餑哥卻一動不動,木然看著。


    尹氏仍伸著手,臉上露出悲戚,餑哥能看得出,這悲戚似乎是真的,但真的又如何?


    尹氏空望著天空,大聲道:“勃兒,你要好好的,我們等你回來。記著,這個家也是你的家!”


    餑哥聽得出來,尹氏這話也是真的。他的心雖然並不會因此而軟,卻也不好再硬。他猶疑了片刻,低聲道:“娘,你也要好好的。弟弟,好好照顧娘。另外,我知道我爹是怎麽死的。”


    說完,他轉身走了。


    禮順坊北巷子,簡莊家。


    烏眉來到簡貞房裏,低聲把章美做的那些事都告訴了簡貞。


    講完後,她連聲自責道:“人人都誇我,說我長了雙水杏眼,我看是烏煤球才對,難怪我爹給我取個名字也叫‘烏煤’。我跟章美說了那麽多回話,竟一絲兒都沒想到他早就中意你了。我們全都盯著那個宋齊愈,卻不知道旁邊還有個這麽癡心的章美。若是早些知道,哪裏會有這些事?唉,真真可惜了……”


    烏眉嘆著氣走了,簡貞獨自呆坐在那裏,細細回味著烏眉的話。


    的確,她自己也始終隻看得見宋齊愈,極少留意章美。他們兩人相比,章美是一川深水,宋齊愈則是水上波浪。人大多隻能見到波翻浪躍,很少去在意浪濤下水的深沉。


    若是多一些慧眼,早一些留意章美,會不會好一些?


    她深深嘆了口氣,不知道是替自己惋惜,還是替章美惋惜,或是為人心惋惜。


    汴河岸,虹橋畔。


    趙不尤和墨兒一起來到虹橋邊,去送別章美歸鄉。


    到岸邊時,見章美已經搬完了行李,正在和鄭敦說話。


    “我們錯怪齊愈了,他引我們去近月樓,不是要巴結蔡京,而是為了讓我娘能多看我幾眼——”


    “我已聽說了……”章美神色鬱鬱,抬頭看到趙不尤,才勉強提振精神,叉手施禮,“不尤兄,墨兒兄弟。章美愧對故人,哪堪二位如此相待?”


    趙不尤道:“哪裏話?何況你去應天府,是抱著必死之心,再大過錯也算贖回了。這一節,就此掀過,莫要再提。來,我先敬你一杯!”


    墨兒提了一壺酒,斟了三杯,遞給章美、鄭敦和趙不尤。


    趙不尤舉杯道:“君子處世,每日皆新。這一杯,別昨日,惜今日,待來日。”


    三人一飲而盡,墨兒又給他們添上,連飲了三盞。


    船主在船頭笑著道:“對不住了,各位,這船客人已經坐滿,得啟程了。”


    “多謝諸君,就此別過!”章美拱手致禮,轉身上了船。


    這時,一個人匆匆趕到岸邊,是宋齊愈。


    章美在船頭見到他,先是一驚,隨即眼中混雜出慚愧、感激與傷懷。


    宋齊愈雖笑著,神情也極複雜。


    兩人對視了片刻,章美沉聲道:“齊愈,對不住。”


    宋齊愈搖了搖頭,高聲道:“你其實不必回去,難道忘了我們來京時的壯誌?”


    章美澀然一笑:“修己方能安人,等我能無愧於自己時,再來會你。”


    船緩緩啟動,章美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齊愈,那些信是我寫的,但那些詞是烏二嫂傳給我的,都是簡貞姑娘填的。”


    宋齊愈頓時愣住,望著章美在船上漸行漸遠,喃喃念道:“隔窗不見影,簾外語聲輕……”


    尾聲:醉木犀


    不可將窮理作知之事。若實窮得理,即性命亦可了。——程顥溫悅這一向都不敢出去買吃食,隻能將就家裏存的米麥醬菜。見案子終於結束,再不用怕人暗算,便和夏嫂出去買了許多菜蔬魚肉,置辦了一大桌菜餚。讓趙不尤請了顧震來,大家好好慶賀一番。


    天氣好,桌子擺在院子中間,顧震並非外人,大家不分男女,圍坐在一起。顧震帶來一壇好酒,大家都斟了酒,正要動筷,大門忽然敲響。


    何賽娘“騰”地站起來,粗聲大嗓問道:“誰?”


    “門神娘娘開門,你家二爺來討飯了!”趙不棄的聲音。


    墨兒忙去開了門:“二哥,到處找你找不見。”


    “哈哈,才去了結了何渙那呆子狀元的事,怎麽?這麽一大桌子菜?”


