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點了下頭,隨即被李世民看了一眼。


    張德如芒在背,委屈地垂頭。聖人寵幸宮女,卻沒有為其準備沐浴更衣,這話說出來確實失禮不好聽。可這事兒真不能怪他,當時聖人臨時起意,還要偷偷摸摸不能引起注意,他自然不能告訴內侍省聖人要寵幸周蘭,需要做淨身沐浴換新衣的準備。內侍省那邊隻是以為他是要點名周蘭訓話,所以當時就急急地將人送來了。


    “得幸他穿著這雙鞋子,我們才能有此發現。”秦遠意識到自己的話似乎給張德添了尷尬,忙補充一句。


    張德非常感激地回看一眼秦遠。


    秦遠接著從後窗跳出去,查看寢殿後的宮牆。丈高的宮牆,如果沒有任何工具,徒手攀登的話,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翻越。況且宮牆的牆麵很幹淨,沒有踩踏過的痕跡。


    秦遠懷疑這個周蘭,就是從甘露殿的西側門離開。


    西側門處共有四名侍衛,秦遠召來詢問,四名侍衛都說昨晚聖人就寢之後,不曾見過有女子出入。


    “臣以為周蘭就是從門這離開了甘露殿,她別無選擇。”秦遠判斷道。


    “這怎麽可能,秦少卿剛剛也聽到侍衛們所言,他們昨夜並沒有見到周蘭離開。”張德一臉不信。


    李世民也不太信,畢竟有四名侍衛共同做口供,證明周蘭昨晚確實沒有離開。這甘露殿的宿衛,都是千挑萬選,乃是親衛中的親衛,絕無可能為了一個區區宮女在他跟前撒謊,而且是四個人同時撒謊。


    但同時,李世民覺得秦遠才華橫溢,能想到平常人所想不到之處,遂問秦遠有此言到底有何依據。


    “陛下的頭發並無香味,這幾根頭發卻有一股淡淡的香,被子上麵也粘到了些,類似苦艾草和麝香的混合氣味。”秦遠解釋道,“發雖隻有兩根,但臣聞了之後,隱約有種不太精神的感覺,但倒也不至於昏睡。曼陀羅的葉便有淡淡地麝香味兒,此物和苦艾草一樣,可令人輕微的致幻。”


    “哦?那你是說之前夜裏發生的一切,是我幻覺?”李世民覺得這個倒是可以解釋人為何會突然憑空消失,可轉念又覺得不對,“但她總不至於令這麽多人同時產生幻覺,有這麽大的能耐的還真就不是人了,是妖。”


    秦遠垂眸思慮片刻後,對李世民道:“陛下是否有過幻覺,看一下身體便知道了。陛下之前說周蘭咬了陛下一口,令陛下驚醒,將她踹到了地上。那陛下可記得她咬了您哪裏?”


    “咬了我——”李世民想了想,居然沒有想出來,他隨即查胳膊,並無被咬過的痕跡。李世民就讓秦遠回避,令張德對他的身體進行檢查,最後並沒有發現他身上有任何被咬過的痕跡。


    李世民這下徹底疑惑了,難道他真的產生幻覺了?


    “可是她就僅憑頭發上的氣味,便能堂而皇之地從寡人的甘露殿離開?那些侍衛也因為她頭上的味道有了幻覺,所以看不到?”


    “不會,頭發上這點味道,起不了太大的作用,隻是會令人稍微有些精神不濟罷了。”秦遠也在琢磨這周蘭是用了什麽辦法,蒙混過去,而其真正的目的又是如何。


    秦遠先提議李世民戒嚴皇宮,從現在開始未經皇帝準許,不許任何人擅自離開皇宮。如果周蘭還沒有離開皇宮的話,現在還有可能抓到她。


    “要這麽嚴?”張德感慨,“可總要有個理由。”


    “便說陛下宮裏的東西丟了,要查賊。”秦遠順嘴就能胡謅一個理由。


    張德看向李世民,等著李世民發話。李世民點了下頭,讓張德就按照秦遠的吩咐去辦。


    李世民猶豫了下,咳嗽了下,然後對秦遠道:“這事兒暫且不要對外宣揚。”


    李世民還在顧忌長孫皇後那邊的感受。


    “臣以為此事以後也不宜宣揚,若被外人知曉陛下寢宮被一些異能之士成功闖入。一則魏公那邊隻怕會接連勸諫陛下;二則若被宮外有反心之人得知此事,再尋異人進行效仿,防不勝防,太危險。”


