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幾度想開口說話,張了張嘴又抿緊嘴唇。她哭泣的聲音漸漸變低了,可雙肩抽搐著,顯然依舊十分難過。


    他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輕輕走到她身邊蹲下,將手帕遞給她,“喂,你別哭了,是我不對。我以後……我……”


    我以後再不會欺辱你?還是……我以後……


    季鋒還沒想好他以後要怎樣,韓瑤光突然間如同一團向火堆上澆了一瓢油猛然炸起的火焰一樣暴起直撲向他。


    季鋒這一瞬間的反應完全是出自習武多年的本能,他疾跳而起,身體還在空中,腰部以上已經後傾,倒著飛退,可退的還是晚了些,他看到韓瑤光右手朝自己用力一揮,趕緊抬手格擋,頓時左臂痛徹骨髓。


    他捂著左臂連退了兩三米,再看韓瑤光,她臉上一滴眼淚都沒,右手握著鐵錘,雙目如要噴火一樣盯著他,紅唇卻向上勾著,笑得又得意又凶狠。


    季鋒這才醒悟,原來她落地時那一滾是把掉在地上的鐵錘拾起來藏在手裏了!那麽,她剛才的嚎哭,質問,種種作態,全是為了讓我上當!為了讓我——


    這一瞬間,他心裏也有一把火猛躥上來,燒得他兩頰發燙,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讓他難以招架,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走!快走!再多留一刻,就會招致更大的羞辱!


    他急轉身,向著雲台方向疾奔而去。


    可即使跑得再快也快不過聲速,他聽見韓瑤光站在他身後大聲冷笑,高聲叫道:“季承晦!你有什麽資格來管我?你忘了嗎?你上次被我用藥放倒了!哈哈哈哈——你還敢來教訓我?告訴你吧,要不是因為你是定尋派來的,你早在我手裏死一百次了!”


    瑤光看著季鋒的背影,險些想將手裏的鐵錘當暗器扔出去砸他。但是她最後一絲理智拉住了她。咱又不是錘哥,錘子扔出去了不管砸中砸不中他最後還得自己去撿。而且這地方草長得老高,還不太好找。算了算了。


    她握緊鐵錘,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眼淚流出來了。


    瑤光將自己此時的流淚歸結為太興奮了。她雙手、雙臂還有膝蓋全是擦傷,火辣辣的疼,從懸崖上跌落的驚險,還有剛才偷襲季鋒成功的解氣和喜悅,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估計這時候腎上腺素水平都要爆了。


    季鋒左臂被她狠狠敲了一錘子,隻能單手攀岩,幾次險些跌落,可始終有驚無險,上升的速度似乎並沒因為少了一條手臂降低,很快消失在山巔。


    這天晚上,瑤光想了想,季鋒今天剛來的時候倒和平時沒什麽大不同,然後卻突然發難,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別人提他家是開道觀的?


    可是,一個人的身世、父母是無法選擇的。就像定尋,他說過,他十四五歲的時候也想過仗劍走天涯。換句話說,不就是想離家出走麽。他還在太清宮周真人那兒住過很長一段日子,還考了道初試。唉,他貴為皇子,多少人羨慕,可也一樣有自己的煩惱和不得已。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地獄。


    第二天,瑤光依舊在山壁上釘鋼釘繩索,釘好之後,她還準備再去定製幾個滑輪,能把吊框上下拉拽,這樣在山壁上畫岩畫時就方便得多了。


    快到正午時,她正在忙活,突然聽到雲台那邊傳來一陣鈴聲。


    她回過頭,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人。


    瑤光不再理會,隻提高警惕。


    等她忙完這一陣,下到穀底,小心地走近了,看到有人從雲台那裏縋了個竹籃下來。籃子手柄上掛著幾個鈴鐺,裏麵放了幾罐藥膏,罐子上貼著簽子,有生肌去腐的,也有鎮痛的。


    瑤光將藥膏提回岩洞,先用毛筆蘸了些藥膏塗在她的羊皮褥子上,到了晚間觀察觀察,一切無異樣,這才洗了手,塗在手臂上擦傷的地方。


    藥膏塗上之後先是無可避免的一陣蟄刺,漸漸變得涼絲絲的,整個岩洞都充斥著苦味。瑤光齜著牙罵罵咧咧詛咒季承晦從此不舉。


    作者有話要說:


