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財產 韋安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麽,記憶斷斷續續。 他躺在地上,沒有了t病區的病床和手術燈,周圍是升騰的火焰,那空無毀滅的藍色倒是讓他安心。 在這片龐大幽靈森林般立起的火焰中,他看到了李應全,不確定是否是幻覺,那人一身是血,身體裏鑽出很多帶尖刺的鐵絲來,尤其是右腿上,簡直密密麻麻,一塌糊塗,完全被吞噬了。 這些東西仿佛一條條蟲子,從內髒和血管裏爬出來,把他裹在其中,吞食血肉。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站在不遠處。 韋安不確定他有沒有和歸陵說話,也許沒有,隻是拖著傷過來,靜靜看著他,看這個短暫合作過的戰友的情況。 看到他沒死,那人退了一步,一瘸一拐地消失了。 他打開了什麽,空間如極具張力的薄膜,接納他這種級別的超能者自由穿行。 這是一條古老的道路,隻有很少的人還能進入,李應全穿過空間膜,韋安想他回去了現實世界,會去找他的仇家。 這是場慘烈的抗爭,他們在其中找到了某個答案,如此的宏大開闊,但當回到現實,手握之處卻又一片虛空。 人世仍在,仇恨和陰謀也如濃稠的黑暗籠罩在那裏。 韋安再度失去意識,在墜落和混亂中做了關於過去的夢。 那是非常深濃的黑暗,都是些亂七八糟不想回憶的事,他驚醒過來,渾身都在疼。 他看著藍色弧形的屋頂,發了一會兒呆,意識到自己在一個野營帳篷裏。 他知道這東西,去年他在一家戶外商店裏隨手寫的,上麵關於一家人一起野營的廣告很漂亮。 他其實不喜歡,但那種畫麵刺激他的神經,讓他覺得有了好歹是表達了一項他對家庭關係的重視和渴望,所以就買了。 這次出門,他還想畢竟也是一場情侶間的出行,就放進了越野車。 他會始終執著於這類事的,困在對於“家人”的愛裏,但最麻煩的那些現在反正都是死人了。 溫暖的空氣彌漫在毯子下小小的空間裏,韋安本能地舒展了一下。 他躺在藍色的墊子上,身上蓋著個毯子,這東西質量不錯,感覺柔軟而厚實。 他有點餓,但並不強烈,不知道歸陵對他幹了什麽,肯定是很強大的升級,他活了下來,情況暫時穩定。 在這片恍惚的空白中,韋安記得自己中間醒過幾次,頭疼欲裂,饑餓感讓人崩潰,歸陵每次都在旁邊,還拿餅幹給他吃。 他不記得那人做了什麽,但肯定安撫了他,他接著就又睡著了。 他現在仍有那種感覺,仿佛有什麽托住了他,讓他不至於墜落下去,他想起歸陵之前說的那個什麽核心程序的複製權限,這個人在盡全力救他。 韋安轉過頭,有人躺在他旁邊。 是歸陵,蜷著身體,微微皺著眉,睡著時是一種完全防備的樣子。 韋安還沒見過他睡著的樣子,在關於他所有的說法中他好像都不會睡覺,沒有人類的需求,不過他當然是需要睡眠的。 在這種時候,歸陵看上去很削瘦,蜷成一團的樣子有點可憐,不像能抵抗什麽黑暗的樣子。 他傷口完全沒有處理過,右手的一個指甲上全是血汙,之前應該傷得很重,不知道怎麽弄的。 他傷本身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大家覺得這代表了超能者和更高層力量連接的神性,但對這些人來說,很多時候隻是讓噩夢更加漫長。 韋安突然很想伸手碰他一下,不管他怎麽慘,未來多麽災難,這還是他的東西。 