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安在巨大的痛苦中看著那具屍體,這是他最後幾秒看到她,並且會再這樣想她。  在失了這麽多血後,她不再像個真人,有點像冬天林地裏野果掉落的蒼白色殘骸,丟棄在戶外,沒有價值,無關緊要。  這裏也沒有攝像頭,一切隻在黑暗中發生,接著被忘掉。  他心裏想,父親隻是很愛他,擔心他,希望他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那人一直是個控製狂,但不能代表他不愛他。  他曾想要回家,為自己逃跑計劃的失敗感到憤怒和不甘,但——  是父親把他帶離科學部的實驗室,承認他的能力,給他未來,那是更好的未來,他應該報答他。  他屬於秦家,他喜歡——在他們在一起的時光——  父親當然是愛他的,其他人也是,也許他們的愛有些像是喜歡提款機,但那有什麽關係。他隻是個普通的孩子,失去一切,一塌糊塗,這裏就是他的家,世界上其他那些愛又有什麽特殊的,會比這裏更好,值得他去死呢。  他幾乎能感覺到父親站在身邊,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那人的聲音永遠很輕柔,很有道理,主宰一切。  父親問道:“喜歡嗎?”  喜歡,他在心裏回答,喜歡,我喜歡這樣。  感覺終於對了,那他根本承受不了的痛苦退去,他在唯一一個正確的軌道上。  韋安覺得很疼,他的身體在被切割開來。  他沒感到有什麽不可挽回的絕望,他早已不複人形,不介意被切碎或是弄得很髒。  在“奴隸係統”中,記憶會在係統點亮特定情緒時出現,像絢爛的亮片,接著變成曝光過度的空白,失去顏色,變成沒有價值的塑料片。  韋安的記憶裏已經沒有任何可供點亮的東西了,他就是個廢品站,垃圾堆,全是別人塞進來的東西,完美符合一個服務者的標準、要求,有著那讓他惡心透頂的“愛”。  在t病區的吞噬中,他再次感到無法逃避的疼痛,還有強行入侵並席卷一切的興奮,和惡心、憤怒、恐懼混合,他們想塞什麽進他的腦子都可以。  他聽到自己在笑,情緒和快感的衝擊太強大,成為了發自內心的喜歡。  在遙遠的區域,這片世界在震動,韋安感到汙穢巨大的裂縫,探入空間極深處,遠超之前的估計。  還有某種磅礴而虛無的力量,那是歸陵,並不太遠。不知歸陵能否找到他……但當韋安去想,那人感覺離他很遙遠,一個倒黴鬼,淪落到和他類似的地方,他覺得可以留在旁邊,假裝這是他的。但他並不擁有這樣一個人,一個會在危難時救他、並且愛他的人。  他撒了很多次謊,這讓他愉快,他被設定會因為這種事愉快,但那人肯定不是他的。  隻有這被利用的喜悅,這侮辱、空虛和流水線般空洞的笑容是他的。  韋安停下了笑,但臉上笑容並未完全斂去,他並不特別認真地想控製,因為他知道是控製不了的。  他和自己昨天進時間局時聽到的那些在地獄中笑著受刑的瘋子是一樣的,他們這種人不在視線可見的宇宙中,那是些扭曲爬蟲般的靈魂,沒有溫度,沒有自我,沒人想去看,他們自己也不想。  即使讓韋安自己來評價,他也會說正常人隻要目視大路、忙你自己的事就好,要記得避開他們那些看似自我感覺良好但完全是虛空的人。  “感覺好起來了嗎?”t病區說,“我說過了,你會喜歡的。”  韋安張了下唇,他知道他會想說什麽,說他喜歡,願意,感激這樣的生活。  但他不想說這個,他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即使在幻想中,他都不記得自己真正的聲音是什麽樣子。  他說道:“深域係統,請求升級。”  接著他就聽到了回應,冰冷的電子音。  “檢測到使用者申請升級。”那來自古文明的程序說,“已檢測到升級程序,請問是否升級?”  韋安說道:“確定升級。”  異化的力量是從他身體內向外蔓延的。  有一會兒,它隻是一種預兆,浸透了空氣,異化每一個分子。  