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全。”


    她不再說話,自己摸出根煙來抽。


    晚間的那種甜蜜隨著欲望的退卻也一起消退了,陳當好站在窗前,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她想看看窗外的樹,看看月亮看看雲層,目光落到外麵,隻看到車燈一閃。


    手裏的煙晃了晃,陳當好忽然回過頭去看他,表情不至於驚慌,但終究有些不同:“梁子,季明瑞好像來了。”


    第30章 黎明之前(四)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很輕。梁津舸穿衣服的動作微微一頓,片刻的愣怔裏他以為她是在跟他開玩笑:“……什麽?”


    車燈從窗口照過來,光亮映出陳當好亮晶晶的眼睛。她衝他搖搖頭:“你是不是該下去了?”


    幾秒後,梁津舸穿著拖鞋匆匆打開房門。


    在季明瑞進門一分鍾之前,梁津舸逃回自己的房間。靠著門,他摸到自己臉上的汗,又想起陳當好臉上近乎平靜的表情。她似乎並不在乎,她其實根本就不在乎吧。心裏涼下去,像是染了月光。梁津舸早就明白她對他的感情少得可憐,他得去乞討,乞討她偶爾的施舍,像是被主人丟在角落開心了才會哄幾下的貓。


    然後他聽見季明瑞進門的聲音。


    季明瑞走路總是很穩,每一步都踩得踏實。他一步一步上樓,一步一步走到陳當好的房間去,屋子裏沒開燈,隻有窗戶開著,隨著風吹進來季明瑞聞到屋子裏濃烈的香水味。


    陳當好背對著他躺在床上,想必是睡著了,大概是夢裏也覺得冷,被子被她嚴嚴實實的勾在肩膀上,將自己包成一個繭。季明瑞抬手將燈打開,與此同時他看見桌角碎了一地的香水瓶。


    “……你怎麽這個時間來了?”


    陳當好皺著眉,翻了個身,縮在被窩裏看他。季明瑞今晚看起來可真滄桑,像是跑了很遠的路才趕到這裏,整個人看起來都風塵仆仆。他不說話,把西裝外套脫下去,又從衣櫃裏拿了自己平時穿的睡衣,在這簡單的幾個動作裏,陳當好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很多對最為普通的夫妻。如果結婚了,就是這樣的場景吧?丈夫半夜應酬晚了,滿身疲憊的回來,彼此之間連一句交流也沒有。


    她忽然對未來感到恐懼,看著季明瑞換好衣服,朝著她走過來。他的身上沒有煙味,沒有酒味,倒是有種很陌生的消毒水味道。陳當好抿了抿唇,那句問話在她心裏繞了一圈又咽回去,她知道他該是從醫院過來的。


    季明瑞躺到她身邊,將被子扯過來也把自己包進去。他們成了一個被窩裏的繭,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有一絲安全感。他不說話,陳當好也不說,她慢慢穿了鞋下床,把小台燈打開,把大燈關掉。


    光線暗下來,季明瑞伸手,她便柔軟的依偎進他懷裏。


    “香水打碎了?”他問。


    “嗯。”


    “怎麽不找人收拾了?”


    “齊姐不在,晚上叫梁子上來不好。想著明天自己收拾,沒想到你會來。”


    “齊姐說她今晚不在,我不太放心你。”季明瑞閉上眼,嗓音溫柔:“沒想到我來的時候你睡得還挺香。”


    她知道他想說的不是這些,他今天來的時候分明滿心難過。是什麽事能讓季明瑞難過呢,要知道他已經到了現在的年紀和位置。陳當好忽然感受到自己有一點聖母心,她見不得閱曆豐富的人難過,她會想,經曆過這麽多大風浪的人,該是經曆了什麽,才會難過成這樣呢。


    摸著她的頭發,季明瑞在心裏輕輕歎息。當好還年輕,而吳羨卻已經老了,好像她所有的青春,都用在了和他較勁上。他閉上眼,眼前竟都是吳羨坐在辦公桌前說話的樣子,眼神黯淡,說出來的話卻還是刻薄,任誰都能看出她在死撐。


    “你今天去醫院了?”陳當好窩在他懷裏這麽問,“你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


    季明瑞頓了頓:“……嗯。”


    “你生病了?”陳當好裝作關心語氣,抬頭看他,實際上她心裏明鏡似的,而他也是。在季明瑞眼裏做戲的她無疑是溫柔的,至少她沒有直白挑起他的傷口,而是給了他一個長長的台階。他慢慢呼出一口氣,眼眶也跟著紅起來:“不是我,我去看了看吳羨。”


