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安突然意識到,空氣中結成了大片生物的膜……有風吹過,它如皮鼓一般發出蒼涼的嗚咽聲,大樓在人皮樂器般的包圍中仍舊明亮。  它正在升起,就是這座沼澤本身。  韋安始終能看到最深處的地獄領主,看到它暴戾的欲望。  但這一刻,他看得太深了。  韋安覺得腳下一空,向下跌落。  他沒法抗爭,當被它黑暗的鏈子抓住,便會永遠失去控製權,這是奴役的鐵鏈。  在幾秒鍾內,韋安跌進惡臭的沼澤,瞬間失去了一切感知能力,落入的噩夢變得無比巨大,沒有邊際。  他覺得自己被拖進了巢穴深處,這是如此龐大、恐怖的束縛,鏈子抓住五髒六腑,無孔不入地鑽進你的每個細胞,主宰一切。  那生物在沼澤的中心,控製生物所有的自主性,握住一處基因鏈,你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的。  它帶著惡意褻瀆和汙染玩弄人類,對慘叫和對其進行超過生物體該有的變異感到滿意。  韋安感到身體急速變異,從始至終感到它的意誌,它的怒火。你好像從骨子裏就知道這是主人,你必須做它想要的一切,你不過是個畜奴而已。  當韋安落下,戰爭中的能量靜止了下來。  石筍本來如弦上之箭,但接著緊密準備的抵抗能量停止了,在漫長的凝滯中腐朽。  沒有人再去進行這場戰爭,去在乎和糾正,所有戰士都已死去,被攫住,成為奴隸。  韋安掙紮著想找回自己,它對靈魂的攫取仿佛永恒,但肯定有什麽不對勁。他幾乎確定是幻境,但是根本掙脫不出來,太真實了。  這時韋安感到發絲傳來一絲暖意,他反手抓住。  他抓住了想要的溫暖,再也不會讓他逃走。  在同一時刻,韋安聽到車輛和商場的音樂聲,有個人在說某件大公司的違規操作的事,涉及一種可粘貼式清潔能源,是交流式供能,諸如此類。  接著韋安意識到,這是電話聲,不是他自己聽到,是歸陵聽到的。  他恍惚地看清了眼前的人,那人在黑暗中觸碰他,傷痕累累,是他的戰友。  歸陵說道:“一分鍾後攻擊,記得動手。”  他手指的觸感極為真實,韋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是決戰前的一次捕殺,地獄領主侵蝕了他的係統。  這東西處於空間深處,如同水螅一般,在剛才的一刻滲透出來,抓住深域係統。韋安仍站在浮空的石板上,但剛才感覺到的不能算幻覺,他真的被抓住了。  他無法掙脫,他也不需要。  韋安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他的頭腦很清楚。  但在地獄領主用幻境攫住他的入侵中,導致的係統病變讓感官極為真實。這不過是數十秒的時間,一個被侵蝕與毀滅的流程,韋安想也沒想,一把拉過歸陵的手腕,湊過去親吻上麵束縛線留下的血洞。  他這麽做時的力量很大,這麽久以來對自己情緒的壓製後,舉動間透出瘋狂的意味。  那人顫抖了一下,像是覺得疼,但韋安知道親吻他舊傷時他總會發抖,好像會被暖意灼傷。  韋安去舔吮那血肉模糊的傷,嚐到血的味道,那是個可怕貫穿傷,一直沒好過。歸陵衣服也被血浸透了,他感到液體流出,再反複幹涸的質感,真實得甚至讓人身體裏溢出救到了的滿足。  韋安身體發抖,他知道這很病態,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他隻是必須得這麽做,這能安撫點什麽,讓他不至崩潰。  歸陵指尖蹭蹭他的發根,韋安把臉埋進他的手腕,歸陵說道:“做好攻擊準備。”  “我知道,”韋安說,“你忍受我一下,你又不會真疼,我保證這地獄領主tm活不過五分鍾!”  他聽到歸陵笑了。  韋安的保證很負責任,石筍的劍已裝備完成,微微顫動,即將墜下。  他沒管地獄領主的攻擊,把所有注意力放在石筍的裝備上,三十秒後就可以結束一切。  這是最優算法。  在最後的幾秒鍾,雙方毫不相讓。  地獄領主的侵蝕不斷加深,摧毀韋安的理智。  韋安仍舊隻進行被動防禦,隻專注於石筍的武裝。隻是在這一刻,他如此的渴望留住病態環境下的觸碰。  但隨著侵蝕的加深,暖意仍舊遠去了。  韋安指尖無望地收緊,向下墜入一片荒誕、冷酷的黑暗。  他感到地獄領主人類記憶浮光般的畫麵,光線明亮的辦公大樓,會議,員工休息區的閑聊,醫院,聽證會,賄賂和謀殺。  他也看到了穆煜城,在舊日的記憶裏,穆家這位直係的少爺站在落地窗前微笑,拿著酒杯。  你會在廣告或是電影裏看到這類形象,有錢人經常是這個樣子,長得不錯,身材管理一流,衣著也有品和昂貴,被認為是人類達到的比較高的層次。跟著他幹,前途就是一道穩定明亮的天梯。  他也看到了穆從,那時已經在了,站在穆煜城身後,低調恭順得仿佛不存在。  這片空間沒有言語,韋安不知道地獄領主人世間的名字,到了這個地步,已不重要了。  它是怎麽墮落的呢,韋安隻看到些無聲的畫麵。那是沉降時刻,一地的文件,皮膚的變異,去找穆煜城,質問,表忠心,那人的微笑。  他撲過去,但跑了兩步便倒在地上,穆從平靜地看著他。  接著兩個保鏢把他拖往地下室,韋安看到穆煜城幾句無聲言語的口型。  “你知道得太多,不適合回去。”