瓣兒笑著接道:“我這邊是待缺的進士。”


    墨兒嘆道:“我這裏——武翔是出仕,武翹是太學外捨生,康遊是武轉文,還有餑哥,是從童子學輟學。”


    趙不棄笑道:“這《士子圖》花色果然齊全。”


    趙不尤道:“士農工商兵,士居首。世教風化,朝政得失,都係之於士。士正則天下正,士邪則天下邪。僅從咱們這幅《士子圖》來看,正氣仍在,但邪氣亦不弱,或出於陋見,或由於私慾,互爭互鬥,損傷了多少元氣?外敵未至,內傷已深。”


    趙不棄笑道:“不止互鬥,這《士子圖》整個看起來,又是一場傀儡戲。所有這些人,連我們幾個在內,都不過是木傀儡,被人操弄著跑腿奔命、顛來倒去,二十幾個人還丟了性命。背後操弄的那些人卻至今連影都不見。”


    趙不尤嘆道:“那天田況跟我說起一個話題,‘世事如局人如棋’,也和你一個意思。不過,人既非棋子,也非傀儡。人能動,能思,能選。同一個局,隻看每個人作何選擇。就像簡莊和章美,兩人起先不但主動入局,更造出局,來害宋齊愈,但到後來,簡莊仍執迷不悟,章美卻幡然悔悟,並以自己性命去破局。”


    墨兒道:“香袋案也是,武家兩兄弟,武翔便不聽命,不入局,武翹卻為了兄長,成為造局者,害了康潛、康遊兩兄弟的性命。而康遊,原本完全可以置身局外,為了嫂嫂和侄兒,卻不惜性命,毅然入局。”


    趙不棄笑道:“何渙那呆子也是,葛鮮和丁旦設局,用阿慈一勾,他就老實上鉤入局。而丁旦,為錢設局,卻不知道,別人又把他設進局中。大局套小局,他好賭,結果把性命賭進去了。”


    瓣兒笑道:“何渙幸虧遇見二哥這個專愛破局的人,才把他搭救出來。倒是侯倫,別人設局害他,他又設局害董謙,董謙是十分僥倖,才從局裏逃出來。”


    顧震皺眉道:“這一局套一局,到底有多少層局?”


    趙不棄笑道:“人生無往而非局。”


    趙不尤道:“是。有人必有爭,有爭必有局。所不同者,恐怕隻在一點不忍之心。像章美、餑哥、冷緗,都先設了局,因為不忍,又主動解了局,讓宋齊愈、孫圓、阿慈得以脫局。一點不忍之心,便能給人一條活路,自己也多一分安心。簡莊修習仁義之學,卻不知道‘二人為仁’,仁不在言語文字間,而在人與人之間。一個‘忍’字,上麵一把刀,下麵一顆心。忍心,是先自割本心。傷人者先傷己,縱便如願,己心已殘,又何能得安?”


    趙不棄笑道:“你們尋安,我隻求趣。咱們已經攪了他們的局,這些背後提線設局之人,一定正在不安。咱們就再用棍子加力捅一捅,越捅他們越不安,越不安,便越難看;越難看,這事便越有趣。”


    諸人正在沉思,都被他逗笑。


    顧震舉起杯:“這事先扔一邊,今天咱們先痛快喝他一場!”


    天色陰沉,看著又要落雨。張擇端卻背著畫箱,獨自又來到虹橋橋頂。


    今天他是來確認橋東頭、河北岸店肆房頂的瓦片數目。多年來,他早已養就一絲不苟的脾性,被召進禦畫院後,見當今官家觀畫極苛細,鳥羽上細紋都絲毫不許紊亂,他便更不敢有些微的疏忽。


    他站在橋頂,先數左近店肆房頂的瓦片,數完一間就趕忙取出紙筆記下來。等他數到章七郎酒棧,忽然想起前兩天遇見趙不尤,趙不尤跟他大略講了講清明梅船案,章七郎似乎也牽連其中。而且據趙不尤言,眼下這案子也才揭開一小片,背後藏了些什麽,深廣莫測,還難以預料。


    當時,張擇端幾乎脫口要將那件事告訴趙不尤,但隨即還是強忍住了。


    其實,早在清明那天正午,親眼看到梅船消失,張擇端先是被那“神跡”驚到,但隨即就察覺了另一樁隱秘,讓他頓時驚住,遍體生寒。當時橋上的人都忙著望那白衣道士,根本沒有誰留意他,他卻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來。自那天起,那樁隱秘他一直強壓在心底,不敢告訴任何人。


    他反覆告誡自己:你隻是一個畫師,除了作畫,其他事都莫去想,更莫去說,莫去管。


    然而此刻,他又忍不住想起那樁隱秘,心底也再次湧起一陣寒意,冷透全身。這時,天上落起雨來,他卻絲毫不覺,怔怔望著汴河流水、河中的舟船、兩岸的柳樹、店肆,心中茫茫然升起一陣悲涼,不由得低聲吟誦昨夜聽雨難眠時,填的那首《醉木犀》:筆下春風墨未幹,城頭已似近秋寒。燈窗夜雨幾人眠?


    一紙江山故人遠,半生煙火世情闌。落花影裏認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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