    所謂父愛如山,就是“爸爸愛你”的意思。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第149章 和解


    瑤光本以為季鋒吃了苦頭又送來藥膏兩人算是扯平了,從此再無瓜葛。沒想到隔了幾天,他又跑來了。


    這一次,季鋒也帶了鋼釘鐵錘繩索等物從雲台下來時也和她一樣釘了一路。


    瑤光冷眼旁觀,哼,看來你是養好傷了。我還以為那一錘至少能把你手臂打骨折,少說也得養個一兩個月呢。


    隔著山穀,她看到他背了了大藤筐,下到穀底後從筐子裏拿出了鐵鍁鋤頭。


    又觀察了一會兒瑤光發現原來季鋒是來埋葬屍首的。


    他握著一個羅盤似的東西在山穀中轉了轉選定了一處地方開挖。


    瑤光忙活著自己的事情,時不時看看季鋒在搞什麽。


    他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在他選中的那塊地上挖了十幾個坑,再把他之前整理的那些骨頭一堆一堆用筐運出來一一安葬。埋了十個坑之後他不知躲到哪兒換了身道袍,接著在墳墓旁邊擺上香爐等物,一手持木劍一手持銅鈴,竟然做起法事來了。


    瑤光目瞪口呆。


    做完了法事,季鋒過來取水淨手。


    之後他換下道袍,又在山穀西南方一塊懸空探出的石頭下用搭了個簡陋的帳篷,升起了篝火。


    這兩人一整天視而不見,也沒交談。季鋒又來取水時,瑤光也在做飯,她看了看他,問:“你真是道士?”


    季鋒耷拉著嘴角,“嗯。”


    瑤光指指自己左臂,“你傷好了?”


    季鋒又“嗯”了一聲。


    這天夜裏,瑤光一直保持警覺,在黎明時還偷偷跑到洞口朝著季鋒帳篷的方向看了看。她有點不信,季老虎就這麽轉性了?不對。一定有陰謀!


    可一連兩日,季鋒除了來取水,從不走過來,也不主動和瑤光說話。有時候她有心試探,問他幾句話,他也平靜回答。


    “為什麽你要來收屍啊?”


    “這裏不是常人能輕易下來的,那些屍骨又無家人,沒人會來。”


    “你能分清那些骨頭誰是誰麽?”


    “身體大體能對得上,頭骨隻能按男女分個大概,隻是不知道頭誰是誰的。我按屍骨腐化時間推測,如果錯了,也沒辦法。反正……所有屍骨離得也不遠。”


    “你還會看風水?”


    “會。”


    “你真的是道士麽?有道籍的那種。”


    “是。”


    “那你有道號麽?”


    “有。”


    “叫什麽?”


    “不想說。”


    “艸。”


    “……什麽意思?”


    “不想說。”


    季鋒安葬完所有屍骨,也沒立即離開。他又做了一次法事。這次的法事還挺隆重的,做了兩三天的樣子。


    瑤光好奇地旁觀,再想想自己,不覺好生鬱悶。唉,別說她了,就是她師父,老郡主也半斤八兩,甚至更糟。


    有一次取水時,季鋒看到瑤光拿著紙筆在起草稿。她看著崖壁上的石塊,根據山石起伏修改草稿,他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看法,“別這麽改,這裏,還有這裏,到了夏季多雨的時候,雨水順著山石上的草木流下來,很快會侵蝕掉顏色。”


    瑤光知道他畫功不錯,還曾指點過十七郎,再看看山壁想了一想,“你說得對。”


    她再次修改草稿時,看到季鋒微微一笑,似乎對她接受他的意見挺開心的,不過,這一絲笑意轉瞬即逝。


    她忽然想起那天他喝了加料的薑湯後的笑容,唉,不知道那是不是季老虎這輩子笑得最久的一次。她又想起他在篝火映射下放大的瞳孔,那個時候的季老虎哪裏還是老虎,分明是一隻貓咪。眼睛圓溜溜的,自帶美瞳的貓咪。


    瑤光問他:“你跟誰學的畫?”


