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天晚間,皇帝看到案頭放了個錦衣衛密使奏報專用的朱漆牛皮信筒,還疑惑是什麽呢,打開一看,才想起韓瑤光去道初試這回事。


    他掃了卷子兩眼,差點沒氣笑了。


    這個韓瑤光!


    但細細讀完韓瑤光寫的“論鄉間逼嫁寡婦疏”後,皇帝收了先前的惱怒,覺得她那些前人沒有的見解並非嘩眾取寵,確實有些意思。


    曆朝曆代建立初始都鼓勵寡婦再嫁,主要原因是戰亂連年,人口下降,政府稅收減少,但如果像韓瑤光所說那樣,允許有職業技能或是一定財產的寡婦自立門戶,那麽至少賦稅真的能夠增加。不然,隻是單純鼓勵寡婦再嫁,即便生出新人口,也要等到長到十五歲才有用。


    以江南幾個全國納稅大州府為例,蠶桑絲織業發達,僅湖州府一地,登記在冊的織女繡女就有十五萬人,分別屬於近百家大大小小繡品社、織工社,她們所繳納賦稅占湖州一年賦稅四成還多。


    皇帝又看了一遍韓瑤光的卷子,叫來李德勝,“聽說近來京中幾部茶樓酒肆中常說的書都是從梨溪山上傳來的?你可知道?”


    李德勝躬身道:“皇上,坊間最近確實有幾部書甚受追捧,首當其衝便是《桐花女泣血傳》,還有什麽《三劍客》和《蘭西英雄傳》,《桐花女》此書據傳是靈慧祠老觀主所做,《三劍客》和《英雄傳》則是韓玄璣道長整理韓國公子遺物時偶然發現的異國話本子,其中頗有些殘缺疏漏之處,但因故事中風俗人情與我大周頗為不同,世人以為奇,故而爭著去聽個新鮮。老奴沒聽過這些書,倒是崔旺和王拂來這些個小崽子們休沐時都偷跑去聽了,還有人將書帶進宮裏來的。”


    皇帝“哦”了一聲。


    李德勝繼續道:“韓玄璣道長請了兩個說書女先兒,在翠溪鎮開了間名為‘碧水江汀’的茶樓,但不叫茶樓,叫做‘論壇’。”


    皇帝好奇,“論壇?為何叫這麽個名字?”


    李德勝道:“論壇分為兩層,二樓隻接待女賓,一樓隻接待男賓。男女進出各有其門,男賓處以深色紗幔隔出雅間,使人不得見到其中之人麵目,尋常茶樓說書,常有聽客發生爭執,繼而相互謾罵,約架打鬧,但在碧水江汀,凡有爭論皆需寫了條子由堂倌遞到樓上,中場休息時女先兒們會擇而念之,辯論者再回以字條駁斥。這樣,爭吵者究竟是誰眾人都不知。”


    皇帝聽了一笑,“這大約也隻有她能想出這些古怪點子。還有什麽?”


    李德勝道:“近日冷了,韓道長命人在院子中建了一座‘天圓地方爐’,烤一種大如麵盆的發麵餅子,上麵放著各色菜蔬雞柳臘腸和奶酪……”


    皇帝微微皺眉,“天圓地方爐?”他立即想起藏書樓中的事,再次起疑,這個人,究竟是真的失憶了,還是……裝的?


    韓瑤光這個時候正跟薛娘子吃涮鍋慶祝。薛娘子和瑤光不同考場,考得不錯,“還得多謝你準備的鴨絨衣,不然,真是要凍個半死。”


    瑤光挺得意的,“等我過陣子給你織一雙半掌手套,那東西才好呢!哎呀,師姐正適合用這個啊!她現在還天天跑太清宮整理文獻經書呢。”


    已經立冬了,山上更冷了些,樹上的葉子仿佛一夜間被北風吹走了,全成了禿瓢,各個道觀、翠溪鎮上的店鋪茶樓全燒起了火炕地龍。


    這時,瑤光的羊毛作坊也準備了充足的羊毛線。


    要說,沈婆子真是個人才。自從她當了小作坊的管事,一切管得井井有條。


    結冰之後,工坊就不再漂染毛線了,開始進行精加工。


    瑤光先選了兩個業務骨幹,姚二丫和另一個小丫頭,先教她們學平針,用沒漂白染色的毛線試手,練著織圍巾,然後大家圍著爐子做在一起練習。


    手熟之後,就能織彩色圍巾啦!還有絨線帽。


    瑤光先給小竹織了個配色相當喜慶的帽子,耳朵加長,留些毛線紮個小辮子,頭頂再加一個絨毛球,小豆包戴上之後萌到極點。


    沈婆子給瑤光出主意,為何不拿些毛線到碧水江汀呢?二樓女客們也可以像她們這樣圍爐聽書織毛線啊!