他艱難地抬起手,但發現手臂傷著,使不上力,超能係統治療傷口也沒那麽快嘛。 他費了半天勁,隻蹭了下歸陵外套的布料。 對方壓根沒感到他,繼續沉睡,看來之前的事夠他受的。 韋安看著他發了會兒呆,後知後覺發現外麵好像在下雨……不,細聽一下應該不是雨,可能是空氣中有什麽落下來。 他覺得這帳篷還挺不錯的,可以容身,質量好,可以讓人比較寬敞地呆著,這大概才是他買它全部的用處。 在韋安腦子裏的某個層麵,深域係統一直醒著。 仿佛一條冰冷的蛇一樣浮在混沌之中,注視一切。 有一部分情況他大概能猜得到,他們已經和薩方匯合了,不然不會有帳篷和餅幹。 但總有某個更高的視野,如同夢中的畫麵,讓他知道別的一些事情。 無憂療養院被毀滅了。那是如一座城市那麽大的建築,它的消散極為壯觀,分解的顆粒衝天而起,寂靜地燃燒,如同一場神罰,城市進入天空靜止的虛無之眼。 他看到無以計數的走廊、鐵門、屍體、宿舍,很像蜂巢,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既有明亮的,也有黯淡的,還有些是久不見光散發著血腥氣的黑暗,但在那人的力量之下,隻是一個超級巨大的垃圾堆而已。 泰坦的屍體曾經呈現一整座城那麽巨大的形態,那是被切碎,分散,獲取其內在能量後,形成的血肉泡沫一般的樣子。 歸陵清理掉療養院後,屍體以極為可怕的姿態躺在地上,坑坑窪窪,是一大團模糊的血肉,被狠狠蹂躪和汙染過,散發毒素。 他甚至記得找到薩方的事,車子保養不錯,沒有弄髒,這位臨時的司機很小心。 這個帳篷是也是他兢兢業業弄好的,歸陵肯定是不會幹活的,就在旁邊看著。 在這個含混的夢裏,整個世界都呈現分崩離析般的灰色,饑餓又狂亂,歸陵一直在旁邊,似乎能調校他某個程序的狀態,韋安本能地朝他靠過去。 對方低聲和他說沒事了,他會活下來的。 在深域係統冰冷的視角裏,韋安一直盯著他。 知道歸陵一直在他旁邊,知道他似乎從t病區那邊得到了什麽東西,還知道他沒有參與支帳篷。 他覺得自己這樣不太正常,這個係統整個就一副清醒過度的樣子,而他跟個精神病患似地用來盯著歸陵,這樣才比較安心。 這是他的,他用一種非常不健康的、神經兮兮的方式想著,是他的東西,他撿回來的,非常特殊。 他說不準哪裏特殊,不是因歸陵的能力或是過去,他之前就覺得這些很煩人,現在更煩了。 也許甚至不是因為歸陵會幫他清理奴隸係統,他的確一直想把這些長在他身體裏的枷鎖和刑具清掉,但是…… 韋安是個理智的人,他知道即使清掉,他也不會有什麽變化了。 他早就已經徹底被摧毀,並且重定型了。他就是秦家想要的完美產品,他的愛、守護、微笑和偏執的殘忍,都符合所有對他這類人的要求。 但歸陵理所當然說要幫他清掉身體裏生物控製的殘餘,好像都這樣了韋安還應該保持什麽潔癖,要花大力氣把身上汙穢的東西弄幹淨似的。 他想著歸陵和他說過的話,感到身體裏某些說不清的地方有點疼,有點軟,有什麽在滿溢。 他手無意識中開合了兩下,不知道這是什麽感覺,有點混亂。他並不討厭。 韋安想再觸碰他一下,他知道這種情況,人們對比較重要的財產會顯得愛不釋手,要不時看到和觸碰以確定其存在。 韋安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但現在他有點了解了。 他又伸手碰了歸陵一下,這次動作重了一點,對方被他弄醒了。 