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他與宋齊愈之間又出現了另一個人:簡貞。


    與簡莊初識時,章美就已經聽聞他的妹妹簡貞難得的賢淑聰慧,以兄視妹,恐怕也不會錯。不過那時章美一心讀書,並沒有婚娶之心。有一天,他和宋齊愈、鄭敦去簡莊那裏,大家正在院子裏講論孟子“赤子之心”,忽然聽到牆頭撲拉拉一聲響,抬頭一看,一架燕子風箏掛到了牆邊竹梢上。接著,有兩個孩童來敲門,烏眉去開的門,兩個孩童求烏眉幫他們取下風箏。烏眉搬過梯子要爬上去,章美看到,忙過去幫著取。他爬上梯子,攀到牆頭,伸手取下了風箏。正準備要下去時,一回頭,見後院一叢翠竹下,一個年輕女子靜靜坐在竹椅上,正捧著一卷書在讀,她身穿青布衫裙,襯著幽幽翠竹,顯得格外雅靜。


    章美不敢多看,慌忙爬下梯子,那一眼卻映在心底,青碧圖畫一般。


    自那以後,他時時會念起那個女子,知道她一定是簡莊的妹妹簡貞。他沒見過自己母親青春時的模樣,但看到那個女子,便認定母親年輕時便是這樣。他心中第一次湧起求偶之情。但父母都遠在越州,必須得先回稟。他想了很久,終於忍不住,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向他們徵詢求親的事。


    他聽族兄說烏眉的父親烏宣義這兩天要南下越州去進貨,就去烏家,想托烏宣義捎信回去。到了烏家,卻見烏眉也回了娘家。烏眉愛說話,他便先陪著說了幾句,裝作無意,把話題引到簡貞。烏眉極力誇讚了一番簡貞,章美正聽得快慰,烏眉卻話鋒一轉,說簡莊和劉氏都已選中了宋齊愈。章美一聽,心裏被冰錘猛地砸中一般,頓時呆住,說不出話來。他勉強敷衍了兩句,趕緊起身告別,在路上撕掉了那封信。


    一路沮喪回到太學,迎麵卻看見宋齊愈走了過來。那時他和宋齊愈已經爭論過幾次新舊法,他心裏已經有了嫌隙。宋齊愈卻似乎毫不在意,笑嗬嗬拍了他一下,問他去了哪裏。他想起烏眉的話,心裏頓時騰起一股怨氣。正要發作,鄭敦也走了過來,他隻得忍住。宋齊愈說建隆觀的ju花開得正好,一起去賞賞。他原想拒絕,但又想探探宋齊愈的心思,便跟著一起去了。


    三人到了建隆觀,其實ju花已經開敗,沒有什麽可看。宋齊愈又拉著他們上了近月樓,坐下來喝茶。這已是他們第二次來近月樓,他很納悶宋齊愈一向節儉,為何忽然奢侈起來。而且宋齊愈坐下來後,不時望向對麵蔡京的府邸,似乎在期盼什麽。望著蔡京府,除了富貴,還能期盼什麽?宋齊愈力主新法,蔡京又強推新法,自然同氣相求。章美心裏越發惱怒,但仍舊忍著。


    臨走時,宋齊愈忽然感嘆起來,說至今也沒有查找出蓮觀的家世。章美聽了,心裏才稍稍寬慰了一些,至少宋齊愈並沒有留意簡貞。


    後來,為了打聽簡貞的消息,章美時常往烏家跑,若遇到烏眉回娘家,就設法探些口風,引烏眉多講些簡貞的事情。烏眉說簡貞不但聰慧貞靜,還會畫畫填詞。章美忙請烏眉念一首來聽,烏眉記性好,隨口就念了一首,那詞句淒清幽婉,韻致不輸於當今女詞人李清照。章美聽後,如同飲了一盞春寒冷酒,神魂盡醉。


    烏眉又說簡莊一直等著宋齊愈去提親,可至今也不見宋齊愈表態。而宋齊愈那邊,也似乎漸漸開始淡忘蓮觀。章美越加憂慮起來。後來他才想到,就算宋齊愈真的忘掉蓮觀,也未必會留意簡貞。但當時,他心裏隻有簡貞,以為所有人都和他一樣,隻會鍾情於簡貞,尤其是宋齊愈。


    他心裏暗想,不能讓宋齊愈忘記蓮觀。


    但如何才能不忘記?


    有天他聽宋齊愈隨口吟了句“尺素無由寄,鴻雁難為憑”,看來宋齊愈在盼著能和蓮觀有書信往來。他忽然生出個念頭——給宋齊愈寫封假信。


    但這是極喪格敗德的事情,他慌忙驅掉了這個念頭。誰知沒過幾天,他又去烏家見到了烏眉,烏眉說宋齊愈若再不表態,她自己就要去催催宋齊愈。章美一聽,忙阻止說宋齊愈似乎已經中意於另一個女子。烏眉忙問是誰,章美隻得說自己也不清楚,得去問問宋齊愈。


    烏眉一旦得知宋齊愈和蓮觀其實隻見過一麵,再無音信,恐怕會極力勸說宋齊愈。章美情急之下,再顧不得其他,開始著手寫蓮觀的假信。


    他一向不願將精力耗費於詩詞歌賦,信中更要模仿女子心思筆致,短短數百個字,竟比寫數千言的策論更難。好在他以前曾臨摹過衛夫人小楷,便照那筆法,反覆斟酌揣摩,總算寫成。他封好信,去街口找了個外鄉客人,給了些錢,托那人把信交給了太學門吏。