    瑤光本來是想織出成品賣。現在一想,隻要規定織完了一件成品,必須在碧水江汀展示,然後才能買更多毛線,就不必擔心有人囤積毛線了,宣傳也做了。更重要的是,隻屬於碧水江汀的冬季氛圍就有了。


    最近她畫畫的時間不得不減少了,因為自製的顏料中得用許多膠質混合色粉,太冷了實在不好做,顏料混合好了,很快又凝固了。一旦凝固,這些她自己費勁研磨出的顏料就報廢了。


    瑤光索性給自己放個假,畫了許多線稿和素描,專心練書法,再織織毛衣,搗鼓搗鼓鴨絨衣鴨絨被,羽毛枕頭靠墊什麽的。


    第一場雪不知什麽時候會來,到時候她就能披掛起全副武裝跟薛娘子張師姐等人上山看冰掛了。


    上次經端王提醒,瑤光多加了條規定,打烊凡有想到樓上參觀壁畫的男賓就將自己的號牌交給管事婆子,在雅間坐著,輪到時就有堂倌來請。


    瑤光希望這樣能幫她快速在京中擴大些名氣,這樣來年開春她就能多招些學徒,不管是到齊雲道院畫壁畫,還是畫別的什麽都有打下手的了,不至於現在研磨個顏料也得自己動手,因此特意囑咐孟婆子等人透透話風。不過,連續十幾日,看壁畫的人倒是挺多,也都大為驚豔,卻始終沒人理會這茬。


    其實想也知道這挺難的。


    學畫的女人本來就少。如墨寶齋、雪硯堂之類頗有名氣的書畫店、裝裱店自然不缺學徒,可人家有售後保障,學成之後包分配啊,你韓瑤光能保障什麽?而那些立誌要考畫院的人,哪裏可能紆尊降貴來給人當學徒。她當初想得太美了。


    這一日傍晚,碧水江汀打烊後,瑤光照舊跑去問問有沒有人想拜師的,答案如常,她也不怎麽沮喪。反正喪著喪著就習慣了。


    “不過——”孟婆子有些猶疑,“今日有位客人遞牌子時問,能不能讓他看看那天圓地方爐。我怕他是想要窺探其他客人是誰,便將他留在最後一位。”


    瑤光讚道:“幹得好。他在哪個雅間?我去瞧瞧。”


    孟婆子一說牌號,瑤光尋過去,在紗屏前行個禮,“不知是哪位想要看‘天圓地方爐’?”


    裏麵那人怔了怔,“韓道友?請進。”


    瑤光一聽,這聲音好熟!


    第106章 白發


    瑤光看看眼前麵容清臞的男子愣了一會兒才笑道:“差點沒認出來。定尋道友,你剪胡子了!”


    定尋同學,換發型……哦不是,換胡子型了。


    他原先那把能跟鍾馗打平手的大蓬蓬胡子現在刮掉了一多半,唇上留著些短須下頜留著不足兩寸長的長髯。這麽一來,原來被大胡子遮住的兩腮都露出來了。


    瑤光心想,想到定尋道友原來長這樣子。這絡腮大胡子一剃居然是個骨秀神清的帥哥。他依舊穿著銀灰色袍子,戴著蓮花冠隻是罩了件鶴氅,越發顯得道骨仙風了很有幾分韓棟演的王重陽那種感覺。


    定尋笑道,“是啊。這次總算沒有叫我大叔了。”他說完,不自在地輕咳了一下,似乎覺著自己失言了。


    瑤光倒沒覺得他話有什麽不妥,笑著拱了拱手“不敢不敢。”


    她不由多打量了定尋幾眼真的還挺驚訝的雖說那時候在藏書閣就覺得長這麽一雙眼睛和這麽個鼻子的人怎麽著年輕的時候也得是個帥哥但沒想到人家本來就是個年輕帥哥,最多也就三十出頭,帥得以她嚴苛的藝術家審美都挑不出來任何毛病。就是膚色有些蒼白看來定尋是個古代宅男啊,要麽天天宅在屋子裏,要麽就是皮膚被胡子常年蓋著,物理防曬了。


