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下雨了。瑤光心想。她緩緩呼口氣,振作精神,催馬快跑。


    距離近芳園大約二三裏路時,高立臣出來相迎,他帶著蓑衣雨具,見到瑤光時先在馬上行個禮,那張黑臉不管怎麽調劑表情,都沒昨日的笑容了,顯得有些忐忑,又極力想要裝成“木訥”。


    瑤光不知道大黑鐵塔心裏在捉摸什麽,心想,你們總不會設下伏兵,摔杯為號吧?哼,我倒要瞧瞧,你主子是怎麽了,把你弄得這般提心吊膽像是暗中為我捏把汗的樣子。


    高立臣將她迎進廳堂,定尋端端正正坐在那兒,見了她,平靜而禮貌地起身,“韓道友。”


    韓瑤光本來是帶著誠意來的,甚至還有那麽點講和的意思,一看定尋端著這麽高冷的姿態,心裏冒火,卻按捺住端莊回禮:“譚道友。”裝唄,誰還不會裝麽?


    客套又做作地寒暄完畢,定尋依舊帶她去佛堂授課。


    這次定尋教授的,是深奧且瑣碎的內容:認穴位。


    他木著一張臉,取出兩個後世中醫店中常見的小木人,木人一尺多高,關節可以活動,身體上用紅藍黑三色標注了許多穴位名稱和經絡名稱。


    瑤光有點傻眼,這麽多,要怎麽記啊?


    定尋把小木人放在兩人蒲團之間,指著一個木人頭部道:“百會穴。”然後嘟嚕嘟嚕講了一堆百會穴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受到刺激的話人體會感受到什麽,接著又一指小木人胸腹,由上而下連指三個穴位,“膻中,氣海,關元。”又是嘟嚕嘟嚕一堆專業知識。


    瑤光氣得都怔住了,皺眉盯著定尋。


    定尋嘟嚕完了,抬眼看瑤光一眼,“都記住了?那我再講……”


    “沒記住!”瑤光打斷他,咬著腮幫子裏的肉直勾勾瞪著他,“你講這麽快,我哪裏能記住?我得用紙筆記下來才行。”


    定尋冷著個臉,眉毛都不抬一下:“授課之初我就說過,從我口,入你耳,不得記錄。你是學不會,還是不想學了?”


    瑤光氣笑了,“不是我不想學了,是你不想教了吧?”


    定尋像是沒聽到她剛才說這句話,忽然起身,“既然你不想學了,那就算了。你以後再不必來。”說著就向佛堂外走。


    瑤光咬著牙喊,“譚定尋!”


    定尋怔了一下站住,回過頭,“何事?”


    瑤光本來想對他大吼——你有沒有契約精神?你有沒有師德?你是不是男人啊!你反悔了一件事,然後就什麽都不願做了?那你今天叫我來幹什麽?你連見我都敢再見了?


    可是,她仰著頭,看看定尋清臞的容顏,嘴唇動了動,嘴裏的話卻變成了,“你怎麽瘦了那麽多?”


    定尋確實瘦了很多,她今天一看到他就發現了。從前定尋一看就是個養尊處優的人,這短短半個月時間變得像個苦行僧。好像真的被妖精吸去了精氣。


    她第一次見到定尋的時候,他也如今日一般穿了件半新不舊的青煙色夾紗道袍,隻是,當日的他氣度雍容,顧盼威嚴,可今日,春衫依舊輕薄服帖,可衣帶漸寬,往昔的雍容之態,飄逸之氣,而今成了一種惆鬱嶙峋之美,讓她聯想到古卷中險峻山峰,山石上斜逸出雲的青鬆。


    定尋聽到這句話,臉上現出一種難以盡述的神情,他微蹙眉頭,幽黑的眼眸裏有微光閃動,下唇微微動了一下。


    他扭頭凝視著她,可身體又很執拗地對著門,兩手緊緊抓著門框,像是迫不及待要逃出去,又像是在和拉他出去的那種看不見的力量在竭力抗衡,這兩種力量將他無情扭動,以至於他每次呼吸都得很用力。


    瑤光忽然感到心酸。


    她側過臉,垂下頭,不忍再看他,“你可以反悔的。”