    當天下午,宋齊愈興沖沖找到他和鄭敦,說收到了蓮觀的信。章美看著他一臉狂喜,知道自己計謀應驗,但他從小沒做過這種違心欺人之事,心裏極其愧疚。


    果然是徙善如登山,從惡如順水,寫了第一封假信,愧疚了一陣後,他又忍不住寫了第二封、第三封……宋齊愈卻絲毫沒有察覺,對蓮觀越來越執迷。


    到了去年年底,烏眉忽然拿了兩幅畫來找他,說是簡貞畫的。簡莊這幾年賴以為生的學田恐怕要被收回,這往後生計就沒了著落。簡貞拜託他去問問書畫經紀的朋友,看看能否賣掉這些畫。


    章美展開一看,是兩幅山水,筆致秀逸,神韻清遠,堪稱妙品。沒想到簡貞竟還有這等絕技,他喜歡得不得了,立即拿著兩幅畫去找到一位經營書畫的行家,那人看了也贊口不絕,說就算拿去和宮中畫院的一流畫師比,也不遜色。可惜畫者並沒有名氣,恐怕賣不到多少錢。


    章美聽了,反倒很是開心。他本就沒打算賣掉這畫,想要自己珍藏起來,隻是想讓那行家品評一番。他父親從來不吝惜他花錢,於是他給父親寫了封信,隻說要收藏名家書畫,父親很快托人給他捎來三百貫,他就照著坊間名家的價格,假借書畫商的名義,把簡貞的畫全都買了過來,密藏在族兄家中,時時過去獨自品賞,越看越愛。


    簡貞也用這些錢置了些田產,讓家裏有了生計倚靠。


    而宋齊愈,卻因為蓮觀那些假信,整天魂不守舍,簡莊也對他漸漸失望。


    就在這時,發生了那場論戰,宋齊愈從未如此狂傲過,以一敵七,為新法極盡狡辯。簡莊當即驅逐了宋齊愈,他們七子既悲又憤,想起當年司馬光主政,錯信了蔡京,最終讓新法捲土重來。與蔡京相比,宋齊愈才幹見識隻有更強,若不設法阻止,將來恐怕會禍患天下。


    於是他們開始商議如何阻止宋齊愈。鄭敦先提到了蓮觀,田況精於棋道,隨即想出一條計策——寒食節將宋齊愈騙往外地,讓他錯過殿試。章美心想這是為天下蒼生免禍,便主動提出去偷蓮觀的信。


    他重寫了一封蓮觀的假信,交給簡莊,簡莊怕男子口吻不像,就讓妹妹簡貞模仿蓮觀的語氣寫了一封假信,江渡年又模仿“蓮觀”筆跡抄寫了一遍。章美讀到那封假信,見寥寥數語,卻情致深長,心想:若這是簡貞寫給他的,該多好。


    信上應天府梁侍郎家的地址是簡莊提供的,章美隨口問了句是從哪裏得來的,簡莊神色微變,隨即說是偶然聽來的。章美微有些納悶,簡莊一向坦蕩磊落,任何人麵前都直心直語,從來不會支吾遮掩。他不放心,等其他五子離開後,單獨留下來,又問了一遍。簡莊忽然惱怒起來:“你這是做什麽?我才已說了,是偶然聽來的!”


    簡莊雖然性情嚴厲,但從來沒有這麽失禮過,何況是摯友之間?


    章美不好再問,道了聲歉起身告辭。回去路上卻始終忘不掉簡莊方才的神情,那神色間不止是惱怒,更透出些恨意和愧意,此外還藏著些什麽。他仔細琢磨那眼神,心裏漸漸升起一股寒意——簡莊眼神深處藏著冷厲之氣,那是殺氣……大太陽底下,章美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簡莊在說謊,他不隻要讓宋齊愈錯過殿試,更要除掉宋齊愈,以絕後患。因為宋齊愈就算錯過這一場殿試,三年後,還可以再試,以宋齊愈的才學,終究阻擋不住。


    雖然章美與宋齊愈已經勢同冰炭,但畢竟十幾年舊誼,早已勝過骨肉,愛護之情自然湧起。何況儒者以仁義為本、惻隱為心,怎麽能做出這種事情?


    不過,他還是想懲戒一下宋齊愈,想起太學有位同學講過寧陵知縣有女待嫁,便重新寫了一封假信,把地址換成寧陵,照老辦法寄給了宋齊愈。


    信送出去後,想到簡莊,章美始終有些心寒,不知道簡莊將宋齊愈騙到應天府,究竟意欲何為?


    寒食上午,東水七子聚會,大家心裏裝著事,坐了一會兒便散了。章美一直留意簡莊,見他目光中仍有冷厲殺氣。告別出來,他一個人漫漫而行,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烏家。烏眉也在,寒食回來看視父母。說起簡貞,烏眉嘆道:“宋齊愈和你們如今鬧掰了,隻可憐了貞妹子,她其實早就相中了宋齊愈,但女孩兒家,有苦也說不出來,何況你簡大哥又是個極古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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