    原來想要看天圓地方爐的就是他。


    瑤光向定尋身邊一看,見陪著他的還是那兩位黑鐵塔,倒不見那肥白的老伯,微笑做個手勢,“請吧。”


    她將他們引至院子中間,信口胡謅,“前些時候秋雨連綿,整理曾祖舊物時發現了些殘書舊稿,其中有一頁畫的就是這麽個爐子的建造之法。”


    也對。除了一直在追尋沒有骨架的半球穹頂是如何建造的定尋,誰的關注點會在這個爐子上呢?


    定尋顧不得爐灰,趴在爐台上彎腰探頭向半球形的灶頂裏看了看,見灶頂果然和太清宮藏書樓一般無二,心中暗暗思索。


    上一次在太清宮藏書樓時瑤光還怕有心人會無事生非,說她失憶是裝的,現在已經和端王交了底,還顧慮什麽。


    她當即取出隨身攜帶的速寫本和碳條筆,畫了幾個圖,輔以文字,將建造之法寫了交給定尋。人家救了她一次,總得有點報答。


    定尋珍而重之收好,“多謝。我正用得著呢。我想仿照藏書樓的樣製建一個小些的殿堂,卻苦於不解其中奧妙,這下總算知道屋頂是如何建的了。”


    瑤光又親自領他們去二樓看壁畫。


    這時天色已深,孟婆子帶著侍女們掌燈,銀燈之下,仙女精靈們看起來更為魅惑,兩位黑鐵塔看得老臉一紅,其中一位還羞得幾乎想要以手遮臉,看得一個掌燈的小丫頭咬唇憋笑。


    定尋看了會兒壁畫,再回首瞧瞧韓瑤光,訝然道:“魏公村土地廟壁畫也是你畫的?”


    瑤光微笑,“對啊。譚道友也見過魏公村壁畫?還是看過畫冊?”


    定尋搖搖頭,“我隻是聽人說魏公村壁畫活靈活現,人物呼之欲出,靈動異常,畫法與眾不同,且色澤濃豔非常。我雖然沒見過,但你這壁畫風格獨樹一幟,和傳言中魏公村壁畫如出一轍,所以我才這麽猜測。”


    瑤光挺意外的,沒想到定尋道友不僅對建築很感興趣,對藝術也挺在行啊。也對。建築與藝術不分家。米開朗琪羅大爺和達芬奇大爺都還建過新式樣的樓梯呢。


    定尋從一位黑鐵塔手中取了一盞燈,自己拿燈仔細去看壁畫細節,時不時微微頷首,顯然十分讚歎,但當他將手中的燈舉高,去看天花板時,輕輕“唔”了一聲,有些遺憾,“可惜,這裏完工太倉促。”他豎起右手食指,指指天花板,“似乎……是旁人先塗了一層顏料作罷,事後又加蓋了雲朵?唉,可惜。可惜之至。”


    瑤光笑了,“道友目光如炬。我畫完四壁之後恰好大病一場,等我病愈,已等不及了,隻好倉促了事。我也想過再一點點添補上些細節,隻是……”很多時候,創作不能被打斷,打斷了,就像裁壞的一匹布,再怎麽修補,始終少了點靈氣。


    定尋舉著燈,仔細看天花板,左手背在背後慢慢踱著步子,他來回走了兩圈,對瑤光笑道:“韓道長若不介意,我有些拙見,或能補足一二。”


    “請講。”


    “這裏,和這裏,”他指著東南兩屋角,“或許可以加幾片花瓣,你這不是畫了花嗎?”


    瑤光聽了先是一怔,然後哈哈大笑,“對啊,那幾個點代表的是花瓣。”東南角有一精靈迎著勁風起飛,藏於身後的蟬翼似的透明翅膀扇動,把身後花叢中的花吹散了。她當時畫草稿時在本子上加了些小點點代表被風吹起的花瓣草葉,這些小細節在她狂熱作畫時不用特意去記,可是突然中斷後再也想不起來了。


    瑤光拿了一盞燈走到牆邊,用碳條筆在牆上畫了幾個記號,喃喃自語,“我還說呢,草稿裏那幾個點是什麽……唉,耽擱了十幾天,好多細節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為什麽像拉斐爾那樣的大師會因為過度勞累猝死?為什麽?因為狂熱作畫的時候不能停下來啊!也停不下來。


