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馬車兩側的兩位黑鐵塔和定尋的車夫一起劇烈咳嗽起來,打斷了瑤光的彩虹屁。


    瑤光自己也覺得這彩虹屁沒發揮好,幹巴巴補救道,“你看,聖上辛不辛苦?殫精竭慮啊!我們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都得感謝聖上。”


    定尋臉色古怪,似乎是有些失望,失望中又有點不悅,不悅中還隱藏著些不易察覺的震驚,但他盡量掩飾著自己種種情緒,還想努力做出“沒錯沒錯你說得很對”的樣子。


    瑤光尷尬極了。


    沉默片刻,他說,“總之,你不用怕。”


    瑤光勉強笑了笑,“總之,多謝你了。”她說完,放下車簾,敲敲車壁,騾車繼續向著穀口走去。


    回到別院,瑤光有點惆悵。在這個時代,許多普通老百姓真的會把皇帝當做神一樣的存在,甚至更神。神仙你見過麽?皇帝可是真正存在的。


    她這次怕是得罪定尋道友了。


    唉……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有藝術共鳴的人。而且,人家追上來本是好意。


    她悶悶吃了晚飯,織了會兒毛衣就睡了。


    京郊行宮中,皇帝坐在鏡台前用梳子扒拉頭發,問李德勝,“我白頭發多麽?你平素給我梳頭,是不是見到白發就偷偷薅掉了藏袖子裏了?”


    李德勝:……


    第107章 雪


    轉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往年這時候京城早已下了幾場雪了。今年卻不知怎麽回事連京郊四縣都一片雪花沒落。


    京城附近不下雪隴西卻落雪成災。


    瑤光去王府探望太妃時,正趕上隴西雪災的消息傳回京師。


    淑太妃撫摸著瑤光送的羊毛襪子、圍巾,再捏捏鴨絨被子,歎息道“你這些好東西要是早個半年做出來多好。羊毛也能紡線,織成衣物就連鴨絨鵝絨也能防寒取暖。我昨個兒聽說隴西光是綏州府城就凍死了近百人,大雪壓塌房子無數。”


    李嬤嬤道:“娘娘,您是替聖上著急了。說句私底下的話,哪一年冬天不下雪呢?既然良娣想出了這個法子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再說了,咱們誰也沒去過隴西,誰知道那地方能不能養羊養鴨子呢?便是能養要推廣起來,怕也不是說話的事。”


    太妃歎口氣拍拍瑤光的手,“好孩子我可不是怪你。我是愁啊。這一二年朝廷連著打了幾次仗,都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打的實是錢糧是銀子,若不是吏部戶部那幾個能臣,再加上先帝早有綢繆,國庫早空了,這會兒上哪兒去弄錢賑災?可就算有,也不多。我瞧著皇上急啊。”


    瑤光暗道自己今天來的不是時候,但仍微笑說,“您別著急。我雖不懂賑災的事兒,但這陣子紡羊毛倒是有些心得,我回去寫個章程送過來,若是能幫上忙豈不好?哪怕今年不成,總有用得著這法子的地方,總能叫人得益,解窮苦百姓寒苦。”


    她陪著太妃又說了會兒話,丫鬟來報,說是太後派了人來,想請太妃進宮商議後宮籌款賑災的事。


    瑤光趁機告辭。


    太妃叫她在王府吃了飯再回去,吩咐紫翎道:“跟我小廚房說,今兒中午做個羊肉鍋子給她。”紫翎笑道:“娘娘昨日就吩咐下去了。”


    太妃按按太陽穴,“唉,我昨兒聽了隴西的消息,一夜沒睡好,精神不濟。”


    瑤光忙為她按摩頭頸,勸慰道,“娘娘得保重身體。這個節骨眼上,您平平安安的,就是給陛下幫忙出力了,再說了,陛下那麽多大臣呢。”


    太妃笑道,“行了,我也就是見他愁的什麽似的,跟著白操心罷了。唉,這養個孩子,甭管他長到多大,母親總是一世為他操心。”又說起六郎,“也該回來了,好像說是前天已到了崇州府。”


    太妃換上一身石青色團花秋板貂鼠毛鑲邊的襖子,又叫瑤光為她選首飾,“你去山上後,我見天打扮的時候都少了勁頭,她們誰也沒你搭配得好。唉,入冬之後山上這麽冷,人又少了許多,我打聽宋李兩家的孩子進了臘月就回家過年了,心想,念經在哪兒不能念啊?非得在山上呀?偏你師父——我倒是寫了兩次信探她口風,想叫你也放放假,回來京城住一陣子,她倒好,就裝著不明白我什麽意思!”