    “……她怎麽樣?”陳當好語氣不變,平穩從容。季明瑞卻有些難以控製情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將喉頭那聲險些溜出來的哽咽咽回去,他盡量簡潔去回答她:“很不好。”


    這時候陳當好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學過的一個成語,“病入膏肓”。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成語在課堂上被老師用粉筆寫出來,那節課窗外在下雨,老師說,這個詞形容人病的很重,重到什麽程度呢?差不多是無法挽救的程度。老師又說這個詞不隻可以形容生病,引申出來,可以形容一切不可挽救的事。


    陳當好坐在座位上,因為看不清黑板上的“膏”字怎麽寫而伸長了脖子。


    回憶忽然跳出來,現在的她躺在季明瑞懷裏,聽他為了自己的正妻而難過哽咽。陳當好努力思索當時老師是怎麽講的,這個成語有個出處的。可是想來想去,她卻隻想起了吳羨的臉,想起她跟自己唯一的一次見麵,沒有仇恨眼神,隻是淒哀神情。


    她知道自己不被愛。


    “你今晚不該過來的。”陳當好從他懷裏起身,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床邊。季明瑞還躺在那裏,他的表情近似哀求,好在燈光昏暗,她也並沒有看他。他張張嘴,去拉她的手:“當好,你別說話,躺下來,我就抱抱你。”


    他把她當作什麽?紅顏知己?陳當好在心裏發出冷笑。她忽然明白,季明瑞不愛吳羨,卻也不愛她。他最愛的隻是他自己,有些人自出生開始就明確知道隻愛自己,他們的人生不需要愛情,愛情是他們想象中來給自己鍍金的東西。好像有了她,季明瑞就可以在心裏跟自己說,他也是有愛情的,他也是可以愛別人的,盡管他的愛在這一刻,顯得那麽廉價。


    “你今晚應該在吳羨那邊陪她,以後也是。你抱著我的時候想的都是她,你對我的好並不會轉移到她身上,你明白吧?”陳當好把自己的手從他掌心抽出來,低下頭,她的聲音低低的,其實已經看透一切:“你欠她的東西,你找她去還。不要還在我身上。”


    她的話很明了,明了到連一絲醋意也沒有。季明瑞的手在半空中慢慢落下去,這世界上最難過的是愛而不得嗎?不是的。他始終無法明白,陳當好怎麽會一次又一次,將自己的愛貶低的一文不值。她總是從各種細節處去堅定認為他不愛她,可兩個人中,不愛的那個人,分明是她才對。


    這問題太複雜,季明瑞不再想。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季明瑞閉上眼睛:“那就這樣睡吧。”


    “你到底是愛我,還是愛吳羨呢?”陳當好緩緩開口,她看見季明瑞肩頸處的線條繃緊了,好像隨時要坐起來。她知道這個晚上的她是不聰明的,不管是在梁津舸那裏,還是在季明瑞這裏,她不斷將自己的不聰明展現出來。或許剛剛狼狽下樓的梁津舸也覺得傷心,想到這,陳當好心思一陣恍惚,竟真的開始難過起來。


    “為什麽這麽問?”


    “我隻是覺得,你在心裏把我當作吳羨的替身。”


    “怎麽會?”


    “你說過我們之間很像。”這話是陳當好胡謅,她在炸他。季明瑞沒有上當:“我不可能說過這種話。當好,不早了,我沒有心思跟你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小事吵架。”


    “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我隻是在問你。季明瑞,你其實並不喜歡真正的我,你隻是喜歡一個更年輕的吳羨。如果我很認真的讓你放我走,你會不會答應?”


    房間裏沉默下來。


    那一刻她想,如果他答應,那她就不把視頻公布在他的生日會上。雖然她不知道,這件事都後麵是不是還可以由她來決定。


    季明瑞終究是慢慢坐了起來,他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他隻是很平靜的在昏暗燈光下看她,看她年輕的臉蛋和連一條頸紋也沒有的脖子:“我為什麽要答應?”


