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之的手掌貼在談墨的臉上,然後一把將他抱住了。 “唔……” 談墨萬萬沒有想到研究員出身的何映之竟然會有這麽大的力氣差一點就把談墨給勒斷氣。 “你還活著, 你真的還活著……太好了……我以為我又把你給弄丟了……” 不過幾天沒見, 何映之就像忽然蒼老了十歲,談墨側過臉就能看到他的鬢角都多了好幾縷白發。 “何叔叔, 你沒把我弄丟,我好好的。再過不久, 中心城的人就要來了。趁著現在, 這裏的都是自己人, 我想你盡快把零號基地裏發生了什麽告訴我。” 何映之抹開眼角的淚,又抬頭看了一眼洛輕雲。 洛輕雲剛想要離開,談墨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何叔叔,沒必要瞞著洛隊。梁幼潔沒有回來,我們本就欠他一個解釋。而且,我在開普勒世界的邊緣見到了我的父親謝闌冰,他對我說——洛輕雲是我的橋。我也想知道這個‘橋’是什麽意思。” 何映之看向洛輕雲,露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所以……淩喻的那個’開普勒能量橋’猜想也是對的。” 談墨皺了皺眉頭,“開普勒能量橋?我隻聽說過‘愛因斯坦-羅森’橋。” “不錯嘛,你還知道這個。”洛輕雲笑了一下。 “我現在千頭萬緒,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了。但是‘開普勒能量橋’可能比你母親是否活著,以及我們當年是怎麽離開零號基地要更重要。因為這關係到你要如何獲取和使用開普勒能量,如果你無法使用這種能力,也就不存在進入零號基地的可能性了。”何映之的表情沉冷了下來。 守在一旁的賀瀧起身,“我去外麵幫你們看著。” 何映之卻反手將賀瀧扣住,“不,賀瀧,你也好好聽著。我不隻欠梁幼潔一個解釋,我也欠你一個解釋。畢竟當年謝闌冰的一整支小隊全軍覆沒,隻剩下你。現在也隻有你能代替犧牲了的隊員們了解他們拚盡性命保護的到底是什麽。” 賀瀧的目光沉了下去,輕聲說了句:“我替他們謝謝你。” 整個病房裏,所有人都認真了起來。 何映之開口道:“我們就拿那個有名的‘愛因斯坦-羅森’橋來打比方,它就是傳說中的蟲洞,是連接兩個不同時空的隧道,它是多維空間隧道,無處不在且轉瞬即逝。而‘開普勒能量橋’就是連接開普勒能量源和地球上生物的蟲洞,它能做到的就是開普勒能量在兩個不同維度的轉移,它能打破物質軀殼的壁壘,與精神體直接聯係。” 在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洛輕雲。 “那麽‘開普勒能量橋’的形成,需要什麽條件?”洛輕雲問。 “首先,這座橋必須是融合者,因為融合者本身就界於開普勒生物和人類生物之間,兼具兩種生物特性。” 洛輕雲點了點頭說:“這個當然。畢竟誰也不能指望螭吻或者鴻蜮能正確地引導開普勒能量,而不是毀滅地球生物。” “第二,這個融合者必須形成了可以被自我控製的精神體,因為有精神體才能與開普勒能量源產生聯係。其實絕大部分的融合者都是有精神體的,特別是像李哲楓、周敘白還有賀瀧你們這種開普勒能量強烈的,但你們無法自控,無法讓它形成像洛輕雲這種有層次的開普勒世界。” 賀瀧不是很明白,“那為什麽洛輕雲有,我們卻沒有?” “因為洛輕雲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從胎兒時期開始就被開普勒能量同化的融合者,這意味著它大腦的發育就伴隨著開普勒能量的流轉,他的每一個神經元、每一個大腦細胞都是在開普勒能量中發育成長而來的。他的精神體比任何一個融合者都要完整,並且趨於完美的開普勒生物。洛輕雲,地球上被開普勒能量同化的各種生物的胎兒那麽多,可目前隻有你是存活下來並沒有沒有越界的那一個。你是……奇跡。”何映之很鄭重地說。 洛輕雲原本是靠著牆抱著胳膊的姿勢,這一刻他的雙臂緩慢地垂了下來,他想起了談墨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從洛明筠落入克萊因之瓶開始,她最強力的願望不是關於她自己的,而是肚子裏的孩子。 