好意思,身體也就做出了自然的反應。


    陸蒔蘭並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就如三春桃花,雪上粉酥,清靈豔麗不可方物。


    霍寧珘無意之間將這樣的畫麵盡收眼底,目光微變。


    霍寧珘以前也有個親衛愛害臊臉紅,但那是個黑臉兒大老粗,臉紅基本看不出來,都是靠他那含羞的神態來分辨的。


    同樣是臉紅的效果,放在眼前這人身上,簡直是天差地別。


    霍寧珘淡淡收回視線。


    他在軍中野慣了的,回到朝中,才知道有些書生有多嬌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別說武藝。


    陸蒔蘭便趕緊彌補自己的過失,問道:“首輔剛剛說什麽來著呢。”


    方才,她耳旁的確是有嗡嗡,嗡嗡的聲音。


    霍寧珘此刻倒是難得的好性子,平靜地又說了一遍:“我說,讓你不能將這書帶走,從明起,你每日放衙之後,就過來譯書。王奚會給你安排房間。”


    陸蒔蘭也不敢帶走這樣珍貴的東西,害怕給主人家弄丟,當即道:“是!”


    霍寧珘又安排道:“譯好了,我要送人的。字寫漂亮些。”


    原來是送人的,陸蒔蘭當然又答:“是。”


    今天天色已經有些晚,霍寧珘自然沒有留陸蒔蘭,先讓她回去了。


    倒是陸蒔蘭還有些戀戀不舍地,走之前又看了看那孤本。


    陸蒔蘭這晚睡了個好覺,第二天早上,她一來到都察院,就發現昨晚挨了首輔批的副都禦史馮昊征已先她到了。


    都察院現在暫無都禦史,都是這位副職主持工作。


    陸蒔蘭立即上前打招呼,馮昊征卻麵色沉沉,將她單獨叫到自己的署房裏,道:


    “今晨在西城安孜巷,發現了一具男屍,正是咱們都察院的禦史,嚴嶼之。刑部的仵作已確認他是被人先用鈍器擊打後腦,再用繩索勒到樹椏上,懸於空中。”


    陸蒔蘭原本麵上帶著微笑,聽完笑意凝在唇角,臉色頓時刷白,腦中沉悶作響。


    她以前見過死人,可是這樣朝夕相對,在署房裏同進同出的人被殺害,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雖然她跟嚴嶼之認識不久,僅做了十來日的同僚。


    但這段時日,基本都是和對方配合辦理公務。這麽一個大活人,昨天還一起說話做事呢,轉眼死得這樣慘,難免心中觸動。


    馮昊征又問:“這段時間,你時常與嚴嶼之一起辦理公務,可見他與誰起過特別的衝突?”


    本朝律法有規定,若是因遭禦史彈劾而進行報複的,罪加三等。因此,都察院之前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陸蒔蘭立即將這些天發生的事細細回想,她突然想到,那天在去戶部看賬的路上,他們的馬車被兩位貴族姑娘的馬車撞到的事。


    但她很快否定掉這個沒有證據的猜測,不過是小小的爭執而已,那兩個少女總不至於為了這樣小的事,就殺人罷?


    陸蒔蘭又想了想,還是將這事兒給說了出來,隻是她不知對方那兩名少女的身份。


    馮昊征表示了知曉,又說他會再派人調查此事。


    最後交代陸蒔蘭,道:“嚴嶼之手裏的事務,你好生理一理,還得繼續完成,以後就由你接管。”


    陸蒔蘭便回答:“是。”


    “刑部若再次來人調查嚴嶼之的死因,也由你配合。”


    陸蒔蘭再次答是。


    因著同僚出了這樣的事,陸蒔蘭今日的心緒始終不高。


    與此同時的皇城裏,一個太監拎著個鳥籠,帶進理政殿裏呈給了皇帝。


    那紅色琺琅手柄的漆銀鳥籠中,關著一隻小巧的鳥兒。


    蕭衝鄴的目光便居高臨下落在鳥兒身上。


    是西域來的雪鸝鳥,殷紅小巧的嘴兒,黑亮的眼珠子,頭上的羽冠微微翹起,白羽如雪,光澤閃動,最精致的是尾巴,像柄打開的小扇子。啼聲格外動聽,珍稀難得一見。


    那太監以為皇帝在認真打量這隻雪鸝,笑著道:“皇上,這樣漂亮的鳥兒,啼聲更是婉轉,霍老夫人一定喜歡。”


    霍家老夫人喜歡各種珍禽,住的院子的養的鳥兒多。這可是皇帝對曾外祖母的一片孝心。


    “是啊。”蕭衝鄴用手指輕彈了彈鳥籠子,眼神幽深,麵色難辨。


    因他的動作,那鳥兒使勁撲騰了起來,似是十分不安,像往籠子外頭奔。


    蕭衝鄴低低道:“明明是隻嬌弱的小鳥,乖乖讓人寵著不好麽?非要想著飛出去。”


    太監一愣,忙道:“皇上,要不……讓命珍禽坊再調教調教這雪鸝,以免惹了老夫人不喜。”


    這太監也納悶兒,這鳥兒先前被拎過來時在籠中晃來晃去,也不見太大動作。怎到了皇帝身邊,為何就這般躁動,想來還是皇上龍氣太重,不能這些小東西輕易能承受的。


    蕭衝鄴卻是道:“不必。調教多了,失了靈氣也不好。給老夫人送過去罷。”


