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鸞說要外出透氣,他便命人搬了躺椅置於院中,因覺日頭過盛,而宋卿鸞又不喜日光,又將躺椅挪於濃蔭底下。


    兩人閑話一陣,宋卿鸞被周身熱意烘著,有些昏昏然,段堯歡見她眼睛慢慢閉上,濃長睫毛垂下來,仿佛兩把精致的小扇子,心中又愛又憐,湊近她道:“困了?困了我們去裏邊睡,嗯?”


    宋卿鸞睡眼朦朧中,看他一眼,怔了一怔,不知想了些甚麽,搖頭道:“不,太傅,我不想睡,我想吃海棠糕,你去替我買一些吧。”


    “嗯?怎麽突然想起吃這個?”


    宋卿鸞道:“沒怎麽,就是想吃了。”


    段堯歡笑著親吻她額頭,說道:“好,我這就差人去買。”


    宋卿鸞道:“不,我就要吃上回,你給我買的海棠糕,旁人分不清,我要你親自去。”


    段堯歡好笑道:“那個啊,得去蘇州呢,一時半會可辦不到。”


    宋卿鸞道:“那就在京城,挑些相近的買,隻不過,還是要你親自去。”


    段堯歡笑道:“好,都依你。”捏了她的手道:“那你等我。”一麵起身離去。


    宋卿鸞目送他走遠,微坐起身來,有風拂過,便有幾朵白花,輕落下來,宋卿鸞伸開手掌,恰好接住一朵,輕若無物,白色花瓣錯落有致,圍成一圈,簇著嫩白花蕊,十分得趣。


    底下樹蔭也隨風晃動,再靜下來時,地上恍惚多了道人影,宋卿鸞抬頭望向來人,勾唇笑道:“我猜的不錯,你果然,就是那個搖蕙。”


    搖蕙淡淡道:“聽綺蘭說,聖上有事找我。”


    宋卿鸞聞言略一挑眉,似笑非笑:“其實你一早就猜到我的身份,是不是?”見搖蕙不語,又道:“那你可知,你已犯了欺君之罪?”


    搖蕙聲音並無波瀾:“搖蕙愚昧,還請聖上明示。”


    宋卿鸞低頭把玩手中白花,道:“不明白麽?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傻?你其實,根本沒把玉牌拿給太傅看,對不對?”


    搖蕙沉默不語,宋卿鸞看她一眼,道:“我聽說,一向是由你貼身照料太傅起居,那麽,你總該見過太傅右手手肘上,那道極深的傷痕罷?”


    搖蕙道:“是。”


    宋卿鸞道:“那麽,他有沒有告訴過你,那道疤痕的來曆?”


    搖蕙搖頭道:“沒有。”


    宋卿鸞道:“太傅武功極高,等閑根本傷不了他,何況看疤痕的形狀,也不像是被尋常兵器所傷,反倒像是被尖銳利石劃傷導致,關於這兩點,你是不是很納悶?”


    “搖蕙不敢僭越。“頓了頓道:“搖蕙隻知,王爺的那道傷疤,是在三年前有的……”


    “沒錯,就是三年前。”宋卿鸞道:“三年前,我生了一場病,這原本也沒甚麽,我從小到大,不知生過多少病,不照樣好好的?不過那時正值盛夏,我原本就不思飲食,生病之後更是全無胃口,甚麽都不肯吃了。我所患的病症,原是尋常的傷寒,隻是來勢凶猛,加上我體弱,若按尋常藥物醫治,勢必得將養好一段時日,可我那時,已經很消瘦了。太傅因此心急如焚,不知從哪裏得知這青峰山上有一味合虛草,對於醫治我這種傷寒之症,療效十分顯著,當即帶人前去采摘。那合虛草珍貴無比,隻生長於峭壁,青峰山地勢極高,峭壁之下便是萬丈懸崖,除太傅外,根本無人敢近。饒是太傅輕功絕倫,也在采藥時,不慎被峭壁利石劃傷,因為去勢急,那下傷的極深,這才留下那道疤痕——如今你明白了麽?”看了搖蕙一眼,續道:“太傅根本看不得我受罪,你說太傅不願見我,我隻當他還生我的氣,可雨下的那樣大,我就站在雨中,他卻仍是不肯出來……這我就要請教一下搖蕙姑娘了,你究竟有沒有按照我的吩咐,將玉牌拿給太傅看?你說太傅不願見我,究竟是太傅的意思,還是你自個兒的意思?”