就是普通人剛醒的樣子,雙眼有點不聚焦,接著注意力慢慢集中起來,倒沒什麽被冒犯的樣子,隻慢吞吞坐起身來,扒了下亂糟糟的頭發。 他看看韋安,說道:“沒事了。”第六十章 身體變異 歸陵簡單地介紹了一下目前的情況。 韋安睡了一天半——自己覺得跟睡了兩個月似的——金券用完了,不用太擔心下一步,空間鎖區域離這裏隻有不到三個小時的車程。 李應全的確沒死,但隻遠遠看了一眼,確定他們還活著,就離開了。不管他們再見麵會發生什麽,那都是現實世界的事了。 那人之前說陷在療養院的士兵,其中幾個還活著,和薩方聯係上了,本來二十個掉隊人員現在還剩三個。 歸陵還沒找到主機程序,不過隻是時間問題,韋安看來沒事了,他等下會出去一趟。 韋安點點頭,艱難地坐起來,歸陵給他拿了個墊子靠著。 他沒有提及處理奴隸契約生物屬性殘留的事,也沒問他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這些事都會解決的,到了現在,那突然對他變得不是那麽的急迫。 在歸陵進行簡單的介紹時,韋安覺得左側顱骨內的麻癢變得強烈,深域係統在生長。 他忍不住碰了好幾次,歸陵看了一眼,說道:“應該是肢體變異,我看一下。” 這個詞讓韋安吸了口氣,不過歸陵一副很輕鬆的樣子,他忍著沒有大驚小怪。 二級以上超能者身體變異很常見,比如歸陵的眼睛,還有李應全眼中病斑一樣的痕跡,對外表沒什麽大影響,傳說裏這是神眷者的印記,證明了力量通道的存在。 古文明科技的主要方向是生物科技,多半和人體的變異、植入和改造有關。而超能係統對人類壓根是涉及深層空間的規則性的改造,對身體的影響更是驚人。 歸陵湊過來,撥開韋安的發絲,看了一下情況。 “是頭發,”那人說,“我幫你挑出來。” 他沒有細說,不過韋安發現自己知道是什麽情況。 他實驗室的同伴好些年前死去時,會有怪異的頭發長出來,如同另一種生物從異界探出的觸手,詭異而雜亂。 它會對人造成極大的消耗,還會導致種種匪夷所思的肢體變異,把人折磨並吞噬掉,研究人員認為是這個係統的一個自帶生物屬性,還大力培養過。 韋安心想,我的也是這個了。 “會有點敏感。”歸陵說。 韋安點點頭,那人更靠近了一點,把手指輕柔地把他固定在那裏,手裏有根針一樣的東西,不知道從哪搞到的……他突然意識到,那是歸陵的魚,它變得非常小,真是方便實用,就是不知道它願不願意。 他笑起來,歸陵輕聲說道:“別動。” 韋安停下來,皮膚上傳來金屬冰冷的壓感。那幾乎和任何人的一根頭發和毛囊沒有區別,古文明的技術都是這樣,幾乎不會破壞人體的表層狀態,隻在最微小細胞層麵發生變異。 這是一個新長出來的陌生器官,不過韋安幾乎沒有什麽不適,這東西從很久以前就是他的一部分了。 針探進去,韋安本來還想找個魚的玩笑,但他很快隻能用剩下的力量死死抓著歸陵的胳膊,簡直就是完全靠在他身上。 “有點敏感”這個形容可真是輕描淡寫。 另一個人的呼吸拂在他頭發上,針穩定壓著皮膚,把他的一根頭發挑出來,又緩慢地捋平發絲,韋安哆嗦了一下。 歸陵把那根發絲挑出來後,動作停了一下,韋安才發現自己一直咬著他的袖子,他有點不好意思地鬆開。 歸陵抬了下手,針消失在了空氣中。 “為什麽是頭發,”韋安說,“是觸手的變體嗎?” 歸陵笑了一聲,他靠得很近,聲音輕柔而放鬆。 他說道:“比較像天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