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尋這次是帶著問題來的。他請教了瑤光幾個關於穹頂建築的疑問,要是他問的是別的,瑤光也無法回答,幸好她在佛羅倫薩住過很長一段日子,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無支架穹頂是怎麽建的早聽說過幾百次了,熟得很。隻要他問的是這個,無妨。


    定尋告訴她,他受一個朋友所托為人在京郊別墅中建了一座類似的藏書樓,要比太清宮那座小很多,隻有兩層,地基早已打好,隻因弄不明白穹頂的建法一直等著,現在萬事俱備,來年開春就能開工,估計,最晚三月份就能建成了。


    “屆時如果玄璣道友方便,還想請您來畫穹頂壁畫。不知……”定尋滿臉期待。


    瑤光哪舍得推辭,有京郊別墅的朋友肯定是土豪,錢不會少,還能給她介紹更多土豪客戶。不過她還是有話說在前麵,“我早已應承了豐榮公主為她的道院畫東西兩殿壁畫,也要明年開春開工。草稿圖我已經按著尺寸設計好了。若是你朋友到時願意請我畫,我當然是願意的,不過……”她無奈地歎口氣,“我招不來學徒。”


    她將自己幾個月都沒招來一個學徒的苦惱講了,“實在不行的話,到時候我隻得請豐榮公主請幾個民間畫壁班子,看看人家願不願意按我說的去畫,或是隻幫我上色。不然,我一個人,畫兩殿壁畫,怕是要畫一兩年。”


    定尋搖頭道,“隻怕就算人家肯,到時你自己也不樂意呢。何為‘匠’?何為‘師’?你的畫法和著色又與眾不同。”


    瑤光也早已想到了這點,她樂觀地說,“沒事,我早想了個法子,把一塊畫壁分作若幹塊,每塊標上號碼,所用的顏色也標上色號,按圖填色,總該沒錯了。隻是,恐怕還要自己修改。啊,你朋友若是等不得,另尋他人亦可。”說實話,我還是比較想要給公共建築畫。你朋友雖然有錢,但那是私人別墅,畫完了,從此銅雀春深,再美,世間也見不到啊。


    定尋笑笑,“也許另有轉機,你很快能招到學徒呢?”


    瑤光道,“承你吉言。”


    定尋告辭後,過了兩天,叫他其中一位黑鐵塔送了一份很正式的“謝禮”來碧水江汀。


    他在隨著謝禮而來的信中說,他已經成功建起穹頂的模型了。這是他推敲了數年都未能想明白的問題,現在得到她無私的幫助,十分感激。他知道她是不在意物質的人,所以想不到該以什麽作為謝禮,思來想去,隻好臨了一份《程麾將軍碑帖》,聊表敬意。


    瑤光看到這兒,不由暗自歎口氣,定尋道友是個實在人,但你這真是明珠暗投了。我這粗鄙之人,哪裏懂得欣賞碑帖呢?就算你給我的是真貨我也看不出有什麽分別呀。


    但即使粗鄙如穿越者瑤光,也都聽薛娘子、老郡主都說過這《程麾將軍碑》。這可是個了不起的碑帖,虞朝著名書法家廣秀和尚悼念好友程麾寫的,原碑和原帖都早已毀於戰火,世傳的兩個版本,一個許廣堯版,一個薑文之版,已是極為難得的版本,許廣堯版現存於宮中,薑文之版則存於薛娘子家中,傳家之寶,輕易不示人,就連薛娘子,從小到大,也隻見過幾次。


    她鄭重謝過黑鐵塔,見他似乎還等著自己回信,這才恍然明白了定尋的用意。


    唉,他是見不得我字寫得太差了。在大周當畫家,必須得把書法練好,不然,始終難以躋身於第一流畫家行列。


    瑤光躊躇了片刻,寫了封文白夾雜的感謝信,讓黑鐵塔帶回去。


    到了晚間,薛娘子見瑤光晚飯後主動到書房練字了,大為驚異,偷偷跟去一看,更驚訝了,“你這字帖,從哪兒來的?”