    季鋒道:“我娘。”


    瑤光起好了草稿,修改了幾次總覺得不太滿意,她又向大周土著季鋒尋求意見,“依你之見,看到這些畫,還會想跳崖自殺麽?”


    季鋒倒也坦誠,“無論佛道,皆有三界,天上,人間,地獄。人間究竟怎樣,凡人各有感悟,常人多以為地獄可怖,天堂美妙,但天上究竟如何,無人知道。不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若是真有仙界,芻狗到了仙界也依舊是芻狗,仍然逃不過被燒掉的命運,區別隻是被凡間煙火燒成灰燼還是被三昧真火燒成灰燼。你隻管把他們向往的什麽仙界、天宮畫得可怖些吧。”


    瑤光想了想,提筆在草稿上改了些東西,“有道理。”在人間混,至少還有些經驗值呢,升了天又要從零開始,沒準混得還不如現在呢。總之,喚起人們對人間的留戀,或許能挽救一些想逃離塵世的人。唉,這麽一想,反而是唯物論者起了自殺念頭比較可怕,死亡是生命的絕對終結。


    最終的畫稿上,瑤光將“人間”畫成一個四方形,四邊分別是人間四季,四季各有平淡喜悅。“人間”之上,是一層又一層紅色的天空,每層天空都像是火焰在燃燒,森嚴偉麗,令人敬畏,更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天空很抽象,很美麗,也很冷酷,而人間很具體,處處都有小確幸。


    完稿的第二天,季鋒一早就走了。


    瑤光早起之後忙活了半天不見季鋒出現,到了中午,實在忍不住,跑去他的帳篷一看,才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他將睡覺用的毛皮褥墊卷成了一卷,用繩子吊在帳篷頂,還剩下的一些食物全都裝在了銅吊鍋裏,蓋上蓋子,倒沒有用繩子捆,放在帳篷一角。


    她這才後知後覺,他是想看到終稿再走。


    天氣一天比一天更冷,山穀中的日照時間也越來越短。


    瑤光終於將這一麵山壁上的鋼釘繩索都固定好了,現在,可以開始作畫了。根據釘在山壁上的繩索確定了岩畫的大小,這將是她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幅畫作。


    她出穀下山,又買了很多的繩子,顏料,木炭,還有許多食物幹糧衣物被縟小家具和日用品。


    回來那天又下起雨夾雪,本來說好送貨上山的鋪子掌櫃很為難,跟瑤光作揖道:“公子,這天氣上山還好,可下山的時候就難了,咱的騾馬上山時蹄子踩在泥巴上的坑到了下山時都凍硬了,蹄子踩進去怕會摔倒,哪怕是在蹄子上包上麻袋也難走得很。不若公子在城中再歇一夜,等天晴再走?”


    瑤光很是躊躇。


    最終,瑤光隻得又向掌櫃買了頭驢子,掌櫃答應派人幫她趕著驢子將她買的東西送到山下的村子中,之後留下一頭驢子,由她自己將貨物運上山去。


    為此,瑤光還得向村子一家農戶租窩棚囤貨。


    這村子的人倒是都聽說了水仙庵那群尼姑害人的事,得知瑤光是名道士,都以為她要做法鎮壓、消解山穀中的戾氣怨氣,倒還都挺友好的,沒收她錢,村長還說要派兩個村民幫她運東西上山。


    之後幾天,瑤光的日常生活十分規律。


    她晚上睡在水仙庵,一早到村中運貨,運到山穀後太陽也起來了,趁著穀中有光,趕快在岩壁上用木炭畫草稿,再在傍晚回水仙庵。


    水仙庵現在是徹底空了。剩下的幾個尼姑全都坐了牢。拔起蘿卜帶出泥,尼姑們招認說薑湯中的藥物還有燃放香燭時加的香丸,全是宛州城外一家相公書寓的老板提供的。不過這老板是個人物,消息頗為靈通,尼姑們剛一被抓,他就帶著細軟金銀跑了。