周圍的空間呈現塑料般的質感,但之下又有什麽在扭動,想要出來。  細看上去,那空氣的某些角度呈現觸手、鱗片、皮膚之類生物的物質,如火焰一般在他身周升騰。  韋安仍躺在那裏,手術燈熄滅了,天花板很肮髒,浸著一層層的血汙,有陳年的,有新的,一角有血水緩慢滴下來。  這是這個角度他唯一能看到的。  他虹膜中反射出什麽,那是遙遠的混沌之海,存在於人類不可到達的異界中,在他瞳孔映出一點,有著驚人的磅礴與不可一世。  海的色彩接近於他孩子時同伴死時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隻是更亮,攻擊性更強,裏麵全是狂亂的饑餓。  t病區猛地站起來,表情驚恐。  韋安並未看他,t病區向外奔跑一步,可是腳迅速化為塑膠,融在了地上,在幾秒鍾之內化成了焦燒的一團塑料,湮滅在這片灰色的空間中。  它還有本體在別的地方,韋安能感覺到,他會找到它的。  他大概還能再活……幾分鍾吧,這種侵蝕極為強大,他感到急速的衰落與空虛,它很快會吞噬掉他,他會在很短的時間內什麽也不剩。  韋安一個人躺著,深域係統病毒般的空洞在迅速擴大。  他終於說出他一直想說的那句話,沒人能聽到,隻是極為輕微的私語。  他說道:“我不喜歡。”第五十七章 摧毀  在灰色的混沌之海上,韋安再一次看到了那古老的生物。  它極為巨大,宛如一種來自海底或不為人知體係中的生物,形態怪異,無法形容。  在韋安決定升級的一刻,它從最初殘缺不全灰色肉塊的樣子開始生長,收攏節肢,長出更多雲霧一般的血肉形態,那東西如磁場一般吸引能量排列和流轉。  這真是極為奇異的生長路徑,他把一種進化的權限引入其中,它變得……如同一條蛇。  它懸浮在混沌之中,沒有眼睛,韋安知道它仍未長成,不知道以後會有多大。  這一刻韋安清晰意識到,它會長成一個“神明”。  他之前隻見的兩個人形的,但並非所有的“神”都是這樣。  他看到它的臉,在灰霧中隱隱呈現,幾乎是一片空白,是一種非常原始的形態,沒有進行生物屬性分化。它是最初始那個地方的生物,處於在時間、規則、萬物滋生之初那片最初始混沌中。  它內嵌一個金屬的銘牌,完全是人工的東西,從最初就在它的身體裏了,最終大概會長成契約那個樣子,不過韋安沒有感到鎖鏈。  牌子上寫著“深域係統”,韋安能看到更下方一行人類文明寫上去的字,不是正式命名,隻是一個叫法。  卡俄斯係統。  現實世界中,韋安仍躺在t病區所建地獄深處的房間裏。  他看著急速融化的天花板,那之上曾是另一層的改造隔間,但瞬間化為幽暗的大洞。  在一秒之內,它呈現密密麻麻娃娃麵孔的形態,畸形地粘在一起,在黑暗中堆積。溫度極高,融化的塑膠流下來,仿佛某個夢魘中神明的形態,在頭頂神秘的黑洞之中,但當抬起頭發現其隻是這麽一些廉價塑料和惡臭的東西。  這個狀態持續了一瞬,洞急速擴大,娃娃的麵孔向上升騰,呈現一座弧頂大廳的形狀,隻有這些東西,扭曲的麵孔俯視他。  死亡前自我最後的呈現中,韋安看著這大片噩夢中沒有價值的垃圾堆。  沒有任何成形的東西,是更多雜亂的塑料、鎖鏈、火焰,還有不知哪裏長出的紅色花瓣,像血一樣,淩亂地升騰,又消失。  在半融的塑料之內,有觸手般的形狀遊動,空間深處未知的生物的一處節肢或觸手,以碎散和難以理解的方式蠕動。  但韋安不關心這些,在這層級一次極短的躍升中,他感到t病區是一片層層疊疊的空間,曾是靜止的一片,但現在發展出成千上萬的層次。  如同一片片地獄,自己在最深層,層層枷鎖、壓製反抗的核心地帶。  他仍躺在那裏,動不了,傷得很重。  手腳的筋鍵被切斷了,大概是想避免他逃跑。重傷了他的脊柱,大腦大概差一點被拿出來了,它還往他傷口裏戳了根汙穢的鋼管,——最惡心的就是這些,它準備放進他身體裏所謂“褻瀆”的那堆玩意兒。  不過韋安並不介意自己被弄得多髒,他盯著t病區擴張的形態,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他非常地專注,雙眼大張,越過天花板看著更高層麵的東西。  