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頭人臉色陰沉下來,轉過身,大步往外走去。 外圍有事發生,押韋安過來的兩個傭兵又朝他說了兩句威脅的話,就趕去巡邏了。 韋安一直沒怎麽聽他們說話,他看著那個“老大”之前站在窗邊,一臉不善地看的東西。 那是一組儀器,樣子仿佛首尾相連的昆蟲,應該是一些特定盛放古老數據的終端組合,它“頭部”的方向對準廣場。 五個技術員繞著儀器忙活,動作嫻熟,表情嚴肅,古文明那些程序從來不隻是程序,而是牽連著另外一些複雜的東西。 韋安又去看批量處理屍體的人,有人“種”出速生地獄的花瓣,這些孱弱的東西不能張開,所以需要特殊的材料進行繪畫加工。 他聽到有人提及廣場周圍的大樓也有種子,會在特定時間裏長出來。 還有人匯報,說負責祈福會安保的警察注意到了這些東西的痕跡,也有客人打電話問,不過“暫時被上麵的人壓下去了”。 他們會在接下來半個小時搞定一切。 韋安和歸陵站在屍堆跟前,沒什麽人管他倆。 在這些人眼裏他們和屍體也沒什麽區別,都沒人專門看守,隻讓大廳的守衛盯一下。 那個來自中央星域男人的屍體就在旁邊,肢解屍體的人說他被“打成肉泥”的話不算誇張,他軀幹部分一片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這種人小地方傭兵是絕對不敢碰的,現在卻死得這麽慘,這股勢力並不在乎,他們有更大的事。 韋安朝屍體靠近了兩步,此人如果來自某幾個特定的上層部門,身體裏會有植入影象攝取設備。 這是來自於古文明的一種技術,確切地說,源自於聯邦建國前黑暗古國的奴隸控製技術。 那東西現在當然都禁了,不過聯邦以此為源頭發展出的一種相對溫和的監控科技,叫“死者之眼”。 這設備和雙眼有連接,內有存儲芯片,入職時便會植入,人死後,可以得到大約一天之內的所見所聞。 作為一種不成熟的生物技術,這門技術用處不算太大,受害者死後三個小時內如果不取出,存儲信息還會開始消退,被身體的腐敗反向侵蝕。 聯邦會沿用下來,主要是因為它的技術內核能對探員進行一定的情緒管控。不過這類控製不符合標準程序,所以對外的說法是,上麵非常重視工作人員的安危,任何對調查有幫助的技術都會用上。 不遠處,一個技術人員嚷嚷說數據不對,其中一項黏合力過強,一直跟過來,必須快點穩定數值。 他聲音很緊張,大廳裏的人都去看那個方向。 韋安的指尖摸索,碰到死者胸口破碎的血肉,接著找到靠近心髒那個薄薄的金屬片。 他輕輕夾出來,放到口袋裏。 他不覺得今天的事會很快收場,但如果時間允許,能趕上它被埋入腐朽的空白之前的時刻,他也許能看看裏麵都有些什麽。 這一會兒時間,蟲子般儀器的旁邊,氣氛越發緊張了。 “到底怎麽回事?”有人說。 “不知道,”另一個研究員說,“‘門’和相關的對接差不多都完成了,但就一項數值不對,黏性太高了,帶的周邊數據也有波動,以前也這樣過,但沒這麽強烈……” “快一點,隻剩不到半個小時了!” “鎮定值加到300%。” “會不會脫離?” “你看數值過線多少了嗎?現在根本不是考慮脫離的時候了,要是空間真黏合了,那——” 說話人生硬地停下來,但聲音裏透出恐懼,周圍也一片沉默。三秒鍾後,幾個技術員開始慌亂地處理數據。 韋安盯了一會兒,感覺非常不妙。 他古文明方麵的知識不算多,但肯定發生了什麽很可怕的事…… 顱骨左側傳來一陣隱隱的疼痛,韋安罵了一句,摸索著從口袋裏翻出藥瓶,倒了一把,看也沒看地吞下去。 這麽多年,這已經是他身體最本能的動作之一了。 但人類科技的輔助手段對這種疼來說總是遲鈍和低效的,藥不會立刻管用,悶痛變得尖銳起來。 