    “是。”那太監便領命離開。


    第5章


    陸蒔蘭這一天整理了嚴嶼之署房的文書和卷宗,還有他個人的私物,沒有發現有用的線索。


    還到隔壁刑部去做了份證詞。刑部的人說這凶手下手狠毒,一擊致命,叫陸蒔蘭近來也自己謹慎些。


    等到放衙的時候,她便依約往長驍侯府去了。


    時節正是季春,天色黑得越來越晚。


    陸蒔蘭到長驍侯府的時候,夕霞灼灼,染得長空旖旎,尚能視物。


    陸蒔蘭被王奚親自引著穿過府中內湖時,便見水邊嘉木凝翠,湖石堆奇,一湖波光緩緩起伏,點綴著輕舟飛廊,畫意天成。


    多名高挑的侍女們身著霧綃麗裙,手持托盤,在湖邊設下的席桌間布置穿梭。水風牽著裙角舞動,樹上春櫻花瓣飛旋飄落,倒是一道怡人風景。


    想來是霍寧珘在湖邊設宴,也不知是要招待什麽人。


    王奚便說:“陸禦史還未用晚膳罷?今日恰巧七爺在家待客,陸禦史晚些可一道用膳。”


    陸蒔蘭想了想,道:“不必了,先生。我是來為首輔做事的,怎好事還沒做,先宴飲起來了。何況那必得耽擱許久,我想快些幫首輔譯出來。”


    王奚倒是沒有堅持,道:“也成,那我便讓廚下備好膳食,送到陸禦史處。”


    陸蒔蘭道:“好。讓王先生費心了。”


    王奚道:“哪裏,應該的。”


    長驍侯府的確是大,宅子是擴建過的,將原先左右的院子都合了,今太後特地給自己的胞弟的恩榮。論起霍寧珘的功績,若縱觀前朝,封個異姓王,也是完全夠資格的。但封王的恩賜被霍家自己給拒了,太後便從別的方麵補償了弟弟。


    王奚給陸蒔蘭安排的地方很安靜,聽不到湖邊宴席間的聲音。


    她坐在案前,自己研了墨,便心無旁騖地翻開書冊,開始譯書。


    陸蒔蘭坐姿端秀,長睫低垂,在玉白飽滿的臉頰投下暗影,鼻梁弧度俏挺得像是畫出來的。因不斷在思考,嫣紅的唇瓣緊緊咬著。


    那名掐著點進來給陸蒔蘭添茶的侍女,每次都忍不住多看她幾眼,然後極輕地退出去。


    陸蒔蘭專注於書中,直到霍寧珘都走進近前,她才發覺了對方。


    她不料霍寧珘還會親自過來看進度,微微錯愕,起身行了個禮。他的客人就都走了麽?那夜應該已是很深了。不知不覺竟已過去這樣久?


    因是在自家宴飲,霍寧珘此刻輕袍緩帶,少了幾分平日的冷酷,但那一身氣勢帶來的壓迫感,一如既往的強烈。


    霍寧珘順手拉過一張梨木圈椅,坐到書案另一側,棱角分明的薄唇微抿了抿,道:“你繼續,不必管我。”


    他離得有些近,陸蒔蘭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酒氣和衣裳上隱約的蘇柏香。但那一雙眼卻是極其清明的,沒有一點醉意。


    陸蒔蘭心裏忽地疾跳,她捏捏手指,很快又鎮定下來。


    霍寧珘徑直拿起幾張陸蒔蘭寫的譯卷,目光下掠。


    陸蒔蘭對外邦語言和古語的研習,倒是比他想象的要深。他實則對此也有一定涉獵,一看就明白陸蒔蘭的水準。


    陸蒔蘭突然開口:“昨日忘記問首輔,不知首輔要下官譯這書冊來,是送給哪位公子,還是送給哪位小姐呢?”


    霍寧珘沒說話,撩起眼皮,視線從譯卷上移開,看了陸蒔蘭一眼。


    陸蒔蘭解釋道:“下官沒有窺探之意。隻是想說,若首輔是送給公子的,我的字便寫得剛硬一些。若是送給小姐,我便寫得纖巧些。”


    今晚她先大致將書通覽了一遍,因此實際譯的不多,若是字不是對方想要的,她可以將這前幾頁再謄抄一遍。


    霍寧珘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道:“陸大人這可是在變相讚自己書法造詣高啊。”


    聽聽對方這個話裏蘊含的內容,不管是雄渾勁拔的,還是秀美別致的,都可以信手寫來。


    陸蒔蘭被這一聲“陸大人”和他的調侃弄得不好接話,說:“下官並無這個意思。”


    霍寧珘倒也不再逗對方,放下手中譯卷,直言道:“送我四哥的,他喜看古雅飄逸的字體,就是你現在這字便不錯。”


    陸蒔蘭頷首:“好。”


    那她就明白了。霍寧珘的四哥,就是他嫡親的兄長霍寧珩。據說霍寧珘與他那同胞兄長的感情極好。那霍寧珩殘疾之後,霍寧珘四處延請名醫,為他的四哥看腿。


    但陸蒔蘭不知道的是,霍寧珘自己的意願,是暫時代替霍寧珩坐在這首輔的位置,軍政一肩挑。等霍寧珩身體不那樣差了,他還要將這首相之權給予對方,依舊隻掌他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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