    秦遠立刻給李世民找了好幾個台階下,令李世民聽完之後舒服多了,連連點頭讚許秦遠的提議思慮周全。李世民這下有了正當理由,至少不至於像之前那麽尷尬了。


    “你覺得周蘭到底有何異能,可致今天這樣的結果。”李世民還是想不明白。


    “臣覺得八成應該是攝魂術。這是一種攝人心智的法術,但對於意誌力比較剛強的人,作用並不算大,故而需要輔以藥物,令精神混沌,再行此術方可成。”秦遠道出自己的懷疑。


    李世民驚訝歸驚訝,但也相信,畢竟長安城之前就出現過類似奇怪的事情。他再問秦遠,“如果是攝魂術,他便可以如此囂張地逃過所有人耳目?”


    “攝魂術需要時間,總要聊幾句才能令人陷入迷惑。她先迷惑了陛下,再借陛下的口,將外頭候命的太監們召入內,同樣迷惑了他們。在攝魂之時,她說什麽暗示,被迷惑的人都會言聽計從,把她的話化作自己的記憶的一部分,清醒了以後,也會以為事情真的發生過。”


    秦遠接著就舉例如‘從沒見過宮女周蘭離開’,再比如‘躺下數十個數之後醒來,被宮女咬一口,把宮女踹下地後,發現人憑空消失了’。


    李世民再度驚訝,“此邪術竟如此可怕,若她一直在寡人的身邊,寡人豈不是會長期任由這種人擺布。”


    “但這種攝魂術,在攝魂的時候需要非常專注,所以四周一定要安靜,不能被外界打擾。不然被攝魂的人就會蘇醒,不被控製。隻能是短暫的,而且攝魂術給人所留下的記憶會隨著時間慢慢淡化,陛下當時真正所經曆的情況,終究還是恢複回來。”秦遠請李世民等候一段時間,等記起了昨晚的情況,就自然知道是不是遭遇了攝魂術了。


    李世民點點頭,他麵上已然恢複淡然了,但在心裏卻後怕不已。幸好這個宮女周蘭沒有害他的意思,否則他現在可能已經是個死皇帝了。


    秦遠請孫太醫為李世民診脈,查看情況。確定李世民身體沒有問題之後,秦遠就請李世民多喝水,並命太監在大殿內焚燒醒腦的香料。


    李世民連喝了三杯櫻桃汁之後,腦子裏忽然晃過一些畫麵,頗覺得頭疼。


    秦遠請李世民閉目稍微的休息,不必硬想。


    一炷香之後,李世民睜開眼睛,眸底暗沉。


    “陛下?”秦遠忙問。


    李世民告知秦遠,他在與宮女溫存之後,那宮女就哄他閉眼,給他講故事。他躺在宮女的懷裏,聞著她頭發的香味,好像就睡著了,再就沒有什麽印象了。


    沒多久,在旁一直待命的張德,跪下來急切地對李世民賠罪,講述自己恢複的記憶。


    “奴想起來了,奴和另外五名太監,昨天半夜被聖人叫了進來。當時聖人躺在榻上,並未起身。周蘭下來了,令奴幾個站好,看她跳舞好不好,說是聖人的吩咐。那周蘭在奴幾個跟前饒了幾圈之後,奴就什麽不記得了。後來奴和另外五名太監就在外殿一直站著,聽見屋內傳來聖人的喊聲,恍然醒過來,立刻就去查看的聖人的情況。在這之後的事情,秦少卿已經知道了。”


    外殿的大門,正對著甘露殿的大門,那裏的守衛的宿衛數量太多,周蘭僅僅用攝魂術不可能拿下,所以她跳後窗,走最近的西側閣門,那裏守衛的人數少,好糊弄。而且昨晚是刮得東風,她頭發上的味道會順風吹去,令西側門的宿衛們聞到。


    不久後,四名侍衛也回憶起來,那晚他們見到過宮女周蘭,當時還以為她侍寢結束離開,正納悶怎麽沒有太監陪她。周蘭忽然訕笑行禮,對他們講故事,說是奉聖命,故事有趣能逗笑了他們,她就會得到陛下獎賞。


    區區一名宮女,侍衛們沒多想,真以為是聖人寵幸她之後故意在玩樂。之後侍衛們就沒了記憶,再之後被問起是否見過宮女沒有,他們下意識地覺得沒見過,就都否認了。


    李世民拍桌感慨宮女的舉動太猖狂,又不明白她這樣做目的到底為什麽。


    冒著生命危險來做這些事,絕不可能隻是為了嚇他。


    秦遠在這點上和李世民想法一致。他覺得宮女周蘭在故意勾引李世民,伺機很久,準備很久。所以即便是李世民昨天忽然興起,臨時決定召她侍寢,她也能有所準備。她這樣做,一定有一個蓄謀已久的目的。