    孟婆子是見過瑤光瘋狂畫畫的時候的,一看這勢頭不對,趕緊攔住她,“娘子,天黑了,又冷,明日一早再來吧!”她不由對這個多嘴的定尋好生著惱,悄悄瞥了他一眼。


    定尋恰好看到孟婆子不滿的一瞥,輕咳一聲道,“韓道友,天色已晚,告辭了。”


    瑤光這時腦子裏閃動的全是失而複得的靈感,還想著現在要怎麽修補壁畫,都得用到什麽顏料,近來天亮的時候大約是幾點……聽到定尋要走,也不多客套,點點頭道,“多謝你提醒。待我畫好了,你再來評品吧。”


    定尋微微一笑,拱拱手,“若是我建樓時遇到難題,怕還要叨擾韓道友。”


    “不客氣。”


    孟婆子趁機催促瑤光,“娘子,我們下山吧,你還沒用晚膳呢。”


    瑤光又看看壁畫,惋惜道,“可惜,就算把能放十八根蠟燭的燈台點亮了,還是不行。沒法在夜間作畫。”


    定尋等人先一步下了樓,出了院子。


    瑤光瞧見定尋停在門口,轉頭回望,似乎是要和她再說句什麽,便走上前問,“譚道友,還有事?”


    定尋略微躊躇,問她,“你既然有如此畫技,又是為安慈太後祈福而出家,為何不畫一幅安慈太後聖像供奉?”


    瑤光笑道:“多謝你提醒。敢問你可曾見過碧水元君娘娘?或是觀音娘娘?”


    定尋立即明白她在說什麽,輕笑一聲搖搖頭,“是我想的不周全。”


    瑤光擺擺手,忽然一怔,繼而歎了口氣。


    定尋看她皺著眉心,歎息中頗有憂慮之意,問道:“韓道友,你怎麽了?”


    瑤光看看他,苦笑,“無事。”然後拱了拱手,“告辭了。”


    瑤光和孟婆子、兩名丫鬟上了騾車,將要行至翠穀穀口時,突然一陣馬蹄疾響,有人策馬追來高聲道:“韓道長,留步。”


    瑤光掀起車簾,一看追來的人是黑鐵塔之一,有些訝異,忙叫趕車婆子停下,將頭探出車外問,“何事?”


    黑鐵塔道:“我家主人隨後就到,敢請道長稍候,他有幾句話要對您說。”


    不一時,定尋坐著馬車來了,他掀開車簾,問瑤光,“你是擔心有人因此攻訐你?”


    是啊!瑤光在心裏猛點頭。既然端王和定尋都建議她給安慈太後畫像,必然也有人會覺著,哦,你會畫像,還畫得不錯,卻偏偏不給安慈太後畫聖像?嗬嗬嗬,你這是什麽態度?可如果她畫了,即便天下所有人都拍手說“畫得好”也沒屁用,真正的評委隻有一個,就是安慈太後親兒子,當今皇帝。皇帝不喜歡,出力不落好。可是,皇帝自己都未必還記得安慈太後模樣了,旁人如何揣測他的喜好?


    可她不能明說,和定尋對視了一刻,對他笑笑,“多謝你了。”定尋同學人還真不錯。看出來她在擔心什麽,還專門追過來寬慰她。


    兩人的對話在旁人聽來沒頭沒腦。


    定尋見自己說中了她的心事,又說:“你不必擔心。我……認為,聖上一定不會誤信小人言語。”


    瑤光低頭撇了下嘴,“是麽?”嗬嗬嗬,定尋道友你是不知道啊……狗皇帝,幹的事可真不少呢。


    定尋一愣,皺眉道:“你——你不信?”


    瑤光聽出他疑問中有怒意,頓時警覺起來,忙正色肅容道:“哪有!聖上自然是極聖明極睿智的!不然,如何能在短短十三天便平息渤海叛亂?”


    她一看,定尋還皺著眉,一幅不大滿意的樣子——我去,原來定尋道友竟然還是狗皇帝的鐵粉!


    行吧,彩虹屁吹起,她吹了幾句“英明神武”“深謀遠慮”,實在是平素缺乏練習,很快沒詞了,磕磕絆絆說,“聖上……聖上他……他宵衣旰食,整日為國事操勞,聽說年紀輕輕胡子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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