    這世間,有幾個人能在知悉她背負的身份之後還敢無畏地選擇和她在一起?即使是十七郎這樣的天真少年,也清醒地知道他和她的每次密會都是“從此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她轉了轉酸澀的眼睛,又輕輕補充一句,“我不怪你。”


    她說完這句話,忽覺眼前有金光閃動,就像是用了太久的螢光燈管徹底壞掉前的垂死掙紮,又像是電流不穩時電燈泡隨時會被燒壞時的閃動,可這個時代,哪裏有電燈呢?恍惚間,她疑惑地抬起頭,突然間“轟隆隆”一道炸雷響徹雲霄,就在他們頭頂炸裂了。


    啊……原來,剛才那是閃電……


    門外一陣冷風挾卷著帶著塵土氣的潮意從定尋身側吹進來,拂到她臉上時,又帶來一絲他常用的那味類似檀香的氣味。


    瑤光早就知道,氣味是人類記得最深的感官,在這一瞬間,再次確認。她腦中閃過一連串畫麵——在太清宮藏書樓的初見,陳舊的書籍特有的氣味;山有喬木,隰有荷華,他用他的罩袍拉她上來,周遭既有荷花香氣,又有淤泥的腐爛氣息;他飛劍斬斷了她的紅色圍巾,冷冽的冰雪和鮮紅的梅枝;淺黃色的稻草紙上兩種不同字跡所帶的墨香;還有,春風拂檻露華濃,沉香亭畔的牡丹……不管是什麽畫麵,或濃或淡,總帶著這股類似檀香的氣味。


    他的氣味。


    電光再次閃動,將黑雲滾動的天空撕裂。這光是如此強烈,隻一霎就讓瑤光雙眼刺痛得幾乎流淚,隻能緊緊閉上。她剛一閉上眼睛,身邊又卷起一陣風,那陣風是顫抖的,熾熱的,不安又不甘的。


    是定尋。


    他衝到了她身前,雙臂一攬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她睜開眼睛那一刻,眼淚就流了出來。她是不想也不願哭的。為什麽要哭呢?多令人尷尬,是吧?可是眼睛被強光刺到就是會流淚呀,誰也沒辦法,哪怕換了高立臣那樣的黑鐵塔兄貴硬漢也沒辦法,所以,定尋一定也是被閃電的光刺痛了眼睛。


    緊接著,一陣焦雷滾滾而來,這陣雷聲比剛才更可怕,更強大,不僅震得房梁都在瑟瑟發抖,震得屋簷下的銅鈴在狂風中急促地叮叮作響,就連定尋的胸膛、手臂……全身的肌肉也在跟著顫抖,就連他在她耳邊的話語也是支離破碎的,“我……我在菩薩麵前發願,再不反悔。我、我實在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他垂首看著她,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淚,可他眼中的淚卻接連跌落在她兩腮上。


    瑤光含淚笑道:“你一個道士,在菩薩麵前發願?”


    定尋急欲辯白,她雙手捧住他的臉龐,半闔雙眼,輕輕吻在他唇上。他的上唇比下唇微豐,人中很深,所以不說話不笑的時候,總顯得格外有些孩子氣,像是在和誰賭氣似的在微微嘟嘴。唉,難怪他要留一把大胡子遮住,這樣的柔軟飽滿的嘴唇,天生就讓人看了想要親吻。


    瑤光退開後,定尋胸口仍然劇烈起伏,他繼續閉著眼睛,等了兩三句話的時間才緩緩張開眼,這一次,他眼裏再無一絲猶豫,不安,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堅定和極度的狂喜,他看著瑤光,對她微笑,握著她的手將她拉起來,從觀音菩薩坐像之側走向後室,出了佛堂。


    這時,雷聲轟鳴,天黑得仿佛深夜,大雨瓢潑而下,狂風亂作,在電光下,雨絲像一條條白色的鞭子衝進回廊,打在兩人身上,定尋張開手臂將瑤光護在懷中,挽著她飛快地走向正堂。


    這條路他和她走過許多次,哪一次也沒有這一次走得這麽快這麽急,疾風驟雨在他們身後呼嘯著追逐,將兩人的衣袂撕得紛飛,粘上雨滴後濕漉漉沉甸甸,再被風吹起,重重地拍打在他們身上。


    從佛堂到正堂內室,其實並不遠,可走進內室時,兩人衣衫都濕了,鬢角的發絲被雨水貼在臉上,瑤光還看到一片小小的柳葉沾在定尋額角,她伸手將這片小葉子才他額角摘下,這葉子是從哪兒飛來的呢?


