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著話的功夫,蕭霖已經帶人到了謝府門口。他出宮以後,幾乎是清點了人馬,隨即過來。


    自從謝晉之與蕭長勇勾搭上之後,謝晉之處事便有飛揚跋扈之態,因此在這京中,人緣不大好。一聽說是抄謝晉之的家,謝府門口很快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見此,蕭霖眉頭一皺,卻已經有聰明的小兵聞弦歌知雅意,開始轟趕人群。


    倒不是蕭霖維護謝家人,隻是太子寬厚,已為謝岩求情在先,又有早年的情分在。何況,謝寧之的請辭折子現在還沒批下來,沒準就是蕭乾想為蕭長亭留條後路,方便他隨時起用。


    抄家的事情畢竟不光彩,謝岩是不會出麵的。謝寧之剛好在府上,便與管家一同領蕭霖去了謝晉之的院子裏。


    “家父身體抱恙,無法來向王爺請安了,請王爺見諒。”謝寧之找了一個爛借口。


    蕭霖一聽便知這是推諉之詞,所幸他也能理解,便一點頭,沒再多話,自有兵士去清點謝晉之屋子裏的東西。


    謝寧之道:“自從家中出了這樣的事,內子便帶著奴婢將這院子封了起來,王爺放心,後宅裏的一應物件全沒動過。”


    蕭霖掃了一眼四周:“大公子的為人,本王信。”


    謝晉之好附庸風雅,為官幾年,貪汙倒是還不存在,隻不過院子裏也堆存了不少好東西。諸如名字、名畫,有些年頭的瓷具、器具等等。


    蕭霖一邊打量這院子的擺設,小兵們一邊將謝晉之的家眷押了出來。


    前些日子到底是還過著年,蕭乾不知是留了最後一絲憐憫之心,還是為謝家的聲名計較,反正是沒有在闔家團圓的時候命人捉拿謝晉之的家眷。


    既然他都沒有發話,謝府上下自然也不會有人去特意地刁難衛氏等人。


    謝夫人更是好涵養,一日三餐,油光水滑地養著她,隻是無論衛氏如何懇求,也不將外界有關謝晉之的情形透露半分出去。


    見蕭霖看向被押解的衛氏,謝寧之道:“這是子平的正室,讓王爺見笑了。”


    衛氏雖然沒在身體容貌上受到苛待,但心裏的緊張卻是無法避免的。這段日子下來,縱有錦衣華服加身,山珍海味入口,也無法為她平添姿色。


    多日的擔驚受怕使衛氏形如枯槁。


    她發絲淩亂,見蕭霖站在她身前,衛氏膝蓋一軟,幾乎要跪了下來,聲調帶著哭腔喊道:“王爺,我家大爺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我求您讓我見見他,就見一麵。”


    衛氏低著頭,一手正想掙脫出小兵們的桎梏,去抓蕭霖的衣擺。蕭霖身形巋然不動,隻看了她一眼,便收起了可憐和悲憫,揮手讓人把她帶了下去。


    “王爺,在謝賊房裏搜出了幾本詩集。”有個小兵跑過來,獻寶似的將手上的詩集遞了過去。


    詩集?


    挺新鮮。


    蕭霖正準備接過,卻忽然瞥到一旁被押出的另一名女眷,她的側臉實在太過熟悉,如果不是在謝府,他多半得以為那是薑淮姻。


    “等等。”蕭霖眯起眼睛,出聲製止。


    小兵們忙停下,被押著的燕尾微微低著頭,半點沒有要行禮的意思。


    蕭霖道:“抬起頭。”


    燕尾怔了半晌,才意識到眼前的人是在和自己說話。她睫毛輕眨,蒼白的小臉顫了幾下,方慢慢抬起下巴,與蕭霖對視上。


    待完全看清了燕尾的容貌,蕭霖原先的笑容便徹底凍結在了臉上。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謝寧之,沉聲問:“大公子,這也是其弟的家眷?”


    謝寧之還沒有意會到蕭霖的意思,隻是曆經官場多年,一種處於危機意識中的本能告訴他,此刻萬萬不能點頭。


    好在他還長了幾分記性,想起這位丫頭是自己老婆特地從江浙尋回來的人,謝寧之便道:“臣記得,這是內人的婢子,怎會在子平這兒?”