    搖蕙苦笑道:“聖上心裏明鏡也似,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宋卿鸞道:“不錯,我知道你並沒有按照我的吩咐,將玉牌拿給太傅過目。我隻是想問一句,為甚麽,你為甚麽,要這麽做呢?”起身走到搖蕙身旁,低頭看她道:“搖蕙姑娘,你也很喜歡太傅,是不是?”


    搖蕙猛地抬頭:“我……”


    “聽說你與太傅從小一起長大,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搖蕙不敢。”


    “誒……隻說是不是,哪裏有什麽敢不敢?”


    宋卿鸞看她一眼,慢條斯理道:“搖蕙姑娘大可不必這麽緊張,其實我此次叫你前來,不過是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她將右掌心一朵白花,由左手撚起,夾在拇指與食指間,慢慢研磨,末了將碾碎的花絲,送至唇邊,吹出一口氣,輕送了去:“無論如何,太傅他的心裏麵,就隻能有我一個,誰要是不知死活,敢打他的主意,又或者,他對別人存了甚麽不該有的心思……”冷笑一聲道:“我自然不會對他怎麽樣,可那個人——我絕不會輕易放過,為防藕斷絲連,我呢,一定會殺了她,永絕後患。”


    搖蕙臉上此刻血色盡褪,指尖深陷於皮肉中,竟也不覺得疼,她抬頭看向宋卿鸞,幹澀道:“聖上這麽說,就是準備殺我了?”


    宋卿鸞看她一眼,搖頭笑道:“不,你跟杜莞不同,你畢竟,與太傅情誼深厚,我若真將你殺了,隻怕不好收場。所以這次,隻是給你提個醒,隻希望日後,搖蕙姑娘能夠好自為之。”言畢離去。


    搖蕙怔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發出一聲苦笑,淒涼道:“公主殿下,您真是太抬舉我了。”


    第34章 有孕


    宋卿鸞當晚回了宮,自半夜始起了咳嗽,一直到天亮也不見好轉。因那位禦用的李太醫今日告假,不在宮中,她也就對這突發的咳嗽之症,放任不管了。


    午間用膳時,依然是咳嗽不止,也沒甚麽胃口,便吩咐將一眾膳食撤下,小全子在一旁苦口勸道:“聖上多少用些膳食罷,不然這不吃不喝的,身子怎麽熬得住?”


    宋卿鸞歎氣道:“好罷!”勉強挑了一小筷魚肉,甫一送入口中,胃裏忽然一陣翻江倒海,宋卿鸞連忙伸出一隻手,支撐住桌麵,另一隻手按在胸口,俯身陣陣幹嘔。


    小全子大叫道:“聖上,這……這是怎麽了?”忙取來一杯清茶,遞與她道:“聖上,快喝杯茶解解膩。”


    這一番幹嘔過後,宋卿鸞整個人倒似虛脫一般,額頭布滿細密汗珠,她此時稍有緩解,便微微探身,伸手去接茶盞,不料眼前一黑,竟是直朝地麵倒去。


    茶盞落地的一瞬,小全子驚慌跑過來道:“聖上!”


    宋卿鸞昏迷期間,倒又陷入以往那個夢境當中,隻不過這次夢中場景,竟比以往夢見的,還有可怖十倍。


    宋卿鸞大叫道:“不要過來!”掙紮著從床上坐起,大口喘著粗氣,仿佛驚魂未定。伸手一抹額頭,竟全是冷汗。她長籲一口氣,轉頭瞥見小全子跪在一旁地上,整個人抖篩一般,顫抖個不停,便問道:“怎麽了呢?這副樣子。”又注意到他身邊還跪著一人,一般顫抖,看所著官服,分明是個太醫,卻不是李太醫!宋卿鸞心中一驚,回憶起先前種種,聯想兩人情狀,心中已明白大概——多半是小全子見她無故昏迷,心中擔憂害怕,也不顧她此前的規矩——隻讓李太醫問診,而擅自找了別的太醫替她診病。


    她冷笑一聲,看向那名太醫道:“這不是,杭太醫麽?”


    那杭太醫抬頭,與她對視一眼,立時麵無人色,忙叩首道:“聖上……微臣……”


    她又轉頭去看小全子,柔聲道:“朕先前突然暈倒,你一定嚇壞了吧?”小全子不明其意,但隱隱覺得她話中有話,抖著身子道:“聖上,奴才……”果然聽宋卿鸞繼續道:“所以,就把朕從前說過的話,全當耳旁風了?”