    定尋轉身將門關嚴,將狂風暴雨,電閃雷鳴,還有這世界剩餘的部分全都關在門外。


    四目相對,從彼此眼底可以直達對方心底。


    這種時候,無需更多言語。


    這場雨下得很久,很大。


    雲收雨散時,瑤光朦朧之中又聽到了鐵馬銅鈴在風中飄動時的叮叮輕響。之前風雨之聲太盛,掩蓋住了鈴聲。


    她隔著青煙軟帳,看到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時由墨染般的漆黑又變成了類似黎明的青白色。


    她再次醒來時,覺得腦後有一縷頭發被壓住了,轉過頭才發現,定尋什麽時候悄悄各取了兩人一束頭發打了一個結,她一動,那個結就散了,定尋也醒了。


    他側過臉,看著她。


    她伸手去撫摸他的眉毛眼睫,又將掌心貼在他腮邊鬢角輕輕磨蹭。


    他微微轉首,閉著眼睛,按著她這隻手在自己臉上撫摸,又輕吻她手心。


    她聽見他喃喃說,“我再也忘不了這個味道。”


    她不由微笑,也想說,我也忘不了。


    這一次的氣味,是風住塵香後一片帶著暴雨氣息的柳樹葉子。


    作者有話要說:


    光、氣在一起也是敏感詞???為啥?


    第128章 終不悔


    瑤光和定尋盡釋前嫌相處又比之前更加融洽。


    畫著穴位和經絡的小木人教具哪裏比得上人體教具呢?


    隻是,定尋重新教瑤光“膻中、氣海”都在哪裏時依舊不免臉紅瑤光看著他指向自己胸口的修長手指再看看這張帥臉也無法控製一顆小心髒砰砰亂跳,就像有一頭小鹿藏在裏麵,一見到他就蘇醒了就忍不住四蹄亂彈,不知疲倦一下一下撞在她心口。


    認清了這幾個穴位的位置瑤光這才想到,當初定尋為什麽不答應教她武功後來為什麽又突然答應了,還有,為什麽他家的功夫都由父子相傳。她不由想哦原來周伯通說“教武功要讓她撫摸你周身穴位”竟是真的。


    定尋見她臉上露出古怪笑意不由也對她笑“你想到什麽了?”


    老頑童周伯通的平生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瑤光盡量把他單個的故事挑出來:周伯通隨天下武功第一的師兄去拜訪南帝,卻和南帝的周貴妃鍈姑相愛,又勞燕分飛。之後他被囚禁在孤島上,被毒蛇咬了垂死之際糊糊塗塗還在念鍈姑寫的那首定情詩。


    她靠在定尋懷裏問:“你說,他到底是愛她,還是不愛?”愛,那為什麽不能帶著鍈姑走呢?不愛?真的不愛,為什麽又一直忘不了,擱不下?


    定尋聽到瑤光念那首“四張機”,輕聲重複,“織就鴛鴦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他不由感到其中情意纏綿,但一想到那兩人命運,突然間又隱隱覺著這詩句仿佛讖言,趕緊抿唇不言,瑤光一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拉著他的手笑道,“你不要亂想,要想,就想‘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定尋望著她,輕歎一口氣,微微笑了,“好。”


    這次授課完畢,瑤光走時,忍不住在馬背上回頭,定尋站在近芳園大門之內,一手撫著門框,身姿挺拔如青峰孤鬆。她催馬小跑,未幾,再次回頭,看到定尋似乎一隻腳跨在門檻外。這種姿勢對於從小受過嚴格禮儀訓練又一向奉行“克己”的定尋來說可不尋常,瑤光心裏就像血液變成甜漿酪了,黏糊又甜膩,她猶豫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撥馬跑回來,快到門口時,定尋跨過門檻,站在了門前,昂首看著她,雖然雙手背後,端莊持重一如往昔,可眉梢眼角的柔情笑意掩飾不住。


    瑤光勒馬在他麵前,對他笑了笑,再次轉身而去。這次,她再沒回頭,一路策馬揚鞭。


    五天之後,再次授課。


    這次,定尋帶來一柄木劍。說是劍,其實劍身是圓柱形,劍尖也是圓的。


    瑤光一看這木劍就興奮開心得不行——這說明什麽啊朋友們讀者們?這說明我已經有攻擊能力了!快要出新手村了!說明我修習內功已經小有所成!說明我天資聰穎得天獨厚天賦異稟牛牪奔!


