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抓不到的,還有媽媽耳邊金色的道道。


    我在金色和紅色之間看來看去。那個球轉動起來,一會兒又停住。


    媽媽嗚地一聲,抱著我奔向來時的方向。天空忽然墜下來,壓得我喘不過來氣,滿眼都是甜甜的橘子色。


    我仰躺著枕在媽媽手上。她沖地麵哭嚎,可能磕破的膝蓋太疼了吧。


    那是我聽過最可怕的聲音,嚇得我都不敢吭氣了。


    不過更嚇人的是,我後來回憶起當時的數字,發現我們活下來的機率,隻有5%。


    而我竟然就扔出了那5%。現在的我,大概是不敢扔的了。


    ——我向樓下望去,地麵好像也並不太遠。不知是小時候覺得什麽都很高,還是媽媽當年真的找了幢高樓。現在從這裏跳下去說不定死不了,隻是摔斷胳膊腿兒之類的。


    我忽然就笑了起來,笑得無法自製,笑得跌坐在塵土飛揚的地上,肚子疼得蜷成一團。


    人終究還是會成長為自己最討厭的樣子麽。


    第2章 下


    (下)


    “父親。”演練了再多次,真正說出來時,喉嚨還是堵得要命,“我申請到了xx大學的金融專業。”


    “……”那個男人的目光終於落在我臉上。我凝視著他的下巴,忽然注意到那裏有道和我一模一樣的凹陷,嗓子一下子就徹底發不出聲了,隻能抖著手遞上錄取通知書和繳費單。


    我想去暘在的城市,那裏恰好有全球最負盛名的大學之一。但本科的學費如此高昂,我不得不向生父求助。


    他答應我的概率大概是35%,時高時低,不知是因為天氣、公司股票、情人的表現,還是自己的心情。


    如果投了骰子,判定通過固然好,沒過我也就不用來自討沒趣。但……


    但這個概率一直在變動著。萬一,萬一……會有什麽轉機呢?


    拖著拖著,還是直接來問他了。


    “你學金融幹嘛?”他眯起眼睛,“我的家產可不會傳給私生子啊。”


    “我想進投行。”我盡量平靜地承受他懷疑的目光,“掙錢之後就把學費還您。”


    “我要是不給呢?”


    “……”心髒沉了下去,掉入腹腔,鑽進地裏,“那我就去參加高考,上國內的大學。”


    “都現在了,你還考得上?”


    “我會努力的。”


    “……”一個人為什麽可以這麽漠然地看著自己的骨肉?我可是看到過媽媽藏在櫃子後麵的親子鑑定——報告皺巴巴的,字跡都洇開了不少。


    我終於掩飾不住眼裏的失望,隻得垂下視線,繼續盯著他的下頜。


    “那你可別忘了還錢。”他翹起嘴角,做了件天大的慈善一般,“我就不要利息了,好歹也是你父親。”


    “……謝謝。”


    我和暘會在一起麽?


    六個骰子,120。


    比會麵之前少了一個。我呼出一口氣,心髒卻依然沉在地底。


    ***


    當我在大學宿舍裏終於登上傳說中的某社交網站,找到暘時,埋在地底的心劇烈收縮,又往泥土下鑽了鑽。


    小小的頭像上是一個模糊的他,站在浴室鏡前舉著手機,吐出舌尖,拇指勾著肚臍下方的褲腰作勢往下拉扯,讓上半身的□□一直延伸到陰影中。


    要加為好友才能查看詳細信息。我把滑鼠移到那個按鈕上,忽然扭頭看了眼鏡子。


    一個蒼白瘦弱的年輕人,戴著副土氣的眼鏡,背弓得像隻蝦米,怯生生回望著我。


    我合上筆記本,跑出去找到了學校健身房。


    一年後,我才鼓起勇氣再次搜索到暘,加了好友。他很快通過了,但沒有主動發消息過來。


    暘讀的是信息技術,學校在……幾百公裏外的另一個城市。


    我為什麽會以為他一定會選擇和高中同一城市的大學呢?就因為這裏全國排名第一麽?


    不過至少——我摸摸肚子上愈發明顯的腹肌,看著成績單上清一色的a,發現骰子又少了一枚。


    ***


    暘還是那麽風光。


    我知道他每天吃了什麽,去了什麽派對,見了哪些朋友,看到什麽令人髮指的新聞,又抒發了哪些慷慨激昂的義憤。我也知道他什麽時候在圖書館喝了什麽咖啡,哪個教授變態哪個助教傻x,假期去了哪裏衝浪,身邊是哪條漂亮的長腿。


    不過我過了好一陣才注意到,盡管身邊總有親親熱熱交纏著的肢體,他卻從來沒修改過“單身”的狀態。


    以暘的受歡迎程度,怎麽可能一直都沒有固定的女友?我嚼著三明治看他那張□□,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


    我嚇了一跳,手機啪嗒一聲扣在桌麵上,又連忙撿起來,試圖退出那張意味不明的大圖,點了半天才想起來其實關閉屏幕就好。


    “慌什麽?我也是。”坐在我旁邊的是個有些眼熟的同學,好像一起上過課。記得剛見到他時我琢磨了一陣他究竟是混血還是近東裔,現在才發現其實是個國人。


    “是什麽?!”我臉燙得要燒起來,話一出口就想捉住塞回嘴裏——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他如果明確回答,我絕對會當場耳朵冒煙給他看。


    但他隻是笑笑,向我伸出手:“羿。我在健身房經常看見你,很勤奮嘛。”


    我的手在抖,指尖冰涼得要命。他握手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些,我掌心直冒汗。


    “你要感興趣,我可以帶你去些……咱們這種人玩的地方。”他提議,“放心,隻是普通pub,氣氛很好的,一點都不亂。”但他狡黠的眨眼又使得之前的保證令人生疑起來。


    “我,我沒……不是……”我捏爛了剩下的三明治,等他終於放手就連忙收拾起東西,“下午課要開始了,我我我先走了!”


    我提前了足足一刻鍾坐在教室裏,摸出課本和筆記埋頭研究。紛繁的數字和公式可以讓我沉靜下來,即便對背後的原理依然抱有懷疑——畢竟再複雜的模型計算出來的結果,對現實的擬合恐怕也比不上我的二十麵骰——但投資人相信的大概是精巧的模型而不是我腦內自動浮現的數字。


    我的這個能力,小時候一直覺得沒什麽特別用處。知道一件事究竟有多麽難做意義真的很大麽?尤其是很多時候,即使提前判定失敗也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做下去——必然失利的競選、註定失手的考試、無法避免的出醜……所以真正重要又成功概率不高的事情,我寧可直接去碰運氣,而不是提前擲骰,以致不得不麵對連努力機會都沒有的命定失敗。


    但金融不一樣。


    金融拚的是對未來的預測。無論是知道確鑿的概率還是可以提前判定,都是可以帶來巨大收益的優勢。


    與其借著這個能力在□□業變成隻下金蛋的鵝任人宰割,不如在金融這個更大的賭場裏光明正大一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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