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美聽了,頓時冷透了心腸。之前他一直沒有想到過簡貞的心,以為隻要支開宋齊愈,再依照禮數,請媒人去跟簡莊議親,事情就成了。現在聽到烏眉這樣說,忽然間覺得自己像是在水上乘舟,隻顧著防備船外的風浪,卻沒發現,腳底的船板早就空陷……他黯然告辭,失魂落魄走在街上,覺著自己這二十多年竟活成了一具廢殼,一無是處。不隻如此,更為了情慾,背棄信義,欺瞞朋友。


    仁義之道,對別人來說,也許不過是口中道理,甚至隻是利祿之階,但對他而言,自少年時起,便認真當作立身根本、一生誌向,比性命都要緊。


    頹然中,他不禁問自己,當年那個胸懷天下的章美去了哪裏?


    茫茫然,他竟又走回到汴河岸邊,看到水邊泊著一隻客船,船主吆喝著“應天府!應天府!”他忽然想起簡莊提供的那個假地址,心想自己與其自暴自棄,不如去查清楚這件事。於是,他上了那船。


    客船駛離汴梁後,夜裏他睡不著,獨自走到船尾,望著夜空一鉤彎月出神。宋齊愈今天一早就啟程去了寧陵,他若真的錯過殿試,自己的罪過就更大了。幸而地址改到了寧陵,路程減短了一半,隻願宋齊愈能及早發覺、及時趕回去。


    他又想自己,這時趕去應天府,稍有耽擱,就沒辦法及時趕回汴京,恐怕要錯過殿試。但隨即,他就苦笑了起來,你讀書應舉,本是想推行仁義,為國為民做些有益之事。如今淪落到這般模樣,還有什麽顏麵去殿試?


    再想到應天府那個假地址,不知道有什麽等在那裏,也許真的是個陷阱?


    他有些怕起來,但隨即振了振氣,怕什麽?生有何憂?死有何懼?何況你用下作手段欺瞞朋友,就算替他一死,也是應該。


    順流船快,第二天清早就到了應天府。


    他找到梁侍郎家,來到門前時,仍有些緊張。他鼓了鼓勇氣,才抬手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壯年漢子,臉黑體壯,章美看了,又一陣心悸。


    那壯漢問:“你是宋齊愈?”


    章美點了點頭。壯漢便請他進門,章美走了進去,見院子裏還站著一條壯漢。大門剛關上,兩條壯漢一前一後,朝他逼過來,伸手扭住他,將他拖進側房中。章美想反抗,但他自小讀書,體格柔弱,哪有抵抗的氣力?


    兩條漢子把他摁到一張椅子上,取過一條麻繩,將他捆死。章美正要開口質問,一個漢子又將一塊帕子強行塞住他的嘴裏。而後,另一個漢子點了一盞油燈,拿來一根銀針,在燈焰上燒紅了針尖,第一個漢子伸臂勒住章美的脖子不讓他動彈,第二個漢子拿著那針,揪住章美的耳垂,左右各狠狠刺了一下,一陣燒灼鑽痛,兩隻耳垂都被刺穿,他忍不住哼叫掙紮起來。那個漢子又掏出一個小瓶,在章美的兩隻耳垂上各塗了些清涼的藥膏。章美又驚又懼,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


    一個漢子又去拿了件紫錦衫過來,另一個解開了章美身上的繩索,讓他換上那件錦衫,又將一個小紫錦袋塞進他懷裏。而後,其中一個從腰間抽出一把尖刀,抵在他脖頸上說:“等下帶你出去,你若敢發出一點聲音,我這刀子絕不含糊容情。”


    章美隻得點點頭。兩個漢子一左一右挾著他,出了門,門外巷子裏停了輛馬車。章美被推進了車廂,兩個漢子也隨即上了車。前頭車夫驅馬,車子穿出小巷,行了很長一段距離,才又停了下來。兩個漢子又挾著章美下了車,章美向四周一望,眼前河麵寬闊,岸上茶坊縱列,岸邊泊著些船,竟又回到碼頭。頭頂太陽微偏,已經過午,接近未時。


    兩個漢子仍一左一右,緊挨著章美,其中一個裝作親密,用胳膊緊緊攬住章美肩膀,脅迫他走到岸邊,上了一隻客船。章美抬頭一看,船帆上繡著一大朵梅花圖樣。船主站在艄板上,朝兩個漢子點了點頭,並未說話,似乎是相識約好。


    兩個漢子拽著章美穿過大客艙,艙裏並沒有客人,隻有幾個船工在搬東西。他們低頭走進小客艙過道,小客艙左右各有三間,兩人把章美推進左邊中間那間客艙,隨手閂上了門。兩個漢子並肩坐在小床,讓章美坐在桌邊木凳上。章美見兩人一直盯著自己,極不自在,便扭頭望向窗外,心裏胡亂猜想,忐忑不已。


    簡莊為何要提供應天府這個地址,目的何在?這兩個漢子究竟要拿自己怎麽處置?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頭緒。唯一安慰是,幸而自己替換了宋齊愈,他便不需平白無故遭受這些驚嚇。


    過了一會兒,似乎上來了幾個客人,隨後船開了,看方向是駛往汴梁。章美越發奇怪,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做什麽。


    到了傍晚,兩個漢子要了些飯菜,讓章美一起吃了。船上小廝進來收走碗筷後,一個漢子低聲對章美道:“老實待著,不許出聲,不許閂門。我們就在隔壁,你若敢叫敢逃,就割了你的喉嚨!”