    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陳當好低下頭。


    “我承認你在很多地方跟吳羨都很像,吳羨是這樣的,你也是這樣的。那就是真正的你,我從來沒逼你去變成她。隻能說,我喜歡的是一種類型的人,但你不能因為這個,就說我不愛你。你可以說我愛的病態愛的偏激,但你不能說我不愛你。”季明瑞說著伸手將她攬進自己懷裏,他眉宇間有一種類似愁苦的東西:“當好,我不能沒有你。在認識你之後,我才覺得自己是年輕的。”


    她心裏那層朦朧的惻隱之心再次消失殆盡。他擁抱著她,她閉上眼睛。


    那一瞬間陳當好突然理解了,為什麽很多感情,最終要走到魚死網破的地步。因為總有個人不肯放手,不肯給對方體麵。


    如果此刻擁抱她的人是梁津舸,她或許就不會這麽難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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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個晚上之後,季明瑞又是很久都沒有來風華別墅。也是那個晚上之後,梁津舸在別墅裏的時間也慢慢變少,在陳當好不需要上課的日子裏,他甚至可以連著兩個晚上都不回來。陳當好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也沒有向他詢問的資格,春意慢慢爬上枝頭,小陽台的門重新打開,她每每站在上麵,像每年的這個時候一樣,安靜抽煙,沒人會來。


    她想,她沒有等他,也沒有因為他忽然的疏遠而覺得難過。或許是意識到他們之間的盟友關係即將結束,他在慢慢將自己抽離,這做法說來自私,但其實也遂了她的心願,畢竟她也是這麽想的。


    四月中旬是季明瑞的生日,日期越是臨近,陳當好覺得越是興奮。她好像可以看見自己的未來了,她已經太久沒見過自由。她時常在梁津舸回家的時候問問他,季明瑞的生日準備到哪裏,會來哪些人,在哪個酒店,又發了多少請柬。梁津舸最近愈發話少,某一天坐在桌邊,他忽然告訴她:“季先生的生日,恐怕不會辦的太隆重。”


    “為什麽?”沉浸在報複快感裏的陳當好是不聰明的,甚至連同她平日裏的機靈勁也跟著退化了。


    “吳羨病重,商界的人都知道,季明瑞一向在公眾麵前樹立好丈夫形象,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給生日大操大辦。”


    齊管家輕輕歎息,走去廚房裏刷碗,趁著這個時間,陳當好偏頭認真看他:“梁子,我跟你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告訴吳羨?還是說她想法變了?不想扳倒季明瑞了?”


    仿佛這件事,現在隻有她一人還保持熱忱。


    梁津舸眼神有些閃爍,不看她,他點點頭:“我說了,她說她有自己的安排。”


    這一刻梁津舸知道,他又在撒謊了。他分明什麽都沒有告訴吳羨,而實際上吳羨也沒有精力再去和季明瑞鬥。她已經被推進重症病房,誰也不能明白她的病情為什麽會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惡化的這麽快。他們之間這段時間僅有過一次溝通,她發來的信息還是簡短,她說梁子,我太累了。


    看著那短短幾個字,梁津舸仿佛可以聽見她戴著呼吸機的樣子,看見她微微合上的眼皮,也仿佛可以看見氧氣罩裏快速浮起又消失的白色哈氣。


    他依稀記得自己傻傻迷戀過吳羨。


    回過神來,麵前是陳當好的臉,她還在看他,目光筆直。梁津舸忽然明白為什麽她看起來這樣好看,大約是因為她眼珠很黑很大,這麽看著你的時候,有種混雜著天真的嫵媚勁。他慢慢伸手,在齊管家還沒出來的時間裏,湊過去在她眼皮上輕輕一吻。


    “快了。”


    梁津舸這麽跟她說。


    “如果吳羨去世,我就會成為下一個吳羨的。”陳當好沒有動,維持著剛剛的姿勢,這一次看他的眼神裏有些許哀傷。梁津舸的心軟下來,他似乎對她總是沒有辦法,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就是這樣:“不會的,你信我。”


    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去。


    季明瑞的生日在這個不怎麽太平的春天裏,如約到來了。


    第31章 黎明之前(五)


    陳當好以前從沒覺得,陵山到了四月還會這麽冷。今年的四月又跟往年不同,陰雨連綿好像沒有盡頭,洗好的衣服幾天都不幹,分明是北方城市,倒是活出了南方人的感覺。齊管家最近開始密切關注天氣預報,隻等著哪天天氣好了,把被子拿出去放到太陽底下曬一曬。陳當好沒什麽事的時候也跟她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裏的主持人麵無表情說天氣,順便跟齊姐討論她今天的小西服沒有昨天那件好看。