    瑤光這才知道原來太妃還想叫她回王府過年呢——這可算什麽事啊!可不行!


    她忙感謝太妃關愛,又笑道:“越是兩個師侄家去了,我越是得留在山上呢。師父年老怕寂寞,張師姐見天修書,為人也十分嚴肅,我嘛,陪著師父說些個故事,她倒喜歡。”


    瑤光將太妃送到二門鳳輿前,太妃又照常囑咐她一堆話,“天冷路滑,說不定明天就下雪了,你這陣子就別來了。你這份孝心我都知道,很不用你冒著風雪跑來給我請安。你等立春後再來。”


    瑤光知道進入臘月後太妃會有頻繁的祭祀活動,點了點頭,把她做的鴨絨手籠給太妃戴上,扶她進了轎子,站在二門外,直到大門外響鞭聲漸漸遠了才回去。


    這時偌大王府沒有一個主子,按理,她身為客人,是不便留下的。可是顯然春暉園裏眾人並不拿她當客人。瑤光覺著不自在,匆匆吃過午飯便告辭了。


    回到梨溪山上,已是下午三四點鍾。這一路上天空一直陰沉沉的,到了這時終於落起小雪珠子。


    今年冬季,京城的第一場雪來了。


    這場雪下得並不大,到了掌燈時便停了。隻是,不管是翠溪鎮還是山上的道觀都因為這場雪寂靜了許多。很多家在京城附近的女冠都下山回家了。她們要與家人團聚過年,等到正月初三前後才回來。這期間,有意還俗還沒定下親事的女冠還要進行幾場相親,像宋李兩人這等已經定下親事的,當然還要趁機和未婚夫見見麵,說幾句親熱話,互相贈送些什麽小禮物表達情意。


    宋靜守和李靜微這些天都在忙著織圍巾,想要趁著新年時給未婚夫一件稀罕又暖心的禮物。


    瑤光回到靈慧祠,去見老郡主時,這倆小姑娘一人坐在老郡主一邊,三個人全是一樣造型:腳踩白銅熏爐手裏握著竹針,膝上放著一段圍巾。


    大家說了會兒話,老郡主問候了太妃,聽說隴西雪災的事後砸吧砸吧嘴兒,“這怕什麽?等六郎回來,將抄沒崔家的那些錢拿出來買了棉衣糧食送去隴西,就完事了。然後啊,京城王公貴族大戶人家再募捐些錢,夠使了。皇帝憂慮的,怕是來年開春有瘟疫吧……”


    “瘟疫?”瑤光和兩個小姑娘都不解,“雪災過後怎麽會有瘟疫?”


    老郡主嗤笑一聲,長歎道:“你們年紀小,沒經過什麽事。先帝還是皇子的時候,有一年,陝南也有過雪災。地方一級一級報上來,隻怕會逐層減了受災的房屋、人口、牲畜數目,有些小村子,一夜之間竟然幾乎整村子的人畜都凍死在睡夢中了,到了天亮雪停時,屋頂被厚厚的雪壓塌,將人埋在屋子裏,請問,如何能挖出來?到了春暖花開,冰消雪融時,保存了一冬天的屍體才開始腐壞,或是有野獸闖進破屋子叼出來吃的,唉……腐肉爛骨再和著雪化的水流到溪流裏,這就成了瘟疫了。”


    瑤光聽得心驚,“師父,這就沒辦法了麽?”


    “有什麽辦法?隻得等到天氣暖和點,雪化了,路好走些了,逐鄉逐村去查看,趕快將屍體掩埋了。可是就算這樣,剛開春時野獸冬眠了那麽久,餓啊,也會把屍體刨出來呢!”老郡主苦笑,“你們想想,要是凍死的人少還罷了,要是人多,哪裏能準備那麽多棺木?最多也就卷個被卷扔到亂葬坑裏,再撒上些石灰。”


    這番話說得屋子裏靜了好一陣子。


    晚間瑤光和薛娘子說起時都覺得怪怕的。她便沒回翠穀別院,和薛娘子抵足而眠,又把小竹也挪到暖閣裏的短榻上,三個人一個屋子睡了一宿。


    翌日清晨,院子裏的雪映在窗子上,亮堂堂的,小竹和竹葉哈哈哈在院子裏笑,不知道是在打雪仗還是在堆雪人。從昨天開始,太清宮的學堂也放假了,小竹不用上學,老郡主喜歡她年幼活潑,不叫薛娘子和張師姐拘著她。