他不是奇跡,他隻是被母親保護著而已。開普勒能量感應到了他母親最為強烈的意念,所以對他的同化是最恰到好處的。 “第三個條件,就是洛輕雲你的精神體在和開普勒能量源連接的時候,不會因為越界而崩潰。這意味著你可以無限接近越界,但是一旦你越過去了,你作為‘能量橋’的作用就徹底結束了。”何映之說。 “我想更正一下。”談墨抬起了手,就像讀書時候以自己的菜鳥水平竟然聽出來老師講錯了,迫不及待想要表達。 “你想更正什麽?”何映之看向他,露出了非常感興趣的表情。 雖然他早就看過談墨從福利院到進入灰塔的成績單,他小的時候真的是非常聰明,數學的成績相當好。但是中學開始一落千丈,何映之看得出來他不是不聰明,而是像放棄了一樣懶得學了。 “我覺得要把‘越界’這個說法更正一下。洛輕雲已經接觸過開普勒的能量源了,而我也去過邊界。所謂的‘越界’是突破邊界之後,沒有連接到真正的能量源,而是被畸化源所吞噬。這是一個辨識和選擇的過程。” 何映之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沒錯,就是這個!當年淩喻就曾提出過,如果把最初感染地球生物的那些開普勒樣本比作細胞的話。所有的細胞在最原始的狀態都是健康的、積極的。而這些細胞在滲透進入地球生物的過程中,為了發展和進化甚至於加快複製,走向了自我膨脹和自我毀滅的方向,這個就是畸化。就像癌症細胞不斷吞噬健康的細胞,以宿主的營養來加速複製同時也是加速毀滅的過程。” 賀瀧也聽明白了過來,“融合者本來是介於人類和正常的開普勒能量源之間,越界的意思是因為能量的過度發展在臨界點沒有去連接正常的開普勒能量源,反而連接了畸化的那一端?” “恭喜賀叔叔,你答對了。”談墨伸出大拇指。 賀瀧直接摁了一把談墨的腦袋,“小孩子不要得瑟。” “那麽謝闌冰說我是談墨的橋,意思是我可以把開普勒能量引導過來,並且給予談墨嗎?我沒有試過,並不知道這種能力是不是還能用在其他人類或者融合者身上。”洛輕雲說。 “你的這種能力是不可能用在普通的人類身上的。”何映之回答。 “可是……我可以接受洛輕雲的能量啊。”談墨指著自己,“我很確定可以!這一次困住我的生態區是白烴的,他想殺我,但是我卻從洛輕雲那裏拿走了他的開普勒能量並且製服了白烴!” “喔唷,你好厲害。”洛輕雲學著談墨的樣子伸出大拇指。 “你的誇獎一點都不真心。”談墨看向何映之,他這輩子都沒有像這幾分鍾一樣認真聽課,而且腦子還特別認真地轉動,“所以何叔叔,為什麽我可以?” “這個答案還不顯而易見嗎?”何映之看向談墨,眼睛裏是一種希望,“因為你不是普通的人類。” “哪裏不普通?我做了那麽多次檢測,我的體內的開普勒值為零,我受了傷會疼,從來沒有像融合者那樣複原能力更強,我……哪裏不普通?” 談墨的心髒跳得很快,他哪裏都很普通,又哪裏都不普通。 他比任何人類都更容易找到開普勒生態區的種子;他掉入了克萊因之瓶明明神經觸絲都遍布它的體內卻沒能同化他。 越是在回憶裏追溯,就有越來越多的蛛絲馬跡。 當小白貓在寵物醫院裏被大老鼠獵捕的時候,談墨能和小白貓共感,從它的眼睛看到那一夜發生的事情。 薑懷瀠離開銀灣理工大學的時候使用了“白駒停隙”的能力,留下了信息。身為普通人類的談墨卻能接收到這種留給開普勒生物的信息。 這一切的一切都暗示著談墨和開普勒世界又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談墨看著何映之。 何映之開口道:“因為在你人類的軀體裏,擁有完整的開普勒精神體。這個精神體讓你可以接收來自洛輕雲的能量,也是這個精神體——它才是開普勒生命和地球生命結合的完美方向,你的精神體和能量源是一致的,所以……無論你的開普勒值到達什麽樣的程度,你都絕不可能越界。這是你的母親在難產瀕死的時候,看到的。” 整個病房裏一片安靜,無論是洛輕雲還是賀瀧都在消化著這個信息:談墨擁有完整的開普勒精神體。 這種完整,是洛輕雲都無法達到的。 