不是單純的疼,是左側的顱骨裏的東西突然驚動了,抽搐起來,疼痛席卷一切,還伴著遙遠邪異的喧鬧和抓撓聲—— 韋安站都站不住,單膝跪在那裏,按著額頭。 他知道再疼下去他跪都會跪不住,會蜷縮在地上。 樣子會非常狼狽,但在這種疼痛前,你是談不上什麽尊嚴的。 窗邊還是一片混亂,韋安能遠遠聽到,他見多這些人自以為是擺弄古文明的力量,惹出大麻煩的事了。 但是當然了,付出代價的也都是些平民或是研究人員罷了,他們得到的好處也是驚人的。 他覺得恍惚,在這短暫又漫長的幾分鍾內,他像被拉下了地獄,成為古文明傳說中永恒承受痛苦的屍海中的一個,但藥還是慢慢地起效了。 韋安很多年來都在吃這款從科學部搞到的實驗性藥物,它帶來強行鎮定的麻木,讓他保持正常的模樣。 而不管多麽想要忽視,在這種時刻,他的一部分意誌始終能意識到,在顱骨的最深處,那強烈而致命的抽痛中,帶著某種含糊、恐怖而且永不可能看清的信息…… 歸陵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 他一直不太說話,此時他看了韋安幾秒,說道:“科學部的實驗體?” 韋安咬緊牙關,沒有說話,他從不跟人聊這事,偶爾聽到也是直接略過。 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韋安還是個小孩子。他還不怎麽記得事情,隻知道那是一個科學部“不太合規定”的項目。 這個世界對特殊的力量的迷戀到了十分極端的地步,其中一個最強大的渴望,就是創造超能者了。 在孩子的時候,他肯定有過對正義的渴望,如果你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那麽必定要為自己討一個公道。——確切地說,在他更年輕的時候,他調查那部門的資料如果用紙張打印出來,摞起來能堆滿一屋子了。 可是沒有什麽用,那是科學部,是人類世界構架出的關於古文明基礎規則的一部分,是一個星際時代的大型巫術機構,研究人員就是混沌之神的祭司。 社會的體係層層相扣,有太多的規則,而作為政府部門的重要一員,韋安有自己隸屬的勢力和家族,當他被放到特定的位置上,那麽從屬於這一立場對他將變得極為嚴苛,這裏絕不容背叛。 所以他盡量忘掉那些,有些事你卷進去就是卷進去了,沒有辦法。 歸陵在他旁邊單膝跪下。 模糊的視線中,韋安意識到對方在看著他,他無意識地抬起頭,他們近距離地直視彼此的雙眼。 在這韋安人生中偶爾會跌入的極度黑暗的時刻,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歸陵眼中極深處的東西。 一個被製造出來的怪物,位置早已被永恒之劍釘死,因為漫長的絕望從骨子裏就變質了。 在這惡意和恐怖最深處,有一種迷茫的厭惡,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裏,但又無法擺脫。 他經曆得太糟糕,太漫長了,無以計數死亡、恐懼和渴望圍繞著他,讓那雙眼中埋著的一整個龐大死寂的世界,其中個人的意誌像幽魂一樣隱現,和血腥的黑暗熔為一片。 在直視的這一刻,韋安心想,怪不得科學部對他極端緊張,不隻是因為力量、迷戀或永恒,它是沉在人類這對於古文明狂熱血腥世界最深處的生物,鎖在瘋狂的池底,你必須確保自己手裏的鏈子夠緊,絕不能放開,不然無法想象會導致什麽! 而這會兒怪物和韋安離得如此之近,姿態親密,交談的聲音都輕得像在講情話一般。 “現在,要清理一下嗎,韋安先生?”那人說道。 韋安張了下唇,花了一點時間,才發出聲音。 “再等一下,我看看情況,這事比想象中大……”他說。 