    眾人到了老郡主院子吃了早飯,張師姐還要到太清宮修書,接下來連太清宮的學者們都要放假了,她得把一些瑣碎的整理工作收尾。


    張師姐走後,瑤光還好,薛娘子儼然就是另一個張師姐,有她在,連宋李兩人話都少了,小竹更像戴了枷鎖的猴子。


    老郡主嫌她們無趣,於是攛掇瑤光和薛娘子,“後山有幾株老梅樹,就在那道小瀑布邊的,這時候應該開花了,你們倆去給我折一支紅梅來插瓶!不是說備好了去賞雪的什麽新鮮衣服麽?穿上去吧。”


    瑤光早前跟薛娘子商量著要去太清宮山上看冰掛的,昨晚聽說了隴西雪災,還有老郡主說的當年陝南雪災的事,哪還有興致。不過,師尊有命安敢不從,兩人隻得穿上瑤光用西式剪裁法搞出來的鴨絨衣,纏上羊毛圍巾,像兩隻胖乎乎的俄羅斯套娃一樣出動了。


    下了雪,上山一路上都有冰霜,騎不得騾馬,隻能步行。


    好在老郡主說的那個小瀑布並不算太遠,兩人走了半個多小時也就到了。


    所以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得多運動啊,運動會讓你分泌腦內啡。這種人體自身產生的激素能讓人感受到興奮和欣快感。


    兩人走到小瀑布前,隻見那道瀑布早不知何時凝成冰柱,化作幾道倒懸銀練,覆蓋了一層白雪後迎著陽光,晶瑩耀目,山石上青鬆依舊,翠竹軒昂,不遠處林中紅梅映雪,真是美得不真實。


    瑤光不由想起《紅樓夢》裏有一章眾姐妹在蘆雪庵賞雪寫詩,回目名字好像就叫“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她看《紅樓夢》時最喜歡看這種熱鬧人多的章節,可惜,這書原本就注定要群芳散盡,白茫茫一片真幹淨的。


    瑤光從雙肩背包裏取出兩副薄樺木板,和薛娘子捆在腳上,走向那幾棵梅樹。這木板是她做的,兩頭微翹,比腳寬大一圈,捆上之後在雪地裏走路宛如借了一雙熊掌,輕鬆舒適。薛娘子起名叫“踏雪板”。


    林子中靜悄悄的,隻聽得到這兩人的“熊掌”把積雪踩得吱吱輕響。


    到了梅樹下,瑤光和薛娘子抬頭看了看,都發愁該怎麽折花。這幾棵老梅非常高大,距離地麵最低的枝條也有一人多高。


    瑤光歎息:“早知道應該帶上竹竿鉤子什麽的。”


    薛娘子搖頭,“師尊難道不能打發幾個婆子來折梅麽?為什麽偏叫你來?不就因為美人折了梅,捧著就如一幅畫麽?你可好,還要竹竿鉤子,嘖嘖,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瑤光想主意,“這樣,姐姐,把抱著你腿,把你舉起來,你來折!然後我扛回去。”


    薛娘子急忙搖頭,“不行!我怕高。”


    瑤光再次歎氣,這算什麽高啊。我還蹦過極呢。那才叫高。還有過山車,海盜船,哪個不比這梅樹高。


    算了,算了,時代局限性。建個二層小樓都覺得手可摘星辰,恐驚天上人了。


    瑤光把腳上兩片木板摘下來捆在一起,拎起一邊的繩子流星錘似的這麽一甩,想要把一塊木板甩在梅樹枝丫上,憑她熊的力量拉動繩子,卡在枝丫間的木板就能把樹枝壓得靠近地麵一些,再讓薛娘子折梅就行了。


    不過,設想是好的,實踐得不怎麽樣。


    她掄流星錘的時候用力過猛,手上又戴著毛線手套,繩子一下脫手了,兩塊踏雪板飛出去掛在很高的樹枝上。她跳躍幾次,都夠不到垂下的繩子。


    瑤光訕訕笑了幾聲,“姐姐,你把你的踏雪板解下來,我甩出去,一敲,把我的雪板震下來,咱們再試一次。”


    薛娘子隻好從命,叮囑瑤光,“這次小心點。”


    瑤光把手套摘了,流星錘走起——


    一陣碎雪合著紅梅簌簌落下,兩人抱頭縮脖子後退,等雪落停了,隻見樹杈上一前一後掛著兩串踏雪板。哪一串都是她倆構不著的。


    瑤光在心裏豎著中指,髒話彈幕炸屏——這不是她想像中的樣子!