那人說,“你守著這棟樓,管理那些討厭的受害者,這是你一直以來的工作,我覺得很適合你。”  他笑起來,多半覺得自己很有幽默感。  這是一個典型商業罪案故事裏殺人滅口的套路,甚至變異的過程也不像以前韋安見過的裂縫生物。  地下停車場畫著血淋的法陣,旁邊備了好幾摞文件——穆煜城還拿著念了一張,都是些人員名單,家庭住址——放置在法陣之中,融入這位高管的身體。  他在其中哀號,融化,那些文件中舊日的事故與官司被烙進他的頭腦。  在一個小時後,它的鎖鏈抓捕所有訴訟中的受害者,以及其他相關不相關的無辜者,他們尖叫著被拖入沼澤,成為畜奴。  穆煜城的樣子在它少許有人世光線的記憶中閃過,沒有過醜惡的一麵。  他看上去始終一片光鮮,也頗有開拓疆土的決心。他要做的事不容忍破壞,當他得到超自然的力量,他就會自然地利用,他從來覺得自己該得到最好的。  當城市下降,一切曆史抹消,沒有人可以幸免,這個始終跟著公司要求不擇手段犯下罪行的高管,變成了沼澤中這樣一團巨大漆黑的水螅。  他和所有這些人是一樣的,被釘在這裏,被異化了,隻想要折磨和控製,這是他在這個地獄體係中的位置。  他不在了,而穆從會繼續跟在穆煜城身後,為他想要的一切鋪平道路。  韋安頭腦中閃過它的記憶,不過數秒。  他的頭腦始終清晰,專注於最終的進攻。  導航係統完成的瞬間,石筍的劍落了下來,重重撞上總部大樓。  這是質量驚人的高濃縮燃料,那一刻如一片不祥的晨曦降臨在了地麵,火完全是赤紅的,水和垃圾瞬間被汽化,衝擊的氣流把一切物質揉碎,毀滅,蒸發。  紅光刺破升騰的粉塵,統禦一切,石頭的天穹碎裂了,韋安盡全力保證石板還能撐住自己。  火焰瘋狂燃燒,沼澤沸騰,所有垃圾被燒毀。  那些汙物,沒有文字腐敗的紙張,針管,儀器,仿佛在嘲笑他們一般的油漆桶和標語牌,骨頭和血肉,都在其中。  黑暗依舊壓抑,那紅像是化為光爆開的血,畜奴們燃燒起來,這裏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火葬堆。  電話那邊,何言還在說非法使用新型器械的問題,那些人這麽做是因為覺得萬無一失,但怎麽會萬一無失呢,國家的種種安全條例,就是為了防止這樣的過度自信。  他對所有有這類疑點的事都進行了數據庫存檔,這些東西必須記錄。  何言一個同事過來把檸檬茶給他,警告他不要沒完沒了地煲電話粥,“還有世界等著拯救”呢。  何言嚴肅地回答,他正在講話的是金主,正在聯絡感情,比打掃衛生重要多了。  韋安聽那邊的閑聊,看著前方爆炸的畫麵,這一切如此不協調,又在這樣的時刻合而為一。  “去打掃衛生吧,”韋安說,“會沒事的。”  他說完,掛了電話。  韋安和歸陵的前方,地獄領主在火焰中尖叫,向上衝來。  不再是帶著成功人類的外形,也不再藏於沼澤底部,足夠當量的炸彈對任何的怪物都會管用。  那是一個漆黑水螅樣的東西,巨大的辦公椅和腿融化了,變成軟體動物的形態。  它開始變形,變得扁平而狂亂,空氣中的人皮也燒起來,韋安看到抖動的鎖鏈,仿佛它攫取並改造的自己的口器,也燒成了灰。  在最高峰的一刻,一隻巨大的水母從火衝起,飄向天空。  它直徑超過三十米,氣勢驚人,石頭的天穹已完全塌下,那光做的水生動物般的幻影遊向漆黑的天際。  下方升起的火光有無數小的水母光團,一起前往無光的夜色。  這是古文明唯一能給的了,很多年後,它仍舊提供了這場終點。  韋安轉頭看歸陵。  “我下一步去研發部門,他們兩邊是分開的,從地獄領主的記憶來看,在西邊應該有一處分部。”他說,“除此之外,我還想去醫院、法院和受害者活動中心看看。”  他又去看大樓:“他不是在這座大樓裏簽的合同,但肯定是在這幾個地方之一開始的。”  歸陵一直在看這場壯觀的爆炸。  韋安想起他和自己看煙火時的樣子,或是他一有機會就呆在室外,看著這個世界的模樣。人世的光芒反射在他眼中,他看上去很年輕,留戀著生活。  現在這光映不到他眼中,他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光照不進去,於是看上去隻有暗沉。  但他看得很專注,很期待,讓他又年輕起來。  “好,”歸陵說,“你去,你對這些事比較熟。”  他仍看著火光,水母越來越小,幾乎看不見了。不過火光中還有更多的飄出來,形成一片弧形的光帶,讓人想起海洋深處發光水母的遷徙。  如果他將沉入黑暗,他不在的地方,這戰爭仍在繼續。  像他很多年前經曆過的那樣,那時他是看著同伴死去,從後麵走上來,說“我會處理”的那一個。  那時他擁有能力,帶著係統,知道規則,對很多事情感到痛苦但又無可奈何。  現在,他回過頭看韋安,露出一個笑容。這是年輕、快樂和滿意的笑容。  “我就知道,”歸陵說道,“我是對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深淵國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狐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狐狸並收藏深淵國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