歸陵靜靜看著他,緩慢後退了一點,他模樣真是俊美無匹。韋安剪了他的頭發,那雙眼睛完全呈現在眼前,那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正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言語和腳步。 韋安隱隱聽到關於某個人逃走了的咒罵,接著是另一個人在快速進行工作匯報。 聲音越來越近,很快清晰起來。他聽到匯報者的聲音,說道:“這裏就是主門了,效果完成了百分之七十,其它地方的陰影花瓣已經布置好。現在在調整一項數據,不知道為什麽不太穩定——” 韋安轉過頭,接著他聽到另一個聲音。 “沒事,隻是項數據,隻要能升上來,很快解除鎖定就行了。”一個男聲回答。 “正好可以避免有人看得太清楚,這種情況下,讓它像所有人一起做了個大型噩夢最好。”這位接受匯報的人又說,“快點搞定,我們還能趕上晚飯。” 他語氣頗為輕鬆,周圍另幾個聲音紛紛稱是,甚至還有做作的笑聲。 大廳裏的場麵極為恐怖,但這些聲音卻又透出一種尷尬的職場氛圍,還是那種現在最流行的“工作娛樂相結合”的類型。 韋安盯著那方向,心裏想,他認識這個聲音,是老熟人了。 確切地說,老仇家。第十六章 韋安的身份 說話間,一群人走進了大廳。 領頭的人身穿一件低調但很有質感的棕色外套,手工皮鞋,一身顏色配得很有品味和質感,是個中老手。 他旁邊跟著十幾個人,包括桃源本地負責和匯報的人、他的下屬和一群保鏢,顯得很有氣派。 此人說話帶一點新城口音,但其實他根本不是那裏人,不過那是核心城,他覺得這樣比較高貴。 他正在跟旁邊的人說:“嗯,我知道事情感覺有點可怕,但一切都是在計算之中的。” “是的,陶先生。”有人說。 這些人管他叫“陶先生”,不過應該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 但韋安知道。 陶盡來,隸屬中央某個不可言說大規模的勢力,陰謀家一級的人物。 其實韋安也不能說和他是仇家,以傳統的同事關係來說,他們甚至可以說是不錯的同僚。當然了,年輕時的確鬧得不快活過,但年輕人鬧一鬧簡直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當時韋安還是個外勤探員,和陶盡來在一個叫綠玫瑰的垃圾星球臨時辦個案子,兩人都算不得啥重要人物,合作得客客氣氣,還算順利。 但臨近尾聲時,陶盡來為了能比韋安提前結束,報告漂亮一點,殺了大約二十個平民。 那都是些本地集貿市場上的小攤販,他攻擊時肯定想也沒想別人是否無辜的問題,這類事不在陶盡來這類人的考慮範圍內,重點是報告好看。 這事當然不合規定,但那就是個垃圾星球,殺幾個人不算大事,大家打打掩護就過去了。 但這件事讓韋安很不高興,不但沒給他打掩護,還差點殺了他……好吧,韋安其實動手了,動靜鬧得還挺大。 他就是特別煩他,而且覺得殺了他對自己也是有好處的,他是認真這麽幹的,但是陶盡來運氣不錯,逃過一劫。 之後很多年,韋安在什麽社交場合碰到他,兩人互相假笑時,都會後悔自己當時動手怎麽沒快一點。 韋安為此還挨了不少罵,——照上頭的說法,這是他升職的關鍵時期,需要表現出足夠的冷酷和控製力,他能不能別為了那麽點事兒,跟小學生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 陶盡來那邊回去,經曆的過程想必也是一樣的。 韋安知道自己的確是衝動了,陶盡來幹的事很常見,重點是處理好工作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