    定尋花了點時間才安撫住歡蹦亂跳躍躍欲試並且不懷好意偷瞄向高立臣的瑤光。


    這次授課在是室外進行的,旁邊站著高立臣,啥意思?這還不明白麽朋友們讀者們?對不住了高先生,你就是我練手的活靶子啊!


    “戒驕,戒躁。”定尋拍拍瑤光後腦勺,轉到她身側,將她手腕抬起來一點,低聲說,“我不是讓你用劍戳他,是讓他來……”他回眸對她一笑,臉色微紅,瑤光頓時會意了,不免也垂首一笑。


    一旁站著的老高內心os:你們不就是想著有我站在這兒當人形燈台你倆就不好意思撒狗糧、不得不專心上課麽?


    這節課教的是如何運用腕力,如何將體內的力和氣一並使出,攻擊要害。運氣的法門和運轉內力的口訣瑤光早就爛熟於心,這時定尋隻要糾正她出劍的姿勢即可。


    練了一會兒,高立臣叫人抬上來兩個稻草紮得結結實實的草人。這才是今天用的靶子。稻草人做得雖然厚實但挺粗糙的。勉強分出四肢和頭胸腹,上麵連穴位都沒畫。


    瑤光看定尋:你對我的實力很不了解啊。


    用木劍戳爛了兩個草人,瑤光快快樂樂和定尋去相對浴紅衣了。


    兩人說定下一次相隔七日後再聚。


    不過,瑤光隨時可以帶人來畫壁畫了。


    上次瑤光給定尋看了她畫的草圖,他提了一些意見,她回去又進行了修改,這次草稿已定,各色材料都是現成的,隻需命人在藏書樓內建一座梯台,台子麵要和穹頂幾乎一樣大,側麵安上梯子,可以從二樓爬上去。


    定尋當初聽瑤光講了如何畫穹頂壁畫後就開始設計這個梯台,也畫了許多草圖,瑤光選了其中一個,高立臣拿去叫人去打造了。


    這次離別時,瑤光依舊感到躊躇滿誌,仿佛沒有什麽事是她做不到做不好的。


    她將木劍背在身後,走到半路時忍不住抽劍在手中,放慢了馬速,坐在馬上,對著虛空左一劍右一劍刺著。


    就在這時,遠遠一隊錦衣華服的騎士奔騰而來,瑤光急忙將馬勒住,跑到路邊的柳樹邊站著,她心想,這幫人滿囂張的嘛,這裏雖非京城,也是京畿之側,周圍都是豪門大戶的別院,竟然如此旁若無人奔馬。


    她向這隊騎士望去,想看看這群囂張的人長什麽樣,可人家是真囂張,馬速極快,馬蹄把路上的塵土踐得飛起來,造成了煙霧效果,瑤光隻顧掩鼻子了,狗屁也沒看清,隻大約摸覺著這幫人個個肩寬腿長麵容白皙,顏值水平極有可能和端王的101後宮男團不相上下。


    她一想到端王,頓時沒心思再站在路邊吃土看男團了。


    就在兩天前,白久天小哥哥又跑回京城送信了。


    他這次倒是把信送到了明月道院,也見著了她,不過,瑤光覺著,端王選這小哥哥當信使,是選錯人了。


    和高立臣比,白小哥真是太甜了點,隻長了張聰明臉孔,察言觀色的能力弱到爆,更別說籠絡侍女,跟她們調調情,打聽消息了。


    瑤光讓竹葉取過信,放在手中好一會兒也沒拆開,他竟然還露出一點點不合時宜的笑意,就像,他是位替自己姐妹傳達朋友情書,沒準還在揣測瑤光是不是害羞了呢。


    唉。


    瑤光拿著信回了房間,擱在書桌上,找了拆信的玉板刀,拆了信,慢慢展開。


    端王的信和從前一樣,還是那個注孤生直男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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