談墨低下頭,腦海中不斷重複著何映之所說的一切,他似乎理解了,又似乎還有很多東西不懂。 “那我明白了,為什麽我是談墨的‘橋’。他雖然擁有完整的開普勒精神體,但是被人類的軀體所包裹。而我的軀體,卻橫跨了人類和開普勒兩界,所以開普勒能量可以借由我的精神體進入我的身體,再從我的身體過渡給談墨的身體。談墨的身體就能擁有開普勒能量,而他完整的精神體……如果可以連接起他的融合者就能引導他們……” 洛輕雲睜大了眼睛,看著何映之,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就能引導所有的融合者走向正確的進化方向。”何映之說。 洛輕雲的眼睛眯了起來,“也許不隻是融合者,如果能量足夠大,談墨的精神體連接的範圍足夠廣,說不定有可能引導現有的開普勒世界。” “我的……老天……”賀瀧完全震驚,接著是釋然。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當年所有人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談墨整個人還是懵的,他用力抓了抓自己的腦袋,半天才蹦出一句,“所以我……是底牌,是王炸!” “嗯,是的。”何映之回答,“前提是你學會使用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被幹掉。” “小朋友,你的運氣可真夠好的,在前線那麽多年,都沒被你那個完全畸化的兄弟發現。”賀瀧一句話就像冷水一樣潑下來。 “那是因為擁有人類這個軀殼的保護和隔絕,沒有任何開普勒生物能夠發現談墨的精神體。是我,把他帶入我的開普勒世界,甚至於因為我導致他去到了邊界,這才讓他有了被感知的可能。”洛輕雲說。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而陸穎就站在門口,一臉冰冷地看著他們。 “所以何教授,這就是你從零號基地出來之後,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 “陸穎。”何映之的眉頭蹙了起來,他的腦海中開始迅速評估和謀劃。 如果灰塔知道了這個秘密,會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將談墨永遠保護起來,不讓開普勒生物有任何接觸他的可能性,並且也永遠不會讓他去零號基地,因為他是最後的底牌,一但這張底牌被毀了,人類就徹底沒有對付開普勒生命體的可能性了。 另一種可能,也是最冰冷最可怕的結果——在開普勒生態區加速侵蝕的情況下,為了人類的生存,灰塔會要求談墨不斷地催化起他的融合者完成精神體的進化,然後將這些不可能越界的融合者送去零號基地。 無論哪一樣,都會讓談墨徹底失去自由,承受無與倫比的壓力,成為人類對抗開普勒畸化源的工具。 所有人都看向門口。 賀瀧更是站起來,擋在了何映之和談墨之前。 陸穎就像沒有聽到什麽驚天大秘密一樣,走到了病床前,她的眼睛裏有一種執著的力量,看進談墨的眼底。 “我隻想知道,你有沒有可能把梁幼潔帶回來。” 談墨怔住了。 洛輕雲輕輕摁在陸穎的肩膀上,開口道:“陸阿姨,她已經死了,她已經去了一個我們所有融合者的身體滅亡之後會去的地方。” 何映之掙紮著從病床上起身,但還是脫力地躺了回去,“陸穎,你別……別把這個上報灰塔。我之前確實想過借談墨送我回中心城的契機,直接把他留在我的身邊。這樣整個中心城在保護我的同時,也在保護他。可一但灰塔知道他的身份,他就永遠都無法離開中心城了。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淩教授還在等著他。如果淩喻真的已經死了,就失去了對那個畸化的孩子的控製,那麽開普勒生態區的侵蝕速度會指數倍遞增。就因為現在人類世界還沒有被完全侵蝕,足以說明淩喻還在苦苦支撐……她總有一日會支撐不下去的!” 