    季明瑞生日到來的前一天,陰雨多日的陵山忽然放晴。陳當好在這一天有課,外麵的陽光溫暖的恍若隔世,她站在鏡子前挑了很久的衣服,稍稍猶豫,還是把厚外套掛了回去。出門的時候梁津舸將手裏拿著的傘扔到車後座,轉頭發現陳當好穿的一身清涼,他皺了皺眉,隔著不遠的距離看她:“回去加一件吧。”


    “感覺不冷。再說也在外麵待不了多久。”陳當好這話說的沒錯,她上學放學都是梁津舸開車接送,車裏有空調,教室裏也有,即便下午降溫,也影響不到什麽。梁津舸想想也是,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示意她坐進去。


    “早上齊姐還說,季先生大概真的是什麽厲害人物轉世,臨近他生日了,雨也停了,這會兒估計開開心心曬被子呢。”陳當好係好安全帶,這麽說著,往梁津舸的方向看了一眼:“季明瑞的生日到底怎麽安排的?”


    “不知道。”梁津舸啟動車子,緩慢離開風華別墅:“不是我能插手的事。”


    他全部的職責都不過是保護陳當好而已,偶爾幫季明瑞兼顧一下生意上的事。對於季明瑞的生日,他沒有過問的權利。梁津舸前幾天曾經試圖聯係吳羨,沒有回應,他心裏漸漸有不祥預感,卻沒打算跟陳當好說。至此,他知道他已經沒辦法將陳當好當做盟友,他儼然已經將她視為自己未來的所有物。


    這麽一看,男人心思真是殊途同歸。


    但預感終究隻是預感,吳羨過世,全陵山總不會一點消息都沒有。梁津舸握著方向盤的手指慢慢打開又重新收攏,就聽到一旁的陳當好問:“梁子,那個東西你交給吳羨了對吧?”


    他一愣,忽然想起那個內存卡現在還在自己貼身的褲子口袋裏,瞬間竟覺得口袋裏裝著的是一塊烙鐵,燙的他心神不寧。沒說話,梁津舸含糊地點點頭,正巧前麵是紅燈,他將車停穩,將話題岔開:“我想跟你說件事。”


    “嗯?”陳當好偏頭看他。


    “我最近在朋友的公司做事,要是順利的話,我們很快會上市。”


    陳當好有些沒聽懂,她對於商場上的事情一竅不通,歪了歪頭,她看著他:“什麽意思?”


    紅燈熄滅,綠燈亮起,梁津舸發動車子,想跟她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又不知道怎麽措辭,想了想還是作罷:“算了,你知道這麽個事就行。”


    他背著季明瑞開始與對家聯係,而這個對家是之前吳羨介紹給他的人脈。吳羨不方便出麵,在很多場合裏她得跟季明瑞扮作恩愛夫妻,所以梁津舸成了新的橋梁。隻是曾經吃過的虧記憶猶新,他當然不會蠢到繼續任人宰割,陳當好想讓季明瑞身敗名裂,那他就想辦法讓他傾家蕩產,總之她的夙願,必定也是他的。


    所以他才會在那個晚上問,如果我們不靠吳羨呢,你信我麽。


    他們都不再說話,在這樣的沉默裏梁津舸覺得,陳當好對於他剛剛說的話並不感興趣。她可能連他話裏那點隱隱的炫耀和期待得到的表揚都不曾察覺。他的心裏積攢了一聲很長的歎息,車子在陵山大學的門口停下,他幫她解開安全帶。


    陽光燦爛裏,陳當好打開車門,打開車門的同時她回過頭看他:“放學之後買點草莓再來接我吧,我有點想吃了。”


    “好。”梁津舸點點頭,在她即將下車的動作裏,他忽然扯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來,在她唇上溫柔碰了碰:“晚上在屋裏等我。”


    陳當好輕笑:“明天可是季明瑞生日。”


    “所以呢?”


    “所以我肯定會在屋裏乖乖等你。”她眨眨眼,低頭在他唇上啄了一口,透著點俏皮勁。放開手,梁津舸看著她從車裏離開,有淡淡的口紅香味在鼻尖擴散。


    他抿了抿唇,又伸出舌尖輕舔自己的上唇。


    是陳當好的味道,除卻大前門的話梅香氣之外,獨屬於她的味道。


    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因為這麽一句口頭約定忽然明朗起來,連他自己也要覺得自己太好哄騙,像是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懵懂少年。車子還沒從陵山大學離開,手機突然震動,他看著屏幕上季明瑞的名字,心裏忽然有什麽東西沉下去。


    接起電話,季明瑞聲音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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