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你知道他近期會來這裏?”


    顧曲搖了搖頭:“我與他,已經失散上千年了,他來不來……我也不知道,隻是以我對他的了解,新魔主誕生,這種有趣的事情,他隻要還活著,應該是不願錯過。”


    “有趣的事情……”陸行舟失笑,轉眼看向窗外,正巧有一隊陰兵沉寂而又森然地從外麵巡邏走過,他笑道,“新魔主誕生這事讓三界劍拔弩張,在他的眼裏,竟然是一件有趣的事?”


    顧曲眼角彎出細長的笑紋:“不錯,他就是這樣一個混亂邪惡的人。”


    陸行舟:“他有什麽特征?如果我遇到,可以幫你留心。”


    “我也不知道。”顧曲說著,眼角的笑紋加深,笑容中夾著一絲狡黠,得意道,“但如果遇到他,我一定能認出來。”


    陸行舟怔了怔,認識這麽多年,他從沒在顧曲雙目緊閉的臉上見過這樣靈動的笑容,這個人是溫柔的、善解人意的、端方清雅的,像一汪古潭,深不見底、波瀾不驚。


    可當他提到那個混亂邪惡的故人時,眉梢眼角流露出的笑意卻像個一股春風,無端吹皺了潭麵,還落下一把桃花。


    “你和他……一定很有深情……”陸行舟喃喃地說。


    顧曲笑道:“也很有深仇。”


    陸行舟:“怎麽說?”


    “他削了我的髕骨,我挖了他最愛的人的眼睛。”顧曲輕柔的嗓音中帶著笑意,緩緩地說。


    “什麽???”陸行舟驀地一驚。


    顧曲:“我一直在找他。”


    陸行舟:“找他和解?”


    “不,”顧曲道,“找到他,告訴他,我很好,沒有他在身邊,我過得不知有多開心……要是能直接氣死他就好了。”


    陸行舟:“……”


    桌上的酒涼了,酒館服務員過來換了一壺新燙好的,在陳年老酒中加了紅糖和薑絲,醇香的酒氣中便有了一絲辛辣,辛辣之後,是綿長的甘甜。


    顧曲喝了一口熱酒,酒氣上頭,蒼白的臉頰稍稍有了些血色,捧著酒杯抱怨:“希望這次沒有再撲個空,歸墟這氣候,對我這把老骨頭來說,實在是太冷了。”


    “再?”


    “經常。”顧曲道,“上一次讓我失望,是兩個月前,在妖界。”


    兩個月前,妖界……陸行舟心頭一動,感覺有什麽細碎的記憶一閃而過,他微微皺眉,聽到石飲羽在旁邊道:“顧老板指的是千妖百魅拍賣會?”


    陸行舟猛地想了起來,兩個月前,魔主的笛子——風宵,在千妖百魅俱樂部舉辦的拍賣會上現身,當時自己扮做妖寵匍匐在石飲羽腳下,確實曾見到顧曲參拍。


    本以為那隻是他作為一個古董商對寶物的角逐,如今看來,難道也和他那位故人有關?


    顧曲臉上劃過一絲明顯的驚愕,片刻之後,無奈地笑了起來:“魁首大人知道得還挺多……”


    石飲羽喝著大紅棗熱可樂,謙虛道:“碰巧而已。”


    陸行舟:“那天我也在場,看到顧老板參拍,感到有些驚訝,沒想到你也會對魔主的東西感興趣。”


    顧曲:“跟魔主沒有關係,當時我參拍,是想借機認識那個送‘風宵’上拍賣會的幕後人。”


    他這麽一說,陸行舟心裏不由得疑惑起來,他轉頭看向石飲羽:“‘風宵’是魔主的私物,為什麽會流落到別人手裏,甚至被送上拍賣會?”


    石飲羽:“可能第六天城覆亡那天,兵荒馬亂,有人趁亂從魔主府邸偷出來的?”


    陸行舟搖頭:“當時攻破魔主府邸的,是冥界的陰兵大統領,他治下嚴明,攻入府邸後就嚴格地清點過一番,不可能有人能從裏麵偷出東西來,並且如果要偷,裏麵寶物那麽多,為什麽單單偷一把笛子?”