    瑤光慚愧道:“是定尋道友的謝禮。大概他也看出我字不好了。”沒準是擔心我給他建好的藏書樓畫壁畫,最後在壁上提的字太醜。


    薛娘子捧起字帖小心翻看,稱讚道:“定尋先生的字真不錯,他臨的這帖,即使和薑文之版放在一起,也不遜色。我倒覺得,更為遒勁。當然,這話萬萬不能在我爹跟前說。”


    瑤光聽了,微微一笑。


    從這天起,她憋著勁好好練字。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再過幾天便過小年了。


    瑤光又給綠柳莊來的幫工們發了過年前和早就準備好的新衣、布料等年禮,叫多寶雇上車,帶大家回綠柳莊過年了,等年初六才回來。


    山下沉婆子照看的羊毛作坊也關門了,隻剩下兩個山下來的孤老婆子無家可回,瑤光便留她們看著作坊。


    還有就是姚二丫也不願回家過年。她找了個空跟瑤光說,“娘子,我不想回家。我這一回家,明年就來不了啦!太妃娘娘早年給了恩典,莊上的家生子婚嫁都由爹娘做主,我爹娘早沒了,哥哥嫂子給我找了人家,我並不十分願意。這一回去,定要讓我成親的。”


    瑤光想,姚二丫才十六歲,也就高二小女生,結什麽婚啊!一揮手,“成了,你別擔這份兒心了!”她隨後叫了多寶媳婦金桂,“姚二丫很是得我的心意,你回去跟她兄嫂說,我要提拔她當管事丫頭,日後隻有更好的,叫他們把親事退了。要是聘金已經花了,我給她填上。隻她這個人以後就是我做主的了!”


    金桂笑道:“娘子放心,這事一說就成。本就是主子給的恩典,現主子要抬舉他家姑娘,哪有推三阻四的!唉,娘子不知,她哥嫂是一對兒酒糟糊塗蟲,怎麽偏有這麽個伶俐妹子,叫人可憐。”


    漱玉街這邊點心鋪雖關了,但曹娥那一邊卻依然住著人。


    自從曹娥九月的時候被逼嫁後便沒回過家,隻每個月叫人往家中送五兩銀子而已。往年過年時她孝敬父母的錢多添一倍,又格外加了果品碳薪雞鴨魚肉布匹等物,今年卻隻多添了兩尾魚,兩斤豆腐,給爹娘一人一個絨線帽子,依舊是五兩銀子。


    她嫂子收了幫工嬋兒送來的年禮,回到廚房,一邊放東西一邊低聲詛咒曹娥,不防被搬柴薪去廚房的曹大郎聽到了,抓起鍋鏟往她脊背上狠狠蓋了幾下,“臭婆娘!看我不撕爛了你的嘴!若不是你挑唆,我妹子怎會和全家離了心,連過年都不回來?”


    他倒是想到山上去叫曹娥回家過年,一家重歸於好,可一則覺得實在丟臉,二則,一想到為曹娥撐腰的韓道長,就想到縣丞李大人和李大人給的板子,怪害怕的。


    最後,曹大郎終究沒去請曹娥,隻給了嬋兒一籃子十二個雞蛋當年禮。


    幫工們都走完了,瑤光便叫沈婆子帶上姚二丫來翠穀,幹脆也叫上曹娥,一起住在葫蘆別院裏。大周民俗,買了新房子第一年過年時得有人住著才行。


    瑤光本來計劃把這兒改造成學徒培訓基地的,從九月到現在一個學徒也沒招到,隻好再想別的辦法。


    曹娥因為自己是寡婦,覺得不便住在人家新買的房子裏,瑤光和薛娘子都說,“得了,哪裏房子沒死過人呢!寡婦又礙著誰了?”


    她一想,薛娘子也是寡婦,便不再推辭,叫嬋兒娟子下山時幫著自己包了鋪蓋等物,去了翠穀。


    臘月二十三那日,皇室在太廟舉行祭天大典,今年辦得尤為肅穆隆重。這一年,南疆平叛,渤海平叛,隴西雪災,再加上禦史全境巡查捅出來不少事,著實算不上太平。


    各地官員也得趕在這一天前將上繳朝廷的賦稅、錢糧、絲絹等等實物入庫,賬目算清。


    皇帝在諸位先皇祖宗靈位前將今年的年度財務報告念了一遍,焚燒了,才能進頌,祝酒,獻爵等。


    而大周民間百姓,家家都會在夜間為灶王爺、灶王奶奶上供,小家小戶灶間放不下供桌神龕的,便將嶄新的灶君畫像貼在灶房東麵或北麵牆上,一樣放上各種供品。無論貧賤,供品中必有一樣麥芽糖,希望灶君“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嘴甜些,或者幹脆黏住嘴巴別亂說話。這一夜灶間爐火不能熄滅。最好,還能在爐膛裏塞幾個土豆、地瓜。


    到了臘月二十四清晨,就叫家中能說清楚話的最幼者將頭一晚灶膛中埋的土豆、地瓜扒出來,全家分食。


    吃的時候其餘人還要一直問這個年幼者:“甜不甜?”


    “甜!”“熱乎不熱乎?”“熱乎!”