    說完,兩人就帶上門出去了,章美聽到隔壁門響,兩人應該是進了隔壁。他獨自坐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不敢動,隻能呆呆望著窗外,不知道接下來還會遭遇什麽。一直坐到深夜,他才摸到小床上躺了下來,沉沉睡去。


    黎明時分,他被一陣輕響驚醒,是門樞轉動的聲音,章美忙半撐起身子,見艙門慢慢打開,一個黑影躡步走了進來,隨手輕輕閂上了門。窗外天色隻微露些晨曦,艙室中還很昏暗,章美睜大了眼睛,見那黑影慢慢朝自己走近,黑影前似乎有寒光在一閃一閃。章美不敢亂動,隻能將身子使勁往後縮,抵緊了艙板。那黑影走到近前,章美這才勉強看清,是一個魁梧壯漢,但並不是那兩人中的一個,壯漢手中握著把尖刀。


    那壯漢走到床邊,湊近才發覺章美醒著,驚了一下,急忙用刀抵住章美咽喉,低聲道:“不許出聲!”


    章美隻能定定斜抵在牆板上,不敢動。那壯漢盯著章美仔細看了看,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似乎很吃驚。他低聲問道:“你是策子章美?”


    章美忙點點頭,但隨即猛地想起自己是來頂替宋齊愈,忙又搖了搖頭。


    那漢子目光閃動,有些疑惑,他手中的尖刀也略鬆了一些,似乎在猶疑。


    章美卻從他目光中感到殺意,一陣恐懼頓時湧起。平日裏說起生死,不過是兩個字,這時才真正覺到死,如一片漆黑深淵,在身下塌陷。他不由得掙了一下身子,逼在他喉部的刀鋒一緊,皮膚似乎被割破,他忙又停住,不敢再動,想說些什麽,但嗓子幹澀,竟發不出聲來。


    驚懼之中,他又猛地想起,死在這裏的本該是宋齊愈。


    一陣悔意刀一般割過,既為自己和簡莊等人設計陷害宋齊愈而悔,也為自己貿然前來而悔。兩悔交集,匯成一陣絕望之悲。他心一橫,閉上了眼,死就死吧,至少是代齊愈而死,多少還算值一點價。


    然而,等了片刻,刀鋒似乎離開了喉部,他忙睜開眼,見那壯漢注視著他,猶疑了半晌,低聲問道:“會遊水嗎?”


    章美不明所以,茫然點了點頭。上次來京時,章美因被船匪拋進河裏,險些溺死,到了京城後,暑夏特意和鄭敦去僻靜河灣練會了遊水。


    壯漢低聲道:“爬出窗,下水,輕一些。”


    章美看那壯漢神色,似乎沒有了加害的意思,倒像是想幫自己,便愕然點了點頭,忙輕輕起身,慢慢爬出窗戶。然而低頭看到渾茫茫的河水,又有些怕,但一想,就算死,死在水中總比被人殺死好。


    他打定主意,要往下跳,身後壯漢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輕一些。於是他慢慢溜下船舷,那壯漢見他下到了水中,才鬆開手。章美大致已通水性,怕被發覺,不敢用力劃水,隻在水中蹬著腳,順流往下漂去。經過船尾時,見船後立著個篙工,正在撐船,幸而側著身,並未朝他這邊看。


    章美忙長吸了口氣,將身子沒進水中,向前潛遊,一口氣盡,才冒出水麵,這時離那船已有一段距離,篙工絲毫沒有察覺。沒過多久,那壯漢也從他附近水麵冒出頭。兩人遊到河邊,一起上了岸。四周一望,見農舍錯落,已經進入汴京東界了。


    那壯漢脫下上衣,一邊擰水一邊道:“我是來殺你的——”


    原來他叫康遊,有人綁架了他的嫂嫂和侄兒,威逼他來這船上殺一個紫衣客。


    章美聽了大驚,低頭看看身上濕淋淋的紫色錦衣,簡莊真的設計要殺死宋齊愈!


    康遊又說:“那綁匪要我拿你的一雙耳朵和一顆珠子作憑證。”


    “珠子?什麽珠子?”


    “我也不知道。”


    章美忽然想起來,在應天府那兩個漢子把一個紫錦袋塞進他懷裏,他忙一摸,幸好還在。取出來打開一看,裏麵是一些碎銀和一大丸藥,並沒有什麽珠子。康遊卻把那丸藥拿了過去,掏出尖刀劃了一道,捏著藥丸,仔細一看,道:“珠子在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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