    夏嫂添了副碗筷,墨兒搬來張竹椅,大家重新落座。


    顧震舉起酒盞:“這酒本是清明那天要喝的,一直留到了今天。本該是我來宴請大家,反倒讓弟妹費心費力。隻好先欠著,改日再請大家。各位奔忙了這些天,這梅船案總算是告破了,來!我敬各位一杯!”


    大家舉杯飲盡。


    趙不尤道:“這案子隻揭開了麵上一層,元兇還藏在背後,並沒有逮到。”


    顧震道:“你是說林靈素?昨天我查出他躲在馬行街一個宅子裏,率人去捉時,老道已經逃了。不怕,隻要知道是他,總能逮到。”


    趙不尤道:“林靈素隻是這案子的旗幌,梅船上那些人也應該不是他毒殺的。幕後元兇另有其人。我在應天府查到,買梅船的人是杭州船商朱白河,隻有找到這姓朱的,才能查出設局之人。另外,梅船在虹橋東頭起航時,船上有兩個縴夫跑到橋頭去拉縴,另還有個船工不知去向,這三人並沒有死。”


    “這一陣,我派了兩個人一直在追查那三人,始終沒找到。另外,章七郎也已經逃了。”


    “梅船其實同時在做兩件事,一件是造出天書祥瑞的神跡,另一件則是紫衣客。紫衣客究竟什麽來歷,我們並不知曉,但有幾路人馬都要殺他。看來幹係重大,不是個尋常人物。”


    墨兒道:“章美、董謙、丁旦都穿著紫衣,懷揣珠子,他們誰是真的紫衣客?”


    趙不尤道:“章美頂替了宋齊愈,董謙是誤中了侯倫的計策,丁旦隻是一個無賴漢,他頂替的是何渙,這五個人雖然身份不同,但都沒有什麽大來由,就算想殺,也不需要費這麽大陣仗,他們應該都是替身,並非真正紫衣客。”


    顧震忙道:“那真正紫衣客在哪裏?”


    趙不尤搖搖頭:“目前一無所知。”


    瓣兒摸著耳垂上蘭花銀耳墜,輕聲道:“幾個大男人都被穿了耳洞,紫衣客難道是個女子?但讓大男人裝女子,又說不通。”


    趙不尤道:“這也是費解之處。”


    顧震猛喝了一口酒,嘆道:“我才說案子已經告破,這麽看來,這案子才開頭?”


    溫悅聽了,才舒展的眉頭又蹙了起來。趙不尤扭頭歉然望去,溫悅回了他一眼無奈。


    顧震卻沒留意,問道:“還能從哪裏查?”


    趙不尤道:“我這邊,古德信還未回信,章美查出來禮部員外郎耿唯和簡莊密謀,不過我想,古、耿兩人雖然知情,但應該不是主謀。”


    趙不棄道:“我這裏,何渙殺死閻奇,發配暴斃,又被救活,這一連串怪事恐怕都是設計好的,背後主事的是個員外,這員外看來來路不小。”


    墨兒道:“脅迫武翔的人是誰,香袋交給了誰,目前也不清楚。”


    瓣兒道:“董謙被迫去做紫衣客替身,肯定不是侯倫一個人能辦得了的,背後也一定另有主謀。”


    顧震道:“這幾路人馬,又都是為紫衣客而來。”


    眾人默默沉思起來。


    趙不尤忽然想起一事,心裏一驚,沉聲道:“我們疏忽了一條線索。”


    “什麽?”諸人一起問道。


    “高麗。”


    “嗯?”諸人越發納悶。


    “武翔十一年前偷傳圖書給高麗使者,這事極隱秘,隻有他一家人和高麗使者知情。他家中兄弟妯娌情誼深厚,絕不會外傳——”


    墨兒驚道:“寫密信脅迫武翔的,是高麗使者?”


    趙不尤點點頭:“有可能。還有一條佐證。清明那天,我經過虹橋時,見到樞密院北麵房令史李儼陪著一人在橋東茶棚下,那人漢話口音有些古怪,我當時疑心他是高麗使者。後來無意中遇到李儼,他上來搭話,隨口又打問起梅船案,並勸我不要再查。現在看來,他似乎並非隨口而言……”


    趙不棄笑道:“這戲越來越好看了,連外國人也擠進來扮暗鬼?”


    趙不尤道:“不過目前尚不能斷定。”


    瓣兒忽然道:“咱們這幾樁案子裏的這些人合起來,倒像是一幅《士子圖》呢。”


    墨兒道:“還真是。哥哥那邊東水八子,有隱逸,有太學生,有魁首,還有已經出仕的古德信、郎繁。”


    趙不棄笑道:“我這邊有狀元,有府學生,還有縣學破落戶丁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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