    第68章 排隊和大白菜


    至傍晚, 內侍省內常侍將整理出來的三千名宮女單呈報上來,請李世民定奪。


    李世民看到名單之後愣了一下, 疑惑地問內常侍此為何意。


    內常侍聞言也疑惑了,和李世民解釋道:“陛下今晨下旨, 令內侍省擬定名單,欲出宮人三千。”


    此事很奇怪, 李世民並不記得自己曾下過旨。今早上的時間很特殊, 很可能與昨晚的事情有關。李世民暫不做表,命內常侍先將聖旨取來,再命秦遠覲見。


    秦遠匆匆趕來後,看過聖旨, 詢問了當時傳旨的太監, 便和李世民一起確認了此事係為周蘭所為。


    這時候,中書舍人李百藥前來覲見,大肆讚揚李世民將宮人放出宮的做法。


    李世民一邊心情複雜地聽著,一邊遞眼神給秦遠。


    “陛下因皇太後的忌日而恩典宮人, 體恤宮怨,孝賢至德, 感天動地, 臣敬仰佩服至極。”


    李百藥感慨其實他早有此想法,欲和李世民提議, 已然擬好了奏折。


    “沒想到陛下早已安排周全, 倒是臣多慮了。”


    李世民麵色更加複雜, 此事的確是好事。但被迫假傳聖旨, 令他應下這樁事,李世民終究意難平,遂詢問秦遠對此事的看法。


    秦遠當然覺得也是好事。在李百藥的奏折裏,一定詳細有說服力地闡述了有關於宮女淒老枯死在宮中的光景。秦遠就建議李世民先看一看李百藥的奏折。


    李百藥高興地回看秦遠一眼,暗中表達謝意。他愉悅地挑著眉對李世民道:“可巧,臣剛好把奏折帶來了。”


    李百藥說著就歡喜呈上奏折。難為他一個平時麵目肅穆向來苛求嚴格的老臣,這會兒滿臉堆笑,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燦爛地跟朵菊花似的。


    李世民看完奏折之後,態度略有動容。


    李百藥離開後,秦遠遊說李世民道:“宮女周蘭費盡心機算計陛下,膽大妄為,假傳聖旨,罪大惡極,理應緝拿處以極刑。但思慮其做此事的動機,似乎並不壞,放宮人此為善舉。”


    “照你的意思,寡人便要順勢應了她的要挾,令她得逞?”李世民情緒不明地眯著眼,盯著秦遠。


    “臣以為陛下不管他人威脅,隻明智決斷對的事,才是真正的不受威脅。總不能因惡人以好事威逼,德行之人就不為善行。該做好事就做,是自己的決斷,與他人無關。其實即便沒有周蘭的事,李舍人也會參奏此事。臣見陛下已有動容之心,若他先奏,陛下必定準奏。既然如此,何不同意?”秦遠提議道。


    李世民點點頭,對李遠另眼相看,讚他忽然有了魏征風采,有諫官之才。


    “臣以為放人隻是第一步,這些宮女們年紀大了,許多年不曾去過宮外,不知外頭光景如何。一方麵難以適應,一方麵被家人嫌棄,生活沒有著落,甚至為生計所苦,淪落為乞丐。”秦遠提議可以適當分些錢財與宮女,或出政令,比如娶宮女者可以減免賦稅。


    秦遠在製定政令這方麵沒有經驗,提議可以由魏征或房玄齡來想個合理的辦法。


    李世民讚許秦遠思慮長遠,極好。勢必不能將本意為好的放宮人的舉措,最終變成了一樁壞事,背離初衷。


    李世民當即下旨,命房玄齡詳細考量此事。


    秦遠先前出宮去,便去詳查了周蘭的來曆。周蘭家在平陽縣,距離長安不遠,家中七個孩子,三男四女。周蘭十三歲進宮,而今人二十四,家中境況普通,倒沒什麽特別之處。


    現在因為知道周蘭引誘李世民的目的,是為了三千宮人。秦遠就覺得周蘭如此冒險,很可能有一個觸發她這種行為的導火索。


    在詳細詢問幾名與周蘭相熟的宮人後,得知一名叫巫秀珠的宮女,與周蘭同屋住,關係要好。巫秀珠進宮前家人她曾與鄰村的林三郎兩情相悅,奈何天意弄人,婚事正準備定下之時,趕上宮中選人,巫秀珠便被選中。林三郎在巫秀珠進宮之前,發誓會一直等著周蘭,願以十年為約。若過了十年,林三郎便無法堅持,終究要盡孝在父母跟前,娶妻生子。