    謂之來年好兆頭。


    因為小竹被老郡主留在靈慧祠,故而別院這裏是由竹葉執行扒地瓜任務的。


    瑤光有些好奇又好笑地看著竹葉捧著地瓜滿院子分給人,一直嚷嚷“甜”,最後由吳嬤嬤用灶膛灰在她腦門上畫了個“王”字,終於有了點“過年了”的感覺。


    這日下午,前一次來送信的黑鐵塔又帶著禮物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道長送禮都不走尋常路。


    第114章 新年


    這一次黑鐵塔帶來的禮物依舊和尋常年禮一點兒不挨邊。


    他帶來的是一盒子切好的紙。


    這紙也不是尋常白紙顏色黯淡,透著點黃綠色摸起來紋理粗糙,仔細看來有點像莎草紙。


    瑤光摸不著頭腦打開定尋的信讀,才知道這種紙是糯米的稻草做的。適合初學書法者練字。


    她心中感激知道定尋是看了她上次回信裏的字才專門找了這樣的紙送來給她。


    她叫孟婆子請黑鐵塔在堂間吃茶自己回到書房,安下心認認真真回了封信。吹幹墨跡後,雖然依舊頗多自己不滿之處,但也知道這已然是盡力之後的結果就封好回信請黑鐵塔帶回去。


    她找不到什麽可回禮的,幸而吳嬤嬤提醒,便將給小竹做的各式棒棒糖挑了六隻裝了一盒當做謝禮。


    隔了兩日,黑鐵塔又來了,這次沒帶什麽禮物,隻是一封信。


    信封中還有瑤光上次寫的回信,定尋將她的字認真地批改了一遍,寫了評語,還留了作業叫她將《將軍碑》寫一遍,或者將近日來練習的得意的給黑鐵塔帶回去,他會繼續批改的。當然了,要是她諸事繁忙就拉倒了。


    瑤光看著信,覺得“拉倒”那幾句像是突然間定尋不造怎麽一拍腦袋醒過來了然後加上去的。都寫到信紙邊上了。


    她忽然覺得這個道友挺好玩啊,這不就是高中班上學習委員麽?生怕她拖班級後腿,義正言辭叫她晚自習留下來,陪著她繼續學習直到熄燈鈴響。


    不過瑤光依然感激他。


    其實瑤光身邊有兩人的書法造詣不遜於定尋,這兩人是薛娘子和老郡主。


    但是——


    薛娘子的教書法的方法和薛宮正當年教課的方法很像。沒辦法,人家薛家,大學問家,書法是基礎課,四五歲幾開始學的,已經形成慣性了。但這種教學方法真不適合她韓瑤光。單是寫字時的姿勢就讓雙方都很痛苦。薛娘子總會忍不住像她爹當年教她時那樣,像隻老鷹站在一旁盯著瑤光,隻等她“懸腕沉肩落肘”的姿勢一有破綻就跳出來“呀!”同時用彈指神通啪啪啪彈她不規範的地方。


    瑤光天生自由散漫,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會一心一意沉迷研究,但書法雖然也是一門藝術,並不是她所喜歡的,本來就覺得苦手,被薛娘子“嚇唬”了幾次之後,即使薛娘子改成用不滿意的眼神暗示,她也覺得,為了友誼長存,還是我練我的,你忙你的吧。


    按說,瑤光自己練,練完了薛娘子給批改指正,也還好,但是呢,她隻要說上幾句,就會她爹附身。


    再說老郡主,老郡主的性子嘛……她有心情,覺得好玩的時候倒是也會指點兩句,不過通常一邊指點一邊挖苦,瑤光還隻能“嘿嘿嘿”“是是是”,教學效果可想而知。而當老郡主沒心情的時候,她才懶得指點別人呢。尤其是練書法這麽枯燥不好玩的事情。


    像定尋這樣的教法,教學雙方不見麵,隻以信函聯係,瑤光倒是覺得很合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種授課方法,叫“函授”,就是如此。


    至於定尋道友看到她的作業時會不會氣得像薛娘子她爹附體……從他的回信來看,字體端麗,行文風流,所以應該沒氣著他。


    黑鐵塔趕在除夕這天上午又來了一次,但這次,他沒寫隻言片語,信中隻有批改過的作業。


    瑤光將自己寫得最好的兩篇《將軍碑》附上,又寫了封信給定尋,再一次表示感激。


    送走了黑鐵塔,瑤光莫名感到有些蕭瑟。


    是夜,瑤光等人齊聚靈慧祠同老郡主一起守歲。


    靈慧祠中這一整夜燈火通明,香煙繚繞,歡笑不止。婢女們也忙個不停,又要準備吃食,又要分批查看各處的香火等物,提防火災。


    到了子夜辭舊迎新的時分,老郡主房中那座大自鳴鍾剛一敲響,隻聽得山頂太清宮穆宗大聖皇帝所賜那口大鍾也開始敲起來,鍾聲宏亮非常,直傳京城。京城鍾樓另一口穆宗大聖皇帝的大鍾也同時響起來。