    薛娘子也懵了。然後,她解下她的雙肩包,從裏麵拿出保溫壺,“咱們先喝點水吧。待會兒找找有沒有什麽枯枝。”


    才下過雪,雪還不小,至少有三四寸厚,去哪兒找樹枝。


    瑤光喝了點熱水後,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她把自己的羊毛圍巾當繩子甩到梅枝上,讓它掛在樹枝上,再抓住兩端往下拉,嘿嘿,那不就能把踏雪板拽下來了麽?怎麽沒早點想到這個絕妙主意呢?


    薛娘子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妥,等韓瑤光成功把圍巾搭在梅枝上了,才想到,這特麽怎麽有點像要用圍巾投繯啊!太不吉利了!


    瑤光抓住圍巾兩端,晃晃悠悠正要使勁,也覺出不對了,她這圍巾是毛線織的,織的上下針,還挺有彈性的,她跳起來抓住圍巾時是想把樹枝往下拉的,可是圍巾又彈性,樹枝還挺粗,她沒能如想像中那樣落在地上,這會兒兩腳懸空了!她像在打秋千一樣晃來晃去的,又晃下來好多雪和花瓣。


    瑤光被落在頭臉脖子上的碎雪冰得“啊啊”驚叫,薛娘子也捂著頭叫,“瑤妹,你快下來!”


    瑤光踢騰兩腳,用力晃動,想要把踏雪板怎麽也給晃下來一對,沒想到踏雪板紋絲不動,落雪紛紛灑在她頭上臉上,冰得她齜牙咧嘴嗷嗷叫,薛娘子在樹下也跟著叫。


    正在這時,“嗖”地一道寒光飛過,瑤光手裏的圍巾斷成了兩截,她撲通一聲摔在地上,薛娘子驚得呆了,再看不遠處“噗”一聲輕響,一把寶劍插在雪地中,劍身猶自嗡嗡顫動。


    瑤光抓著斷成兩截的圍巾,徹底懵圈了,和薛娘子兩臉懵逼之後,雙雙看向林子外麵,隻見一群人匆匆奔來,為首一人穿著黛色鶴氅,直奔到瑤光麵前,一把拽起她,大聲吼道:“韓瑤光!你怎麽能自尋短見?!”


    瑤光看著那人的臉,又懵了幾秒鍾,“定尋道友?誰說我要尋短見?”


    第108章 君子之心


    定尋一行聽到林中有女子呼喊聲遠遠看到一個人掛在樹上掙紮一個人站在地上手足無措呼喊“瑤妹”定睛一看,那掛在樹上的人不是韓瑤光是誰?


    旁人還罷了,定尋卻想起上次離別時韓瑤光螓首低垂美目凝淚的憂慮模樣,頓時心中驚懼非常聯想到她一年之前曾自殺過一次,他不及多想抓起隨從的佩劍直飛而去一劍斬斷了她投繯的那條紅色帶子。


    沒想到……


    人家根本不是要自殺。


    她拉著的,是一條以奇特手法用細線繩織成的頸巾,她身邊那薛姓女子脖子上也圍了一條。


    人家,隻是想要折幾枝梅花而已。


    弄清了事情原委定尋一行人很是尷尬。


    林子裏靜悄悄的,遠處傳來幾聲寒鴉鳴聲。


    瑤光將現在斷成三截的圍巾塞進鴨絨衣口袋裏,幹巴巴笑道“那個……定尋道友,你這手飛劍很帥啊……”


    定尋不吭聲。仿佛韓瑤光誇的不是他。


    薛娘子將劍取了回來雙手遞給定尋身側那位腰邊隻剩下劍鞘的黑鐵塔大哥。


    定尋這才恢複常色,吩咐那位侍從“你去折幾枝梅花給她們。”


    黑鐵塔奉命而去先取下還掛在樹枝上的踏雪板,又在薛娘子指點下,輕輕巧巧砍了幾枝梅花每支都有二三尺長,枝條如蟠龍虯結,花朵芬芳豔麗,仿佛一朵朵迷你的紅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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