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的聲音:“門格,你該上場了。”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她並沒有死,她還活著,這一切都是騙局。”


    又一個男人的聲音:“完了,該收場了,我們都該收場了。”


    門格從絕望中抬起頭來,他看見一些目光呆滯、麵目可憎的觀眾出現在舞台上。全是男人,每一個男人的手裏都拿著一把刀子,鋸齒型的刀子。有人祈禱似的跪在女人身邊;有人已匍匐到女人的身上,用刀宰割她的身體了;有人相互撕扯著衣領和頭髮,在爭吵著什麽;有人像是被鮮血粘住了,正厭惡地搓著自己的鞋子。門格使出全身的力量,拚命的喊:“不——不,你們不能這樣,這不是真的,你們不能這樣。”忽然他的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響了。他的眼前漆黑一片,沒有任何東西能束縛他,他像自由落體一樣,不斷地向下墜落,墜落。轟隆一聲,他摔到了地板上。門格從睡夢中睜開雙眼,九月的陽光正從百葉窗的縫隙裏爬進來,自由自在的鑽進他張開的毛孔中。疼痛與麻木相互糾纏著,更大的空虛感占據了他的全身。


    門格確信他聽見的是呻吟聲,是一個女人的呻吟聲。門格確信這不是在夢裏。


    地上沒有門丁留給他的字條。門格向女兒的房間裏張望,杯盤狼籍,慘不忍睹的景象,讓他對女兒的夜晚充滿了混亂不堪的假想。他走進去,他停下來,他聽到了夢囈般的呻吟聲。門格看見女兒門丁的床上躺著一個女人。


    舞台很小,可可站在眩目的聚光燈下。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在黑暗的邊緣,肆意梭巡。可可聽見自己的獨白:我是無辜的。我不想站在這裏,讓你們來宰割。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不僅僅是為了生存。毫無疑問,我將死去,以壽終正寢的方式,以猝不及防的方式。你們沒有權力要求我怎樣做,我不是娜拉,我不是安娜·卡列尼娜,我不是帝,我也不是愛麗斯。我是可可,我是可可。和所有預料中的一樣,可可的手裏多了一把刀子,鋸齒型的刀子。仿佛一線細小的光芒在黑暗中浮現,可可無助的祈求聲連自己也不敢相信了。你不能躲在那裏,快來救我,我需要你。你為什麽總是躲在黑暗裏,我需要你。她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在不大的劇場裏四處碰壁。終於她把刀子插進自己的胸口,她看見一小片鮮紅、鮮紅的花朵在指甲上綻放。她仿佛看見許多人正匍匐在她的身旁。自己的身體正毫無痛癢地被一片一片地切割掉,她的呻吟聲充滿了被切割時的快樂。她的眼前漆黑一片,當她努力睜開雙眼時,看到的是門格那張大理石浮雕般的臉。兩個人的聲音幾乎一起發出來:“你是誰?”


    “我是門格。”門格的聲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是可可。你女兒門丁的朋友。”可可想用歉意的微笑化解門格近乎漠然的敵意。她咧了咧嘴,門格仍然麻木的看著她,語氣中隱含著暴風雨般的威嚴:“你看,你這是什麽樣子?你們都在做些什麽?”門格高大的身影像他的話語一樣突然不見了。


    視野中是一片有些灰質的天花板。昨天夜裏——昨天夜裏。可可不斷回想著昨天夜裏發生過的一切。她和門丁還有另外幾個人來到這座房子裏。他們喝酒,他們唱歌,他們還看影碟,他們還相互愛撫。他們歡笑,他們哭泣,他們沉默,他們爭吵。一個叫大頭的傢夥,神秘的拿出一個紙包,裏麵是幾枚蘭色的塑封藥片。他能叫你產生一種幻覺,達到隨心所欲的極樂狀態。他大言不慚地對幾個女孩說。門丁那時正披散著頭髮,靠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她隨隨便便的說:“大頭,你敢使壞!不是什麽毒品吧?”“看你說的,丁丁,我對毒品不感興趣。大頭晃了晃大腦袋,在自己的肚皮上響亮的一拍。我最珍惜的就是我這身肉。”門丁趁其不備,一下子搶去紙包。“這東西騙騙小女孩還行,不就是搖頭丸嗎,你從哪弄的?”大頭的手仍然停在肚皮上,目光卻轉向了一旁的可可。“你甭問了,現在的小男孩、小女孩都用這東西,反正挺有感覺的。有膽你就試試。”摟著門丁的男人趴在她耳旁說:“別胡鬧了,讓你家老爺子看見,再把咱們舉報了。”門丁不和時宜的笑聲有些肆無忌憚。“他要是能管才怪呢!我偏要試試這東西。”說著她已摸出一粒藥丸塞進嘴裏,又仰頭咚咚地灌了兩口可樂。


    可可和另外幾個人出神的看著她。不多一會兒,可可的手心裏也多了一粒蘭色的藥丸。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吞了那東西。她看見一個休眠期的火山,正蠢蠢欲動。從裏向外急劇的膨脹著。仿佛每一個細小的裂縫都能噴出熾熱的岩漿。一種懸浮的力量把她牽引,最後火山爆發了。可可感覺自己徹底崩潰了。那中間發生了什麽?白晝與黑夜合二為一,痛苦與愉快合二為一,生與死合二為一,自己與別人,自己與自己,自己與世界合二為一。此刻的可可感覺渾身酥軟,四肢無力。她費力的抬起頭來,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一股滲及骨髓的涼意瞬間掠過全身。除了幾塊不大的遮羞布外,她幾乎是赤身裸體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感到大腦的裂縫中仍有一些岩漿在呼呼的淌。


    可可想起門格那張冰冷的臉,他原來就是門格!他原來就是英俊瀟灑、嫉惡如仇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那麽我是誰?可可的思緒一片混亂。現在我隻想找到自己的裙子。她記得自己穿了一條綠色的裙子,她還記得門丁穿了一條黃色的裙子,她在空空的虛幻中撫mo著臉,撫mo著身體。那感覺好像一位冷血的大夫,正在解剖一具僵硬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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