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還罷了,無知無識的小民爭相效仿貴族女子纏足才是最傷國本的。你想想,本來能勞作的人口有一半變成殘廢了,國力怎能不衰落?我雖沒去過金帳國和西域各國,但聽說那裏的女子都能上馬挽弓的,家中男人出去遊獵打仗時,女人便是一家之主,稱為管家奶奶,統管家中一切事務,必要時還要帶著家中大小人口、牲畜、細軟逃跑呢!人家的管家奶奶這就像一位不上前線的將軍。可你想想,縱觀曆史,真正能做到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能有幾人?殘廢的將軍隻有孫臏一位。再看前朝虞朝,唉,金帳國大兵打到家門口了,纏足的女子連走路都走不快,逃跑都不行,更別提像管家奶奶一樣帶領家中子弟抗敵了。”


    定尋不住點頭。


    瑤光又說,“所以你看,開國大帝雖有北伐之意,可始終不能,引為畢生憾事。自穆宗後,我大周國力強盛起來,德宗才北伐成功。你說,穆宗皇帝是不是很偉大?”


    定尋稍微猶豫,又點了點頭,“穆宗皇帝確實有遠見。”


    瑤光搖頭道,“有遠見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本事。作為一個皇帝,或者說,要做一個好皇帝,‘有遠見’隻是必須的。沒有遠見,隻怕早被大臣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了。”她再次強調,“穆宗皇帝,是有仁心。他當得起‘大聖皇帝’之稱。”


    定尋愣怔了半晌,才緩緩笑了,對瑤光拱手道:“受教,受教。”


    瑤光得意一笑,還個禮。


    定尋略一沉吟,又問,“依你看,究竟為何會興起女子纏足之風呢?我雖沒見過纏足女子,但曾在醫書中見過描述,想像之下,當真可怖可怕,為什麽會有人趨之若鶩呢?”他話音未落,臉又一紅。


    瑤光猜測定尋道友大約是想到前朝還有位酷愛尋花問柳的詩人還寫了本《品花錄》,說的是如何欣賞女子小腳之美,還說到青樓中用女子小腳當酒杯的……嘔。


    不過,既然定尋道友你都問出這種問題了,那我也就不客氣了。


    瑤光問他,“你聽說過‘捶驢’麽?”


    “願聞其詳。”


    “不少公驢子生性倔強,你拉它向東,它非要往西,你讓它馱玉米棉花,它尥蹶子把貨物都摔下來,你要它拉磨,它總停下來,而你又不能一直看著它時不時用鞭子抽它,那這時該怎麽辦呢?”


    “怎麽辦?”


    “捶了它。”瑤光怪笑一下,“鄉間謂之‘捶強驢’。將公驢子捆了前後腿,再用削尖的木棒套上繩套,將驢子脖子、前腿、後腿各自固定在地上,捶驢之人拿一隻木錘,將驢子的子孫袋一錘一錘敲爛,捶一下,喊‘叫你還強不強’。捶過之後,驢子便會溫順了,指東絕不往西,被鞭打也不會尥蹶子。”


    定尋聽得臉色更白了點,瑤光蒼涼一笑,“道友,你還不明白為何有人叫女子纏足麽?就是捶驢呀。這種折磨都忍受過去了,還能活下來,那麽以後再遇到什麽折磨,都不會也不敢反抗了,隻會一概忍受。就和騸馬、捶驢一樣。從此,女人就被‘馴服’了,被捶扁了,被閹割了,雖然仍具人形,但卻是次一等的生物了,可做牲口,任勞任怨。唯一不同的是,她們被閹割的,乃是追求獨立的能力與精神,她們保留著生育的能力,從此被看重的,也隻有生育的能力。”


    定尋沉默了很久之後才長長籲了口氣,“你這些想法,是你在中炭毒僥幸生還後想到的,還是……”他看向瑤光,微微含笑,“從你的世界帶來的?”


    定尋的聲音不大,語氣也很柔和,可他最後這句話,聽在瑤光耳中卻像霹靂一般。


    果然!


    果然他方才那個眼神我沒有看錯。他早就對我起了疑心。


    我該怎麽辦?


    是要耍賴,還是要……承認?