他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麽樣的,在人生的最後幾分鍾,他是在戰鬥的姿態。  他盯著t病區的形態,如同一個千層餅,深層空間滿是異化的建築、垃圾堆、密密麻麻的改造區、大廳……  一切在數秒之內開始扭曲和焚化。  那是極為壯觀的摧毀,與之相對應的是同樣垃圾堆般的力量,像它製造的東西一樣,沒有價值,一片混亂,隻帶著被毀滅的仇恨。  在整個t病區延伸出的種種的大廳、刑場和隱秘的監獄之內,宛如一隻來自混沌的龐然巨物出現,極度靠近這片空間,未知黑暗領域生物的形態不斷凸在融掉的塑料和金屬下,有著觸須、爪子和鱗片,在焚毀垃圾的混沌中扭曲。  韋安最大限度地透支力量,毀掉這個世界的一切。他從未殺得這麽專注過,每把刀鋸、扭曲的屍體、隔板、隱秘的植入程序——  他聽到信息噪音,接到一條t病區傳來的微弱信息,“理智一點,這樣使用力量你活不過兩分鍾,你知道這種死法有多慘——”這一類的,韋安直接略過。  他當然很快會死,但他死前就想做這件事。  韋安感到自己身周那具龐大腐朽的屍體,克利俄斯,一個泰坦,驚人的能量聚集體。  它死去已久,是戰死的,內髒已被什麽未知殘酷的力量完全燒融了,有巨大的傷口從肩膀斜切下來。  屍體倒在這片變異的土地上,“無憂療養院”的房屋、人群與規則仿佛真菌一般滋生,人群在其中如朝生暮死的昆蟲,那些切割、痛苦和尖叫如一道道血腥能量的線條,年複一年地回蕩,是這噩夢凝聚成生物生存的方式,它就這麽盲目地存在著。  他感到“世界樹係統”,宛如一具以星際為尺度的龐大空間工程係統的屍體,曾有人無數人登陸和使用,現在已經沉寂。  隻有一點區域仍亮著,那是李應全,韋安上一次見到他時,那人坐在那張破爛的折疊椅上,傷口完全裂開了,血浸透了繃帶和病服,眼球血管爆裂,力量失控到這份上,看上去活不了幾分鍾。  而此時此刻,他仍舊把t病區和療養院、屍體牢牢困在一起,它死死咬住它的最核心區域,它無法逃脫。  他還感覺到歸陵。  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中,那人的力量是近乎規則性完全的空無,仍舊強大得驚人。  他遇到點麻煩,身處“裂縫”之中,後者極為巨大,不隻一條,至少有四條,在空間深處燃燒。  那裂痕本身像是活的,是痛苦和狂亂組成的實質,流著血,在哀嚎,爬行,燃燒,之後是恐怖的深淵,無法想象其深度,以及具體是什麽。  t病區的一部分非常的靠近歸陵,療養院也是,它們在等他陷入困境,再進行圍獵。  如同一次古老的獵食活動,下沉城市中貪婪的生物們在等另一個神明倒地。  它們知道他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控製裂縫,而他沒有同伴,也沒有支援。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韋安沒什麽舍不得的,他並沒有自己的人生,也不介意在這種地方丟棄……但唯有想起歸陵,他感到一絲焦慮。  他在一個極為偶然的情況下得到他,慘到極點的一個人,他以為能幫他的。他還提了條件,讓歸陵承認自己是他的朋友,讓他做家務,穿他要求款式的衣服,又說他和他是一對情侶,去情人餐館吃飯……  歸陵盡力做了,救過他好幾次,接受他各種“美好生活”的要求。  自己死在了這裏,他會怎麽樣?  韋安一點不想去想這事,他們這種人不看黑暗深處的東西,假裝沒有發生,這是他最擅長的活下來的辦法。  但……科學部新的管理員很快就會來到桃源,找到歸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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