    據說,兩座大鍾的鍾聲可傳遍京郊四縣。


    老郡主帶著眾人到了花園木橋之上,這裏雖非梨溪山最高峰,但也是半山腰的險峻之處,視野開闊,遠遠可以看到京城方向的天空隨著巨大的爆竹聲響一會兒變成紅色,一會兒變成綠色,閃電在彩煙中明滅不定,也是一景。


    不一會兒,太清宮山上也放起煙花,火樹銀花,姹紫嫣紅。隨即四下裏響起爆竹聲。


    老郡主這等愛玩的人當然也準備了不少煙花爆竹,當即叫婢女們在院子裏燃放起來。


    薛娘子忙叫竹葉等把小竹抱起來,給她捂上耳朵。


    瑤光仰頭看著漫天煙花,鼻端是淡淡的硫磺煙氣,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有一年除夕前下了大雪,除夕這天晚上她和爸爸在院子裏放一種長管形的煙花,叫什麽“二十四響連珠”什麽東東,把炮管插在雪地裏用兩塊磚頭固定住,點燃信撚,“轟”地一聲,一道閃光直竄出去,升得有五六米高時才在半空炸裂成一團彩光。二十四連珠的顏色不同,孔雀綠,金黃,鮮紅,豔粉,深紫,很少有連發同樣的顏色,每次瑤光都會猜測下一發是什麽顏色,漸漸忘了數這是第幾響了。


    喧鬧之後,道觀漸漸重歸寂靜。


    這種寂靜最容易讓人感到惆悵。


    瑤光多喝了幾杯甜酒,沉沉睡了一覺。


    初一這天要是在尋常百姓家,那是極為熱鬧繁忙的,但是在靈慧祠,那就隻剩下熱鬧了。


    老郡主一年到頭都要晨起運動的,唯獨這一天起得晚,洗漱後就叫人在屋子裏搭起麻將桌,叫張師姐和薛韓兩人陪著打牌。大家一邊打牌一邊閑聊,說起不知宋靜守李靜微這時在家做什麽,回去後有沒有見著未婚夫呀?嘻嘻嘻。


    打了一會兒牌便到了午飯時間,婢女來問要吃什麽,老郡主說昨夜吃得太多了怕停食,今日隻要一碗茶泡飯,就著幾個爽口小菜便可,雞鴨魚肉一概不用。倒是給小竹煎幾個餃子當點心。


    眾人正吃著飯,有人來報,宮中派了人來。


    老郡主放下筷子怪道:“往年都要後晌才來人,今年怎麽來得這樣早。瞧我,還是這副剛起床的邋遢樣子!”一麵叫人幫她更衣,一麵叫瑤光和張師姐,“你們去,先請宮使到廳上用茶點吧。”


    瑤光隨著張師姐去了花廳,一看宮使不是旁人,仍是崔旺,忙微笑問好,又問太妃可好。


    崔旺回了禮,笑道:“太妃娘娘很好,昨夜還念叨您呢。”


    張師姐再看崔旺帶了的禦賜之物,皆是定例,隻多了一套蕉葉凍春山石硯台和筆架山。那硯台就著石頭紋路走向雕刻成成湖山相連之形,墨池是一潭不規則湖水,筆架山高低連綿,最高峰上隱隱透出幾到白紋,仿佛從山頂飛流直下的幾道瀑布。


    老郡主見了那硯台筆架,玩賞一會兒跟瑤光說,“你來了一年了,我也沒給過你什麽好東西,倒是你,又是給我畫像,又是寫話本子,給我平添許多樂事,你近日不是正練書法麽?這套東西就給你吧。”


    瑤光忙辭謝,老郡主笑道:“給你你就接著吧。要不是看你最近是真的靜下心要練字了,我也不能給你,白瞎了好東西!”


    老郡主照舊賞賜了崔旺,謝了恩,送走了他,又重開牌桌。


    正月初一到初七,幾乎天天如此。無須贅述。


    正月初七這天,按照大周京都舊俗,家家吃素。也有到寺院拈香的,抽簽的,城隍廟還有廟會,賣些個花燈、麵具、絨花,還有如意糕、屠蘇酒、吉祥果子之類的年節玩物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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