    瑤光看著定尋,一再猶豫,最後苦笑,我這樣的猶豫,其實已經給了他答案,我還隱藏什麽?


    她正視著定尋,微笑道:“你是何時發現的?”


    定尋對她的坦然似乎並不意外,“說實話麽?第一次聽你說話時就有猜測。但要說堅信、確認,是上次在碧水江汀,你請我去看修改好的壁畫時。細想起來,各種破綻太多了。”


    瑤光不知作何感想,輕籲口氣苦笑:“願聞其詳。還有,既然你早就看出我……你不會對厭惡我害怕我麽?”


    定尋十分堅定地搖頭,“我為何要怕?”


    竹林外又傳來一陣清風,竹葉婆娑。


    “夢中仙人授筆之說,畫院的人無一肯信。我自然也一樣。你在和黃首座等人講論時說,這些想法是受韓國公子所留海外奇書中所見啟發,自己試著探索的,大多人可能覺得你家學淵源,韓尚書又是書法家,你的外祖家也曾出過許多雅善丹青之人,你天賦如此,又向來有奇思,故此多多少少還是信的。可我——”定尋又對瑤光笑了,“我卻知道,你連字都寫得與小童無異。”


    瑤□□惱道:“你上次還說我寫得工整呢!”


    定尋不理她這茬,繼續說他是怎麽瞧出破綻的,“況且,我為了建穹頂,這些年來一直在尋找韓國公子各種遺物遺錄,他最喜歡的是航海與探險,對於書畫,幾乎從無涉獵,又怎麽會收集關於書畫的海外奇書?還有,你所寫的三劍客與蘭西英雄傳,其中風俗人情與大周、與當世所知各國都大異,卻前後緊密,無一疏漏,可你曾說,自己寫的原稿文白夾雜,有許多語意不通順之處需要老郡主修改,這才能交給女先兒再編成書,由此可見,蘭西國是真有的,拿破侖怕是也真有其人。”


    定尋同學的推理能力,強。但是特喵的好紮心啊!最後那幾句話,說白了是啥呢,你寫文寫得這麽爛,顯然是個三流寫手,但是文裏的國家、宗教、軍隊、□□勢等等設定卻這麽詳細具體,嗬嗬噠,你不是抄襲的就是穿越啊!


    瑤光無奈搖頭,捂著心口,“吾心痛甚。”


    定尋哈哈一笑,“那你是從蘭西國來的麽?”


    瑤光說不是,“我四海為家。但確實在蘭西國住過近十年。”


    定尋望著她一會兒,拱手問道:“敢問貴庚?”


    瑤光皺皺眉,也拱手,“道友,你貴庚?叫什麽名字?仙鄉何處?你也從未跟我說過呀。”


    定尋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漸漸化為淡淡的惆悵,“你說的是。這些其實都不重要。”他拂袖在自己身前虛畫一下,“連同這具肉身,都非常定之物,又何必執著於其他的呢?”


    瑤光望著他看了半天,幾次張口欲言,最後,也隻是莞爾一笑。


    第120章 原來是你


    定尋和瑤光羅裏吧嗦說了半天兩人從穆宗皇帝說到捶驢,又從宇宙世界其實是佛教用語說到下一次書法作業什麽時候交。


    不知不覺夕陽斜照蒼苔竹林間晚風泠泠。


    定尋這才想起來此行目的“我朋友別墅那座藏書樓建成了。就在離此地二十裏處。我今日來是想請你去看看。隻是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得閑。”


    瑤光算了算工程進度“七日後吧。”


    定尋起身告辭,“如此,七日後我來請你。”


    瑤光道:“不用這麽多禮還叫你專門來一趟,你不拘叫誰來領個路就行了我也不會帶很多人去,更不會坐什麽馬車轎子我和我的徒弟竹葉騎馬就行了。”


    定尋想到她從前說過的話,笑笑便答應了。


    講定之後,定尋並沒和豐榮公主告辭直接出了竹林側門便走了。


    瑤光微覺奇怪定尋卻說早已和豐榮公主講過了不便再去叨擾。


    隔著幾竿翠竹隱隱能看到定尋和他的幾位侍從一起上了馬迤邐而去。這一次,黑鐵塔高立臣並沒跟著來。


    瑤光叫來侯在竹林甬道邊上的竹葉,小聲問她“你在這裏站了許久,可曾看清園子外的那些人?”