聽到何映之這麽說,談墨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他的母親淩喻還在等著自己,等著他學會使用開普勒能量,等著他以完整的精神體帶著所有融合者走出畸化的陰影,等著他回到零號基地,二十多年來忍受著孤獨,忍受著失去愛人的痛苦……她甚至不知道她和孩子之間還有沒有再會的可能。 陸穎隻是站在那裏,長久地注視著談墨,不發一言。 “陸穎,我不知道淩喻發生了什麽,但是我知道那個畸化的孩子想要通過淩喻來攝取開普勒能量。 我們一路被開普勒生物獵殺,最初是所有的醫務人員,他們明明弱小,卻保護著剛生下來不久的小寶寶離開。魔鬼藤湧進來,要把他們都吞下去,他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一個接著一個地把寶寶拋出去。” 談墨愣在那裏,按道理他不可能記得,但是此時此刻他似乎有依稀的記憶。 那一個又一個用力跳動的心髒和明明恐懼卻保護他不被傷害的懷抱……他不是他們的孩子,可他們卻僅僅因為親眼目睹他的出生而放棄自己的生命,故意吸引那些魔鬼藤,隻為了給他創造離開的時間。 “我們在登上救援飛行器的時候,需要通過一個狹窄的通道。那裏麵都是開普勒生物,米諾斯蟲、因迪拉還有其他你聽都沒有聽過的畸化後的怪物。謝闌冰的隊員們負責給我們突圍。我看著他們寡不敵眾,他們的身體被啃咬、撕碎、被摧毀也要讓我們踏著他們的屍體爬上去。” 賀瀧的喉嚨滾動著,他的眼睛赤紅。他的隊友們大多葬送在那裏。 談墨的耳邊仿佛能聽到那一聲聲痛苦的嘶吼,以及不曾後悔的決心。 他終於明白那一次自己走向畸化源的時候,為什麽會聽到那麽多人在叫他回頭,拽著他,拉著他,告訴他那不是他的方向。 因為那些為他戰死的叔叔們,到今時今日還在保護著他的精神體。 “駕駛援飛行器的是一隊夫妻,他們的孩子剛出生沒有多久就去世了。為了給淩喻的孩子一個不被探索聯盟發現的,也不會被深宙集團利用的機會,他們把自己孩子的身份信息讓了出來。飛行器因為能量微粒導致引擎報廢,低空飛行的時候被開普勒生物攻擊艙底,那些好不容易獲救的研究員都被拽了下去,我親眼看見孩子掉進了禁湖裏。” 所有人都愣住了,如果真的掉進了禁湖裏,怎麽可能還活著? “那些還沒有完全陷進去的研究員高高把孩子舉起來,讓賀瀧拉著繩索將孩子帶走。我們看著他們陷進去一個都救不了。” 談墨以為自己忘記了,但其實他記得,一雙手快要支撐不住了,另一雙手將他舉起來。 “我們的飛行器完全墜毀,救援飛行器無法下降,我抱著孩子先上去,賀瀧留在地麵上和那些開普勒生物搏鬥,可是在快要登上去的時候被鱗鳥襲擊,我剛把孩子遞過去,就掉下去了。賀瀧接住了我,而飛行器為了避險不得不離開。直到賀瀧保護我離開那裏,我才聽說那架飛行器因為引擎製動問題,墜毀在某座城市的邊緣。我發了瘋一樣去找那架飛行器,裏麵的遺體都快被開普勒生物啃光了。那座城市發出了避難預警,孩子就這樣找不見了,而唯一獲救的兩名機組人員也因為傷勢過重……我知道孩子的身上帶著那對夫妻給的身份識別牌,我想找到孩子,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杳無音信。” 何映之顫抖著聲音,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我每次都在自我安慰,孩子沒有死,孩子沒有被開普勒生物吃掉,孩子被好心人收養了,在某個地方平安長大了……” 陸穎看著何映之,沉著聲說:“所以你騙了我那麽多年,要我幫你尋找那對夫妻的孩子,你說那是因為那對駕駛員夫妻救了你,如果你找不回他們的孩子你這輩子都於心難安。但其實,你在尋找的是淩喻和謝闌冰的孩子。” “陸穎,對不起。當時人類處於被開普勒生物全麵入侵的恐慌,那個在培養倉裏的孩子的能力是毀滅性的,如果被當時的聯盟知道淩喻和謝闌冰還有一個孩子存於人世,你覺得他們會讓這個孩子活著嗎?最重要的是,當時的深宙集團為了攻克家族遺傳的腦部腫瘤,不計一切代價。他們會把淩喻的孩子當成實驗標本一樣來研究。這個孩子不會在人類的愛意裏長大,他的精神很可能會被摧毀。” 何映之懇求著陸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