    小全子聞言手腳冰涼,心知自己無意中得知了這天大秘密,勢必難逃一死,當下認命道:“奴才知罪……”


    宋卿鸞道:“你一向關心朕,朕突然暈倒,你擔心之下,一時忘了,或者不顧朕先前下的旨意,也是情有可原,非但情有可原,還恰好說明,你是真心為朕,這很好,隻不過……”笑意凝在唇邊,宋卿鸞略一揮手:“你先下去罷。”小全子於是渾渾噩噩地退下了。


    宋卿鸞轉而看向杭太醫,笑問道:“想必朕昏迷的這段時間,杭太醫應該,替朕診過脈了吧?”


    杭仲景身子一僵:“聖上聖明,微臣確實……確實已替聖上診過脈。”


    “哦?那結果如何呢?”


    “回稟聖上,聖上……聖上身子先天便有缺陷,體質較常人要弱上許多,又因聖上從不顧惜龍體,如今……”說話間,抬頭看宋卿鸞一眼,小心翼翼道:“聽小全子說,聖上先前曾淋過一場大雨,或許正是因此引發了沉屙,如今寒毒入體,若是不好好調,恐怕侵入肺腑……”


    宋卿鸞低咳兩聲,蹙眉道:“不說這個……”微眯起眸子,看向他道:“你既已替我把了脈,那咱們就敞開了說,杭仲景,你原是整個太醫院醫術最好的,從前先皇聞名你的醫術,破格將你從民間提拔,讓你進宮做了太醫,朕雖不通醫理,但卻同先皇一樣,有一顆愛才之心,但如今……“歎氣道:”朕也不想殺你,可是杭太醫,從來殺人滅口,皆因禍從口出,你既知曉了不該知曉的事情,就應該明白,隻有死人,才會永遠守住秘密。你說對麽?”


    杭仲景料定絕無活路,聽聞此言,也並不意外:“聖上……”


    宋卿鸞道:“你既已知曉實情,也不必如此稱呼了。你方才說我先天體弱,可三哥雖與我一胞所出,身子卻全然不似我那般無用,你說奇不奇怪?“自嘲一笑道:“難道我和三哥尚在娘胎時,母後就已經開始偏心了?”


    杭仲景道:“殿下/體弱,乃是先天不足,自是與昔年皇後體弱,卻同懷龍鳳脫不了幹係……”抬頭看向宋卿鸞,皺眉道:“不過此番殿下既有身孕,卻要比當年皇後更加小心才是。”


    宋卿鸞這一驚非同小可:“甚……甚麽?”


    “殿下難道不知?殿下此次暈倒,除了體虛犯病之外,更因……有了喜脈。”


    宋卿鸞緊抓住被角,搖頭道:“不可能,我一直都有服藥,怎麽會突然……”眸光一凜,看向杭仲景道:“多久了?”


    杭仲景道:“殿下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果然……”宋卿鸞頹然靠向床欄,長籲一口氣,喃喃道:“兩個月……兩個月……”正是出宮去蘇州的那段日子,那時不在宮中,自然無法服用湯藥。


    杭仲景觀察她神色,見她臉上殊無半點歡喜之意,不由憂心道:“難道殿下不想要這個孩子?萬萬不可啊!其實以殿下的身子,原本不宜受孕,但事已至此,若強行打掉孩子,母體勢必受創,以殿下如今身體境況,是決計受不住的,還望殿下三思啊……”


    宋卿鸞淡淡道:“這個,就不勞太醫費心了……”看他一眼道:“你自個兒都命不保夕了,倒還有閑心來管我?”想了一會,又低聲道:“是了,從前我小的時候,你待我也是這般關心愛護……”


    杭仲景回憶往昔,聯想到她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不由痛心道:“多謝殿下還記得微臣。”


    宋卿鸞低低咳嗽兩聲:“杭太醫,你放心,我定會保你家人後世無憂。至於你所撰的醫書,我也會刊發印冊,命太醫院好生研讀,定不負你平生所願。“


    杭仲景自知絕無活命可能,此時聽宋卿鸞願保他家人平安,圓他平生誌願,一時再無遺憾,倒也平靜下來,俯下身子,朝宋卿鸞磕了一記響頭:“謝殿下。”


    宋卿鸞起身走出殿外,命人喚來霜影,霜影走入殿內,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杭仲景,朝宋卿鸞行禮道:“未知聖上有何吩咐?”


    宋卿鸞望向杭仲景,與霜影道:“將他給我……”宋卿鸞原想說“將他給我處置了”。“處置”二字,霜影自然明白個中意思,無非滅口。但宋卿鸞話到嘴邊,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念及幼時杭仲景待她的種種好處,究竟不忍心,遂改口道:“將他給我好好送出宮。”看向杭仲景道:“我今日不殺你,但太醫院自此,也再無你的容身之處,你還鄉吧。”


    杭仲景一時怔在原地,等反應過來,猶自不敢信:“殿下……”


    宋卿鸞道:“我雖今日不殺你,但若哪日教我知道,你將那樁‘不該知曉的事’給抖出來了,那麽,即便你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派人去取你性命,你聽清楚了麽?”