    過了片刻,謝寧之自個將話圓了回來:“或許是子平院裏人手不足,內子差遣她過來幫忙的。”


    “放了。”聽到謝寧之的解釋,蕭霖緩緩開口。


    小兵們一怔,押著燕尾的人卻已經放開了手,蕭霖不再看她,轉向謝寧之道:“既是你夫人的人,看好了。”


    謝寧之頷首。


    見燕尾還不動,他道:“還不回去找大奶奶,不要命了嗎?”


    燕尾身形一頓,似乎想說什麽,看向蕭霖的眼神霎時有幾分複雜。


    事後,謝寧之與自家婆娘進行了一番討論。他私以為是不是王爺看上了燕尾啥啥的,便想做個順水人情,將此事與林氏說了。


    林氏一聽,卻笑道:“大爺錯了,大爺知道王爺府上有個美妾,名喚薑氏的嗎?”


    謝寧之剛回京不久,但是薑知行的名頭他卻早就聽過了,與此同時還有薑家女的名聲,所以自然知道蕭霖和薑淮姻的這番美事,他點頭:“那又如何?”


    林氏笑說:“大爺或許沒見過薑氏,妾卻在閨中與薑氏有過幾麵之緣。當初,謝子平與薑家交好,還有傳聞說,薑家幺女未來會配給他為妻。”


    “嫁給王爺的便是這位幺女了。”林氏的話說得十分巧妙,“那位燕尾是妾親自尋來的人,與薑氏,有三四分相像之處。”


    話說到這裏,謝寧之已經明白了。


    此回落罪的女眷多半是個充軍的下場。讓蕭霖眼睜睜看著與薑氏有幾分相像的女人淪落到軍營裏,變成軍妓?


    這不是變相地給並肩王帶綠帽子嗎?


    別說是去軍營,今日來了這麽一出,此後在謝府,隻怕也不會有人敢去染指燕尾了。


    不過,這都是後話。


    蕭霖出了謝府以後,便按照蕭乾說的,轉頭去了大理寺。


    與衛氏的衣食不愁比起來,謝晉之在牢裏的生活幾近困頓了。作為死|刑|犯,獄卒自然不可能給他什麽好果子吃。


    平日裏連對自己的頭發絲都精益求精的謝晉之,此刻卻是頹廢潦倒。


    他穿著一身灰敗的囚服,因為長時間不見天日,臉色呈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白皙,麵上幾乎半分血色都沒有。他嘴唇幹枯,隻有眼神,流露出了幾分似癲非狂之意。


    “手下敗將?”見到蕭霖,謝晉之很快抓著欄杆站了起來。他輕輕張嘴,上下唇瓣呈現出一種扭曲的笑歪了的狀態。


    蕭霖皺眉,隻覺得謝晉之現在的樣子又奇怪又可憐。


    謝晉之卻半點沒有階下囚的自覺,張狂笑道:“你來看本相,想求我什麽?糧草?我不會給你的!我告訴你,我要你一輩子都擺脫不掉敗軍之將這個名頭!”


    蕭霖平靜道:“是你擺脫不掉。”


    上一世,縱使蕭霖最後戰死沙場,他留給後人的印象,也從不曾是敗將。雖說成王敗寇,但人的一生,在史官的筆上,終究還是公平的。


    “你有什麽?”謝晉之斜著頭,歪著臉看他,“淮姻是我的,兵權是我的,江山也會是我的。”


    “你說啊,你有什麽!”謝晉之雙眼血紅,忽然像是發起了瘋來,他瘋狂地晃著欄杆,“除了生得比我好,你們哪裏比我強?!”


    “我得名師教導,我中過一榜進士,我擁有你們所有人都想娶的女人,”謝晉之道,“你知道她上起來,是什麽滋味嗎?”


    第84章 結局(二)


    謝晉之話音剛落, 隻見寒光一閃,蕭霖已經在一瞬間割下了一縷謝晉之的頭發絲來。


    蕭霖薄唇輕抿, 嘴角的笑容和他手上的劍一般冰冷,他眯著眼說:“我知道殺人的滋味。”


    謝晉之愣了愣,冰涼的觸感好似讓他又忽的正常了起來。


    他摸著自己的斷發處,冷笑說:“如果我是王爺, 生來便什麽都有,我也一樣會坐擁江山美人。”


    “你覺得你很厲害?”謝晉之的眉梢斜入鬢發,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一股陌生而又粗糙的觸感。


    他徒然放下手, 不服地笑道:“你以為她愛你?她不過是想仗著你的身份,為她父親報仇。”


