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安就這麽躺著,好一會兒不知身在何方。  空氣裏有一種令人惡心的燒焦的塑膠味,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把他嚇得半死。  天頂一片詭異的密密麻麻的拳頭大的人的頭堆積在那裏,積累成一個倒懸的姿勢。那是無數塑膠的娃娃頭,半融化了,一大坨黏著,眼睛有的完好,有的被摳了隻有空洞,有的也被刀子劃過,或因為高溫融成一片,都直直盯著他。  他躺在自己臥室的地板上,手掌下凸凹不平,他意識到那也是這些小小的頭顱,亂七八糟的肢體,散發著高強度火焰槍的餘溫。  他在一片亂七八糟半融化塑料玩具製品的世界中,歸陵單膝跪在他麵前,手裏拿著從灰燼城帶回來的注射槍,裏麵有七支昂貴的“金券”。  韋安掙紮著坐起身,身體有嚴重透支的虛脫感,但不知道透支了什麽。  他臥室變成了噩夢中的一小塊,床不見了,床頭櫃、台燈和隨手放置的擺件也全部消失,他的正前方,居然有上百個娃娃的頭壘成個他媽的錐形,還有血一般的痕跡。  大黑暗時代一些古國會把人頭堆成這樣,是向對手示威的方式。  韋安知道這是什麽,是父親去世時的事。  他都不記得自己夢到過,雖然他的確夢到了他,也許在那短暫的時刻想到了當時的事。  那是場……意外和悲劇,現場位置非常特殊,科學部花了不少力氣做控製,才能讓人進入。當時場麵差不多就是現在這樣,真是集人類對古文明狂亂夢魘幻想之大成……  地板坑坑窪窪,韋安指尖無意識中撫摸了一下,接著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從夢裏帶出的完全不同的東西……  恐怖的塑料娃娃中,地板留下了某種痕跡,像無數畸形細長的手指——幾乎是未發育完成的觸手——從噩夢中伸出來,撫觸到現實的事物所腐蝕出來的一樣。  天花板上也是一樣,形成一片旋渦,好像一隻詭異的手在從腐蝕最強的中心爬出來,繞著這片區域一圈一圈爬行,一次比一次範圍更大。  其中一些很清晰,很像人的,但又絕對不是,手指過於長了,是手掌般的觸手,因為從夢境出來偽裝成這個樣子。  韋安呆了幾秒,狼狽地站起身,和那一大片噩夢現場保持距離。  歸陵也站起來,把注射槍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這他媽是什麽?!”韋安說,“是從那個……那個城裏來的東西嗎?”  歸陵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帶著審視,有另一套韋安全不了解的標準。  接著那人說道:“這是深域係統。”  韋安再次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他去廚房泡了壺茶,沒用機器人管家,自己泡的,據說能鎮定精神。  韋安熟悉泡茶、散步、園藝、美食之類據說能平定心情讓人有幸福感的東西,那些事在很多時候是管用的,讓你覺得自己還比較像個人樣。  他給自己和歸陵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燈光溫暖,茶熱騰騰的,一副災難已經過去的樣子。  “去吃點東西。”歸陵朝他說。  韋安想說自己不餓,不過當歸陵這麽說,他發現他的確是餓了。  他走到冰箱跟前,拿出從餐廳打包的蛋糕,本來準備兩個人一起吃的,不過他三兩口就吃光了。  “你會非常餓。”歸陵說。  他語氣裏的什麽讓韋安戰栗,他意識到身體裏陰森的空虛感。  於是韋安站起身,又翻出一大盒家庭裝的甜點,直接用勺子挖著吃。  歸陵看著他,仿佛這一切非常正常。  韋安一口氣吃了半盒,待他進食的動作稍微緩了點,歸陵說道:“你是做噩夢了吧。”  “……嗯。”韋安說。  “噩夢的情緒太強,會觸動深域係統的力量,”歸陵說,“這個係統殘缺時攻擊性非常強,初始啟動情緒和饑餓感有關,會對人體造成很大的消耗。”  韋安點點頭。  “我們這一類的實驗體……都死得不太好看。”他說,“是被這麽耗空的嗎。”  “是的。”歸陵說。  韋安抬頭看他,那人坐在對麵,沒帶隱形眼鏡,發絲略顯淩亂。  燈光照在之後那雙黯淡的眼瞳上,那是冰冷沉重的顏色,在溫暖的燈光下顯出格外的死寂。  他並不真的知道歸陵是個什麽樣的人,歸陵是個服務者,是武器、朋友和情人,在你遇到麻煩時會在場,他私人的部分已經太過模糊,無關緊要了。  韋安也從不詢問他古文明的隱秘,因為歸陵身上有保密協議,他不談論、也不參與一切讓人類探知到更多古科技的行動——比如科學就無法讓他為他們在諸如“小規模世界”裏的探險保駕護航——歸陵屬於規則和枷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影。  但是現在,這個黑暗中的生物向他開口了。  “深域係統最初是作為情報係統開發的,但後來它太靠近‘那邊’了,開始混淆物質的界限,變成了一個混沌係統。”歸陵說,“這門技術最後也不能說很成熟,不過七級以上的大係統都是這樣的,很難真正弄清邊界在哪裏。”  韋安一邊吃甜食,一邊點頭。  