    杭仲景原本以為必死無疑,此時宋卿鸞的一番話,卻分明是放過他的意思,他死裏逃生,如何不喜,連忙叩首道:“多謝聖上,多謝聖上……臣於此事,一定守口如瓶,絕不對外人泄露半字,如有違背,教我不得好死!”


    宋卿鸞點頭道:“那就好。”看向霜影道:“帶他下去吧。對了,叫小全子進來。”


    霜影領命,同杭仲景一道告退。


    第35章 另有隱情


    小全子失魂落魄地走進殿內,及至到了宋卿鸞跟前,撲通一聲跪下道:“聖上……”


    宋卿鸞道:“看你這副樣子……杭仲景怕是將什麽都告訴你了罷,他怎麽跟你說的,嗯?“


    小全子頹然閉目,將身子俯得更低了:“公主……”


    “還有呢?”


    小全子心知今日勢必難逃一死,心一橫道:“公主如今已懷有身孕,日後小全子不在身邊伺候,您可千萬要保重身子。”


    宋卿鸞挑眉笑道:“你不在我身邊伺候?你要到哪裏去?”


    小全子不明宋卿鸞何以明知故問,隻自顧自道:“奴才鬥膽,想請聖上給奴才一個恩典。”抬頭看向宋卿鸞,道:“還望聖上能命人將奴才的屍身運回故土,好教奴才死後不必變作孤魂野鬼。”


    宋卿鸞笑道:“誰說你要死了?朕可沒說要殺你。”


    小全子神色淒然道:“多謝聖上開恩,隻比起被人割壞嗓子,挑斷手筋腳筋,奴才倒寧願一死來的痛快,求聖上成全。”


    宋卿鸞歎了口氣,伸手將他從地上扶起,道:“我既無心殺你,自是不會教你受那生不如死之苦。”


    小全子惑道:“聖上你……”


    宋卿鸞看他一眼,慢慢背過身去,負手而立道:“這些年來,你在我身邊伺候,大大小小不知犯過多少錯,我卻從不殺你,甚至連懲戒都很少,你可知,這是為甚麽?”


    小全子一愣,宋卿鸞冷血毒辣,性情陰晴反複,他是知道的。這些年來他如履薄冰,已是極小心了,可無奈天資平平,行事間仍不免出錯,可宋卿鸞卻鮮少追究。初初他也覺得奇怪,可後來經曆地多了,也就不甚放在心上,總以為是宋卿鸞日理萬機,所以疏忽了。又或是自己得了什麽好運,所以遇事每每逢凶化吉,有時半夜想起,還暗喜自己竟能僥幸至此。可今日聽她口風,卻原來一切不過是她有意為之,可宋卿鸞究竟為何如此?此時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中緣由,隻得搖頭道:“奴才愚鈍……”


    宋卿鸞聞言忽然轉身,噗嗤笑道:“無它,朕樂意。朕知道你心腸好,脾性好,待朕也好,所以朕樂意慣著你,樂意留你在身邊伺候。”


    小全子一怔:“聖……聖上……”


    宋卿鸞道:“所以你這次犯事,朕也不打算追究。隻一點,把今日之事,爛在肚子裏,千萬不許泄露給旁人。否則,可別怪朕不念咱們的主仆之情。”


    小全子此時回味過來,知道宋卿鸞這是不打算追究了,自是千恩萬謝,連忙跪下,一連磕了數個響頭,道:“多謝聖上,多謝聖上……”


    宋卿鸞笑道:“好了,起來吧。”卻突然又起了咳嗽,小全子連忙扶著她道:“聖上,該用藥了。”


    宋卿鸞神色一頓,想起今日杭仲景之言,不由伸出手來,撫上平坦小腹,神色幾番變換,搖頭道:“那些藥不能再喝了,從今日起,我平日的那些湯藥,能斷的都斷了吧,不能斷的……便都減了藥性,弄成藥膳。”


    小全子大驚:“這……這怎麽使得?聖上,那些藥你都喝了多少年了,那是您的救命藥啊,再說……再說那些藥材,皆無破血逐瘀之效,絕不至於對您腹中……”


    宋卿鸞淡淡道:“還是小心點的好。”伸手揉了眉心:“我乏了,你先退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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