    竹葉仔細想了想“共有七個人,有人帶著兩匹馬,看打扮嘛,倒是看起來和高先生差不多。隻是其中有一位穿玉色湖緞鶴氅的,年紀頗輕,但似乎所有人都有些怕他。”


    “怕他?”


    竹葉躊躇,“娘子,因為隔得遠,我也聽不真切他們說什麽,瞎猜的,但我看其餘人之間都有說話,卻不怎麽對那個人說,但他們顯見並不是孤立他,跟他說話時都要行禮的。”顯然不僅尊卑有別,眾人還都給敬畏此人。


    瑤光又問,“那人長什麽模樣?”


    她隻隨口一問,卻沒想到竹葉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朵根。


    瑤光一愣,嘻嘻笑了,“是個俊俏郎君?”


    竹葉紅著臉點點頭。


    瑤光逗小姑娘,“有多俊啊?比端王殿下如何?比定尋道長如何?”


    竹葉強忍著羞意,一本正經地說:“依我淺見,不相伯仲。”


    瑤光怪叫,“哎唷!那我虧大了!沒看見!連背影都沒看見!唉,虧大了虧大了。”她又逗竹葉,“那你給細說說,那郎君長得什麽樣啊?鼻梁高不高啊?”


    竹葉盡其所能描述了一番,但瑤光覺著,這隻能說是各花入個眼,每個人審美偏好不同。她真不覺得眼睛沒有端王大,鼻梁沒有定尋高的能英俊到哪兒去。


    兩人一路調笑著到了豐榮公主那兒,小姑娘們都回來了。她們還挺自覺,都認真畫了人物速寫,隆昌郡主還給公主的侍女珂珂畫了素描。


    豐榮公主和老郡主差不多的脾氣,很喜歡和漂亮年輕人在一起吃飯說話,也不講究什麽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每到三餐時,總是熱熱鬧鬧。


    吃過晚飯,眾人移步至起居室,瑤光給學生們一一點評作業,然後留下和豐榮公主說話。


    豐榮公主今晚看她時總是帶著點捉摸不透的意味,瑤光猜測她大約是搞不清楚定尋跟她是什麽關係,怎麽認識的,不過,既然豐榮公主能忍住不問,她也沒必要說。


    瑤光留下,是想向公主請教該如何上疏。


    豐榮公主愣了愣,神情古怪,變了幾變才笑著解釋了,然後道,“你不若寫好奏疏後,給你師父先過過目,若她老人家首肯,叫我們一起聯名,那就多了幾分把握了。”


    瑤光謝過公主,回房咬筆杆去了。


    她上次道初試時胡亂寫那篇東西果然沒人看見,考試結果一周多前已經公布,薛娘子榜上有名,現在是名正式道士了,她理所當然名落孫山。


    上次是激情創作,瞎幾把寫的,這次可要結合時事,認認真真寫。


    瑤光拿出當年寫高考作文的那股勁兒,先寫好白話文稿,再吭吭哧哧改成文言,避免不了文白夾雜語句不通,想要旁征博引,那也是肯定做不到的。


    寫了兩天,她總算比較滿意,又虛心向隆昌郡主請教,請人家幫她修改了一些句子,才又仔細謄寫了一遍,放在信中請豐榮公主的信使送去靈慧祠給薛娘子,順便問問師父如何,山上如何,再請她們參詳參詳。


    信使當天便回來了。薛娘子不愧出身於大學問家,經她修改後,瑤光這篇奏疏現在絕對能被收錄在高考範文集裏了。


    瑤光又謄寫了一遍,準備去參觀定尋蓋的藏書樓時請他再掌掌眼。


    到了約好那日,瑤光將學徒們安排好,拜辭了豐榮公主,帶著竹葉跟來接她的高立臣一起出了齊雲道院。


    這時已是三月中,春光正好。


    從齊雲道院向西而行,一路上頗多田地農莊,許多院落氣勢頗大,其中還能遠遠看到有寶塔殿堂,形製與佛寺有幾分像。


    瑤光不由好奇,高立臣解釋說,這裏這一大片地原是虞朝齊雲寺舊址,齊雲寺是虞朝皇家寺院,曾有幾位皇帝晚年遜位後便在此剃度修行。數百年來幾經擴建,飛簷鬥栱,亭台樓榭,鱗次櫛比,寺院後還有曆代高僧圓寂後存放舍利的佛塔,共有上千座,可惜,原先的塔林、佛殿、樓閣等等早在戰火中毀成瓦礫,幸存的碑石磚瓦,也早被周圍的村民扛回家蓋房子了。