    至於慈山和慧靜,這倆人根本不是真尼姑,原本是宛州附近州縣的退休名妓。水仙庵原先的庵主是慈山的一位表親,慈山退休後,原本經營自己的書寓,但不知發生了什麽,生意不做了,跑來水仙庵想要出家,可還沒正經剃度呢,她的這位表姑就去世了。水仙庵本來香火不盛,慈山是念過些書的人,她接管了水仙庵,從此搞起了騙退休的風塵中人登仙的缺德生意,庵中的尼姑生活水平大大提高,誰也不去揭發她。慧靜過了一年多才來,她和慈山有舊交,年輕時曾在同一家書寓過活。


    瑤光往返於村中幾天,終於將過冬的物資和畫岩壁畫所需要的工具顏料一趟趟運進了山穀中。剛一運完,當天夜裏就下了雪。


    落霞山地勢比宛州城高得多,海拔高的地方自然也更冷,好在這山穀中有一些地熱的天然條件,雪也不大,所以過了一天,穀底的積雪也就基本都化了,隻是山壁上凹凸不平的石頭和樹枝雜草上還有一團團積雪。


    可是雪化之時比下雪時更冷。


    到了此時,瑤光也對自己的計劃有些懷疑,我真的能做成麽?就憑我一個人。她凍成了農民揣造型,出了岩洞就忍不住將兩手互插在袖中,一邊原地跺腳一邊質問自己,我該繼續留在這兒麽?我原計劃裏可沒有在這個山穀裏每天凍得哆哆嗦嗦畫岩畫啊……這個時候,按照我原本的計劃,我應該已經到了泉州,光腳踩在花船甲板上曬太陽啊!


    可是,這時候要是走了,那就完蛋了。我以後還怎麽在季鋒這混蛋麵前抖得起來啊?


    好在之後幾天都是晴天,她吊著保護繩,在山壁上像蜘蛛一樣上下左右移動,將草稿中的輪廓按比例擴大,逐一畫在岩壁上。


    她最先畫好的是“人間”的四方塊草稿。這塊岩壁是整片山崖中最為平整的,沒有什麽凸起的岩石,也沒長草木,但因為整個山穀四周的山崖都有傾斜度,所以在崖壁上畫草圖時還是要進行一些修改。


    “人間”部分也是岩畫中細節最多的部分,瑤光整整畫了七八天才畫好,她又跑去雲台遠遠看了看,進行了一些修改,這才開始上色。


    因為岩畫的尺寸史無前例的大,許多從前用到的細節技巧用不上了,工具也不是很趁手。瑤光畫了兩天,隻得再次下山,去買更大的毛筆,或者幹脆。這時候,她真希望能買到現代塗鴉藝術家們常用的噴色瓶。可惜,她把宛州城中的鐵匠鋪子、炊具鋪子甚至打首飾的銀樓都問了個遍,沒人能做類似的東西。隻有一家銀樓的掌櫃瞧熱鬧似的看了看瑤光畫的圖紙,笑道:“公子這圖上畫的東西,倒是和驍衛營的武士們用的噴火銃子有點像。”


    瑤光追問之後得知,噴火銃子是驍衛營騎兵配的武器,像個噴瓶上接了個一米多長的大喇叭,根據地域不同,有的地方驍衛們的噴火銃子瓶中裝的是高純度酒精,有一些是“火油”——聽起來大約是某種提純後的石油提取物。


    噴火銃子是韓國公子發明、改進的武器之一,馬上作戰時用的。原型顯然是□□。不過,這個時代沒有高壓技術,也沒有提純天然氣的技術,所以韓國公子進行了許多改造。


    瑤光又問掌櫃,“要是打個小點的,再把壺嘴也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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