    “你瞧我可憐,是不是。”在這陰暗的牢房裏, 謝晉之的聲音好像毒蛇吐信一般,尖銳又嘶啞, “等你老了, 你會比我更慘。”他說。


    蕭霖麵不改色地打量著他,看著他這張麵無血色的臉,蕭霖冷靜道:“你知道, 你為什麽永遠是個失敗者嗎。”


    謝晉之瞳孔微縮,蕭霖已經又開口了:“你生來自負, 從不知滿足,”


    蕭霖道, “在這樣的家庭出生,即便你是庶子, 也比普通人要強。”


    “薑知行收你為徒,長勇待你不薄,你自己又是進士出身,遠不用選這樣的路。”蕭霖的聲線平靜,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個跳梁小醜,而不是對手。


    謝晉之愈發惱火憤怒,他的瞳孔深處清晰地印出了蕭霖挺拔的身影。


    他看到他衣冠楚楚、看到他雄姿英發的樣子,隻覺新仇舊恨一同湧上來,謝晉之恨不得活剝了蕭霖的皮。


    “我運道不好,沒什麽好說。”謝晉之枯瘦的額頭青筋凸起,在他蒼白的臉色上顯得有些駭人,他恨道,“有些話,你說得輕鬆。你可知生來富貴,多少人上趕著巴結你!”


    “而我,我從出生時就明白,”謝晉之的麵孔扭曲,情緒也有些激烈,“我這一生,必然要與人爭著過。他們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娘,我偏要把這些人都踩在腳底。”


    “你自己也瞧不起你娘,”蕭霖淡淡道,“你官拜三品,卻極厭惡別人談及你的出身。你看不上謝夫人,卻從沒以你娘為榮過,想必你也覺得你有個婢子娘是對你這一生的侮辱。”


    蕭霖靜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欣賞謝晉之那滿臉不甘的樣子。


    他淺淺抿了下唇:“你娶了衛氏,可從沒想過真心待她,我進來至今,你有問過她半句嗎?你對不起薑家,對不起淮姻,可曾有半點悔恨?”


    蕭霖目露寒光:“你這一生,確實都在爭,爭到這個地步,自食惡果。”


    “皇兄已經定了你開春問斬,接下去的一個月,願你做個好夢。”蕭霖敲了敲鐵欄杆,清脆的幾聲響,恍如當頭棒喝。


    謝晉之咬著牙,目光在渾濁與清晰之間來回轉換,他狠狠地吸了口長氣,將腦袋巴在欄杆上,眼巴巴望著蕭霖走出去的背影。


    那兒,有他這一生都企望不及的光的方向。


    “砰”地一聲,牢門再次被關上。所有喧雜的、熱烈的聲音終於完全遠離了他,他的世界裏隻剩下薄弱而又嘶啞的喘息。


    “淮姻明年及笄,待那時,我親自為你們操辦婚事,你父母那邊,我去說。”一個遙遠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謝晉之閉上滿目血絲的眼睛。


    原來他的生命裏,曾經,也出現過光。


    ——


    王府。


    “翠柳,來。”薑淮姻坐完月子,身子也被養好了大半。蕭霖心中又悔又愧,這小半個月,幾乎全在給她進補,直到恢複了有孕時的油光水滑,才作罷。


    薑淮姻的臉白裏透紅,頸上圍著一圈白裘,真像隻小狐狸,她道:“我聽說,原先齊王的家眷還都被關押在齊王府裏。你找個可靠的人,將這封休書遞給看守的侍衛,著他們幫個小忙,悄悄放綠竹出來。”


    翠柳接過休書,發現這竟然是蕭長勇親手寫的。


    “夫人,齊王不是……不是被關押了嗎,您怎有這個?”翠柳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薑淮姻偷摸摸地去探了監。


    薑淮姻道:“那晚齊王妃來府上做客,我找她要的。”


    蕭長勇與齊王妃早先便因為綠竹的事情爭吵過。蕭長勇一時意氣,為了哄好王妃,便寫了張休書出來,隻是齊王妃想彰顯自己大方,沒有公布罷了。


    薑淮姻先從綠竹那兒得了消息,蕭長勇敗事已定後,便拿綠竹的自由與齊王妃的女兒做了交換。


    齊王妃將休書給她,她替華姐兒求情,保她們母女性命。


    薑淮姻說:“綠竹不過是個通房,又無一兒半女的,這事兒辦起來容易。”


    “是。奴婢馬上去找人。”翠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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