    “我也是這麽想的,”顧曲道,“所以覺得這個幕後人很有可能是我的那位故人,他慣會做這種離奇的事情。隻可惜……財力不足,還是輸給了其他競拍者。”


    陸行舟低頭喝酒,心想:那個“其他競拍者”不是別人,是當時正在流亡的雲烈,你點兒太背,遇上一個孤注一擲的小寡婦。


    石飲羽問:“顧老板,你這位故人,叫什麽名字?”


    “風極反。”


    砰……的一聲悶響,陸行舟手裏的酒杯跌落下去,紅澄澄的老酒潑滿了前襟。


    石飲羽連忙抽出紙巾來為他擦拭,不動聲色地笑道:“怎麽連酒杯都拿不住了嘛,是不是酒勁兒上來了?”


    陸行舟回過神來,從他手裏接過紙巾,胡亂擦了兩下,輕聲應道:“嗯,是啊。”


    老酒易醉,顧曲的臉上卻隻是微醺,眼神淡淡地看著他們,笑著說:“隔壁的民宿也是我的,你們不嫌棄的話,就住在那裏吧。”


    “多謝。”


    陸行舟的失態隻有一瞬間,很快就恢複原狀,和石飲羽一起到了隔壁的民宿中。


    一個魂體已經很模糊的魔魂坐在前台看電視劇,見他們推門進來,尖叫:“關門!好不容易攢的一點熱乎氣又全出去了!”


    “呃,抱歉。”陸行舟誠懇地道歉,打量他一眼,好奇地問,“你魂體已經這麽淡了,還在工作?”


    “去年,我也是這麽以為的,”魔魂瞥了他一眼,悻悻地說,“當時我覺得自己快要煙消雲散了,所以辭了工作,跑去海邊,準備在海水中浪漫地消失,結果他娘的潮汐都變幻好幾次了,我還活蹦亂跳,於是又灰溜溜滾回來工作。”


    陸行舟:“不工作不行嗎?”


    “覺悟太低了!!!”魔魂義正辭嚴地說,“並且別處沒有電視看,這部《盛世魔寵——翹屁嫩嫂帶球跑》還沒播完。”


    陸行舟:“……”


    石飲羽將顧曲的手令拍在櫃台上:“先別看了,給我們開一間大床房。”


    魔魂:“哦。”


    兩人拿著鑰匙,打開房門,陸行舟進門,好奇地打量著,感慨顧曲究竟耗了多少心思,才在歸墟這片從未開墾過的荒地上建起這些小木屋。


    身後一股大力襲來,陸行舟詫異回頭,還沒看清石飲羽的樣子,就被壓在牆上,溫柔而又霸道地吻了起來。


    陸行舟一邊迎合著他的親吻,一邊笑著問:“吃醋了?”


    “吃你和顧曲的醋麽?”石飲羽壓抑的聲音從喉間傳來。


    陸行舟道:“吃我和風極反的醋。”


    雙唇分開。


    石飲羽稍稍後撤,雙手抓著陸行舟的肩膀,一時沒有說話。


    陸行舟被他的力道抓得有點疼,輕聲道:“我什麽都沒講,你為什麽吃醋?”


    “我也不知道。”石飲羽喃喃地說,“潛意識裏覺得這個人很危險,顧曲提起他時,你的反應讓我嫉妒,這種感覺……唉,我真希望是我多想了。”


    “就是你多想了。”陸行舟抓著他的一隻手,拉到唇邊,吻了吻,“風極反……你應該聽說過他。”


    “嗯,傳說中天底下最驚豔的降魔師,一生降伏惡魔666隻,最後羽化成神……等等,他不是成神嗎?為什麽顧曲會在歸墟等他?他入魔了?”


    陸行舟點了點頭,掏出那個破舊的羅盤:“我知道你對這玩意兒很好奇。”


    石飲羽笑了一下:“它對你很重要……”


    “它叫海底針,是風極反送給我的。”陸行舟道,“如果他在附近,海底針會告訴我。”


    石飲羽笑容有些忐忑:“你們……什麽關係?”