    本朝定都之後,漸漸有些京中富貴人家覺得,寺雖然毀了,靈氣佛光仍在,便陸陸續續在附近買了地,自己建個小別院,其中修上佛堂寶塔經閣之類,一來是向佛向善,二來,也很風雅。齊雲道院是昭宗的一位公主出家後所建,也因此得名。


    春風得意馬蹄疾,不多時到了定尋那朋友的別墅。


    打眼一看,這別墅跟這一路所見的院落相比極不起眼,也很小,唯一的好處就是背山麵水,風景不錯,也無閑人能窺探。


    院子外牆是青瓦油壁,朱紅院門,上麵掛個牌匾,隻寫著“近芳園”三字。瞧來普普通通。


    等進了院子,倒覺得有些趣味了。園子地方雖小,但設計頗多巧思,和老郡主的靈慧祠花園很有共通之處,皆是因勢就型,依山而建,引了一道活水在園中,九曲徘徊,園中移步換景,若無人指引,仿佛迷宮一樣,轉過薔薇架,又見荷花池,每一處都有不同季節開花的花卉,顯然這園子的主人知道地方不大,充分利用,隨著不同季節植物花卉的變化,同一個角落的景致也會變化。


    這園子也和一路上所見的那些別墅一樣,中心建築是一座佛殿和一塔,遙遙相對,不過,這塔和一路上所見的尖頂寶塔有些不同,塔頂仿佛一朵倒扣的八瓣花朵,花瓣的尖端上翹,全以紅色瓦片而建,呈十五度的微微圓弧,翼然而起,尖端各掛著一串鐵馬銅鈴,被風一吹,叮叮作響,每兩片花瓣之間鑲了一道金色琉璃瓦棱,八道金色瓦棱匯聚在一起,仿若花朵的花萼莖梗,上有棱角,遠看如同玫瑰花莖上的小刺,最尖端是金色銅柱,頂上有一顆火焰珠。這就是避雷針了。


    這座“塔”並不高,八角形,從外看大約有七層,每層之間有一道漢白玉石頭裝飾的邊,八麵各有一個小窗,但仔細一看,就會發覺倘若真有七層,那麽這塔的每一層大約隻有成人腰間那麽高。


    瑤光心想,這一定就是定尋所建的穹頂藏書樓了。


    果然,還未走近,定尋已經來迎了。


    瑤光上前笑道:“定尋道友。”他今天沒做道士打扮,穿了件香色如意紋繡的翻領箭袖,腰懸美玉,十分儒雅,她不免多打量兩眼,定尋回禮後微微一笑,做個手勢,“請。”


    瑤光好奇問,“你那朋友不在麽?”


    定尋笑道:“貴人事多。他恐怕連自己還有這麽一所院落都忘了。”


    哦。原來是大土豪。


    她也不以為奇。她那位教她學會騎馬的意大利小兄弟也有一群這樣的忘性大的土豪朋友。


    她隨著定尋走進這小小的“寶塔”,四下一看,必須要讚歎一聲內有乾坤,更驚人的是,定尋完全掌握了無支架穹頂建築的精髓,並將之與傳統的東方建築藝術結合在一起了。


    他設計的藏書樓其實隻有兩層,每層都極開闊,中間挑空,進來之後才發現穹頂之上原來還隱藏著一層小窗,不過被花瓣式的屋簷遮蔽住了。


    所以這樓共有六十四個小窗子,暗合六十四卦象,雖然每個窗子都不過手抱大小,但因為數量多,所以樓內光線充足,又不會過分明亮,非常適合藏書。


    和太清宮藏書樓一樣,他沒有用傳統式的螺旋樓梯,兩層樓上全是聖母百花大教堂頂層的式的回廊,東西南北四個正向各有一段梯子可以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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