他知道他在說什麽,他剛才看到地板的凹痕裏……一隻人偶的手緩緩浮現,在兩種物質的交界處,木質的紋理向塑膠變異,詭異手掌的形狀向前伸展。  物質屬性發生了轉換,力量從噩夢裏溢散出來,把臥室裏的床、地板和天頂變成了夢的一部分。  “當它躁動到一定程度,不是進食能解決的,是一種非常深度的消耗。”歸陵說。  “那我要怎麽控製……”韋安說,“這個?”  “情緒穩定,不做噩夢。”歸陵說。  韋安看了他幾秒,笑起來。  這笑一點也沒了他之前溫文爾雅的樣子,充滿了病態神經質的氣息,骨子裏就是空洞和冰冷的。  歸陵平靜地看著他發瘋。  韋安穿著件寬大的白色t恤,這怪物穿著件同款的黑色,坐在對麵,是情侶睡衣。韋安要求的。  場麵真的是居家溫暖,有燈光、甜點和穿睡衣坐在沙發上的情人,像他真的得到了幸福,有一個家庭,有人愛他,而他隻是一個做了沒什麽大不了噩夢的普通人,很快就會好起來。  韋安瘋瘋癲癲地笑夠了,停下來,說道:“那些惡心的好像畸形手一樣的東西是什麽?好像從血裏爬出來的一樣。”  “深域係統朝‘那邊’靠得太多,混沌屬性的東西一向不太會呈現常規形態,”歸陵說,“很多似於蛇、觸手、昆蟲,這一類的樣子,是更原始和瘋狂邊緣的力量。”  韋安想了想他從夢裏帶來詭異生物的痕跡,說道:“和我還挺配。”  他扒拉了一下頭發,雖然之前剛洗了澡,但還是要打理整齊。  “我這種力量好像反派啊。”他說。  “嗯,”歸陵說,“我也覺得你是反派。”  韋安又笑了,這次很溫和。  他舒服地往後靠了靠,沙發很柔軟,他吃了一堆甜食,已經不餓了,宅子裏燈光明亮,跟前還有熱茶和情侶蛋糕盤子,他“男朋友”坐在對麵,哪裏都好。  他咬著甜點的勺子,朝歸陵微笑。  “是的,”他說,“我們兩個都是反派。”第二十九章 正式交往之後  不管韋安給這天設計了多少約會的計劃,結果都是呆在家裏修房子。  還好造宅子的時候他囤積了不少材料在地下室,能直接動手。  天已將亮,韋安沒有再睡,讓家用機器人把那些塑膠娃娃全部清理幹淨。  沒了遮掩,腐蝕區的樣子讓人更不舒服了,能清晰看出那力量從空間深處爬出來在建築中行進的樣子。  這裏是一間頂樓涼亭,地板紋路扭曲,天頂直線位置也呈現漩渦的痕跡,像一隻圓眼,在深夜張開,盯著下方。  韋安決定立刻換掉全部建築板。  他下了樓,迅速給臥室鋪好塑料膜,更換板材,進行粉刷,恢複他屋子的完美。  折騰了一會兒後,他發現歸陵在無所事事地遊蕩,於是也叫他過來幫忙。  歸陵就坐在旁邊打遊戲,玩的是韋安之前給他裝的那款,無聊到不知道存在有什麽意義。  韋安修到一半時想起升級包的事,和他說了一下,這東西現在進度還不到百分之五。  歸陵丟下遊戲去看了,一臉不高興。  “終端也太慢了。”他說,“這才是個小升級包而已。”  “我也覺得,”韋安說,“真抱歉人類科技的發展讓你不是很滿意。”  對方點點頭,接受了道歉,說道:“我知道了,我去‘下麵’時,會再看看能不能找個原始主機程序上來。”  韋安朝他笑。  “你想下個地獄,路還得自己搭,”他說,“真是不容易。”  歸陵沒有理他。  在這一天裏,韋安修複了房子,給歸陵買了輛好車,並開始處理漫步者酒店裏那位死去探員的生物芯片。  這位年輕人來自中心警察局特殊案件調查隊,本該有大好前程,但這次和德信明的隊伍一起來到了桃源。  他來是想調查陶盡來的具體身份,可惜到死前也沒能做到,芯片裏並沒有任何證據。  沒關係,韋安想,他會幫陶盡來那班人好好出一下名的。  韋安對這位探員人生最後的時間進行了剪輯。  他集中處理酒店的部分,刪去私密的信息,看上去就是一位疑似來核心星域的探員到漫步者酒店調查事件,但發現有私兵在殺無辜的客人。  視頻記錄到了抓捕者的交談,提到就是要殺一些普通人,還要死得夠慘,才能引發足夠的恐慌。那麽多屍體再加上一扇“門”,所有人都會知道桃源不再是他們想象中的文明世界。  這位探員知道不該多事,但還是想要救人。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可對方人多勢眾,極為警惕,對他進行了圍捕,他最終遇害。  韋安剪好視頻後,偽造了一個賬戶,上傳到桃源最大視頻網站上。  他聲稱自己是個工作不太合法的人,偶然從祈福會上一具年輕人屍體裏得到的一枚生物芯片,看了一下內容,覺得有必要公之於眾。  自己當時也在現場,聽到了一些東西,那些私兵對升起的古文明城市很熟悉,聽上去曾經去過,但因為意外撤出了。他還提到陶盡來的大名,反正是把能提供的信息都提供了一遍。  他是半夜時發布的,但視頻十分鍾點擊就躥升上了網站的榜首。  韋安知道它會在很短的時間裏傳遍聯邦,警方會立刻跟進,這些探員的上級,不管是誰,都會得到這些關鍵信息。  他看著急速增長的留言和轉載速度,有幾個大的平台開始準備專項欄目,這平靜與秩序讓他充滿殺氣。  韋安這輩子得到過很多教訓,也知道一些東西永遠不能得到,但他仍有始終想要達到的。  他的視頻提供了最直觀的證據,告訴大家同雲廣場事件是一樁群體謀殺案,一起大規模的上層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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