    “好一對癡情人。”李世民便準了這宮女巫秀珠出宮,前提她要交代周蘭的去向,以及周蘭的攝魂術是從何而學,還有她頭發上的藥,又是從何而得。


    巫秀珠流淚給李世民磕了三個響頭,她身體顫栗,分明很害怕,嘴裏卻哆嗦艱難地吐出:“賤婢願代周蘭一死。”


    她寧願死的,也不會出賣姐妹。


    李世民氣笑了,讓秦遠來全權解決此案。


    秦遠告訴李世民,以他的猜測,周蘭應該已經成功混出宮去了。每日清晨內侍省那邊都會幾輛運菜的馬車出入,周蘭如此聰明大膽敢冒險,應該是趕在皇宮戒嚴前已經混出去了。畢竟她會攝魂術,使人受惑,包庇她離開,並不算一件難事。


    “既然她與巫秀珠姊妹情深,何不拿了巫秀珠,吊在皇城外。敲鑼打鼓宣告,周蘭若不出現,便淩遲處死巫秀珠。”秦遠提議完畢。


    李世民立刻應允。


    夜幕降臨,長安城宵禁伊始。禁軍敲鑼打鼓在城內喊起來,因為宵禁的緣故,街巷都十分安靜,喊聲陣陣,百姓們基本都聽見內容了。次日,滿長安城都在討論周蘭是誰,巫秀珠是誰,哪個女賊江洋大盜?總歸必然是手段很厲害的惡人,逼得官府這樣大張旗鼓拿人。


    太陽東升之時,秦遠站在朱雀門處的城樓上,命人將巫秀珠掛在皇城牆上。


    “高點掛!等等,往身上抽兩鞭子再掛!”秦遠厲害道。


    侍衛們依言照做,當空揮鞭一聲響,就抽打在了‘巫秀珠’身上。恰逢此時是官員們上朝的時候,漸漸地就有權貴的馬車駛向朱雀門。


    魏征昨夜就聽人提及什麽周蘭、巫秀珠,心存疑慮一晚,今晨乘車至朱雀門處,竟見高高的城門之上,秦遠正嗬斥人狠狠揮鞭毆打一名身著宮人服飾的女子。今晨他特意出發早,就是想早點到打探此事消息。魏征見狀禁不住叫停馬車,從馬車下來。


    這時候一聲女子的尖叫聲當空劃過,接著就見一劈頭散發的宮女被束手束腳從城樓高處拋了下來,人就懸在距離朱雀門頂端有半丈高距離的地方。因為距離較高,魏征仰著頭看,隻能分辨出此宮女衣衫破爛,身帶血跡,披頭散發,其它細節無法看清。但他能隱約聽到有慘痛的低吟的女聲傳出。


    魏征詢問守門侍衛緣故,侍衛皆搖頭,說不出什麽所以然。


    侍衛告知魏征,一大早他們就見秦少卿帶著幾個太監和宿衛押著一名宮女風風火火來了,因秦少卿手裏有令牌,他們如何敢多問,自然是由著秦少卿作為。


    魏征翹著胡子,眼珠兒轉了一圈,覺得這裏頭肯定有事。他抬腳要上城樓,準備親自質問秦遠。這時候,有馬蹄聲從魏征身後傳來,魏征轉頭,馬車駛入,與魏征的馬車並列相停。


    帷帳掀起,長孫無忌半眯著眼,慵懶地靠坐在車上,詢問情況。話畢,長孫無忌打了個哈欠,似乎昨晚熬了夜,沒睡夠。


    魏征對長孫無忌拱手。


    長孫無忌仿佛這時才看見魏征,正常睜開了眼睛,下車與魏征互相見禮。魏征就將城門上的情況講與長孫無忌。


    “有點意思。”長孫無忌笑了下,倒好奇另一件事,“魏仆射可知周蘭、巫秀珠是誰?”


    “長孫公也聽到了昨夜禁軍的呐喊了?”魏征感慨自己也好奇,差人去問,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魏征忙問長孫無忌可否知道。


    “我若知曉,剛剛又何必向魏公相詢。”長孫無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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