    陸行舟:“他為我開蒙,教我降魔,帶我欣賞這個世界,但……當下一次重逢到來時,就是我誅滅他的時候。”


    第192章


    石飲羽從未聽陸行舟提起過以前, 這個人仿佛出現在世界上時就已經是現在的模樣。


    他怔了怔, 想起記憶中第一次見到陸行舟的場景——那時村子被妖蛇屠滅,幼年的自己拿著殘屍玩耍, 感覺到背後有人, 回過頭去, 就見到殘陽如血,照在斷牆上, 那人從斷牆後走過來, 霞姿月韻、爽朗清舉。


    這麽多年來,自己一直感慨世間竟有這麽驚豔的男人, 竟從來沒想過:難道他從一出生就是這個樣子嗎?


    那個叫風極反的降魔師, 他什麽時候認識陸行舟的?教了他什麽技能?什麽時候分開的?為什麽會入魔?那些關於他成神的傳聞又是怎麽回事?


    石飲羽心中一時間滾過無數個疑問, 話到喉頭,卻都一一咽了下去——誰都有不願他人知曉的秘密,那些不曾提起的過往,陸行舟不說, 自己便不該問。


    橫豎這人在自己懷中, 全身心地愛著自己, 別的事,再驚悚離奇,又跟自己有什麽相幹?


    陸行舟看不清石飲羽的表情,但能感覺他緊繃的神經悄然鬆弛了下來,笑問:“你怎麽不多問我幾句細節?”


    石飲羽:“比如?”


    “比如他是不是一個好老師?有沒有體罰學生?”


    “他敢打你?”石飲羽皺眉,“那他確實該死了。”


    陸行舟失笑:“沒有, 他雖然不是個好人,但卻是個好老師。”


    石飲羽:“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你說他不是個好人,顧曲說他混亂邪惡。”


    “他是我見過的,對這個世界最有好奇心的人。”


    “好奇到該死?”


    “有些事,是不能好奇的。”陸行舟道,“比如人心。”


    “人心?”


    陸行舟歎一聲氣:“他曾經躺在集市上假裝快要餓死,求行人給他一口飯吃,集市上人山人海,他求了半天,卻隻有一個趕集的窮婦給了他一個飯團,他說自己是個趕路的小吏,但身體不支倒地不起,請婦人幫他跑一趟腿,將一個錦盒送到另一個地方。”


    石飲羽:“錦盒裏是什麽?”


    “是一錠金子。”


    “一錠金子?”石飲羽饒有興趣地思索,“這個婦人會不會半路偷偷打開錦盒?當她發現裏麵是金子後,還會按照要求送去那個地方嗎?這誘惑太大了,如果她私吞了金子,該怎麽向家人解釋?更大的問題是,窮人乍富,多半守不住,搞不好會家破人亡。”


    “你說得不錯,那個婦人打開了錦盒,將金子拿回家,本想向夫家邀功,然而夫家怒斥她品行不端,大吵起來,婦人氣不過,半夜服毒自殺。”


    石飲羽:“真的是自殺?”


    “毒藥是死後被灌進去的,偽裝成自殺的假象,凶手就是他的丈夫。丈夫殺死婦人,想獨吞那一錠金子,再娶一個年輕漂亮的續弦,然而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親戚朋友很快就聞風而來,借錢的借錢,要賬的要賬,嶽丈家也找上門來,讓他賠錢,否則就告上官府,說他殺妻,鬧得不可開交,最後,風極反來了,將那錠金子拿走,留下一地雞毛。”


    石飲羽大笑:“有意思。”


    “有意思?”


    “這個風極反,真是有意思。”石飲羽道,“怪不得你說人心不能好奇,因為人心就像棺材裏的錦袍,看著華麗,其實一碰就化為齏粉,露出底下腐爛的屍體。”


    陸行舟:“而風極反,最愛將這條裹屍布撕開。”


    兩人長途跋涉,都已經很累了,親熱了一番,相擁著躺在床上說著每天都沒什麽分別的情話,說著說著就陸續睡著了。


    夜晚的溫度漸漸下降,床頭的水杯裏都結起了薄冰。


    陸行舟一邊睡,一邊無意識地往石飲羽懷裏鑽,嘀咕:“冷……”


    “老公抱……”石飲羽在睡夢中嘟囔了一句,將他的腳放在腿間焐著,又抓過他冰涼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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