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錄取通知的那天晚上,美佐子告訴父母她的感覺。當然,兩人都不以為然。


    “你有那種感覺也很正常。”聽完女兒的話,壯介淡淡地說,“一旦好事接連發生,人就會相信神明的存在。爸爸也曾經有那樣的感覺。”


    “不是那樣的。我感覺到的不是神明那種不確定的東西,而是更為具體的力量。”美佐子堅持己見。


    “你想得太多了。”波江說,“再說,我不認為天底下有那麽幸運的事。何況你真正想當的是老師,考上ur電產是因為你的實力。”


    美佐子搖搖頭。她就是知道自己的斤兩,才覺得冥冥中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


    次年四月起,美佐子開始到公司上班,隸屬於人事部。她沒什麽數字概念,無法勝任與會計相關的工作,也不擅長需要與人來往的業務,所以覺得人事部還挺適合自己。但不管怎樣,她都不認為自己適合待在董事室裏負責人事業務。


    後來,她遇見了瓜生直明。


    遇見他是否也是命運之繩操控的結果呢?——每當美佐子對自己和晃彥的婚姻生活產生疑問,就會回想起當時的事。


    3


    美佐子打開玻璃窗,盡情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徐徐微風從庭院的樹木間拂過,吹進房內。攤開的書本翻動了兩三頁。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背後傳來講話聲。美佐子回頭一看,舊書商片平抬頭望著比他還要高上許多的書櫃。


    “每一本都很珍貴,讓人不知從何選起。”


    “那麽,你願意全部帶走嗎?”晃彥若無其事地說,“那樣我比較省力。請你出個適當的價格,我會盡量配合你的期望。”


    “呃……”片平又抬頭看了一次書櫃,沉思良久後開口道,“這裏的藏書量那麽龐大,能不能讓我稍微考慮一下?兩三天內我再跟您聯絡。”


    “好吧,如果我不在,你告訴我太太就行了。”晃彥稍微回頭往美佐子的方向看了一下。片平對她輕輕點頭致意。


    直明死後四十多天,晃彥決定要在滿七七之前處理掉直明擁有的大量藏書和藝術品。帶片平來的人是剛才不斷在書庫裏東張西望的尾藤高久。這個擔任直明秘書的男人有一張線條略顯纖細的臉。大概正因這樣,他分明已年過三十,卻有人覺得他比晃彥還小。


    晃彥能自行處理直明的遺物是有原因的。根據葬禮後公開的遺囑,直明幾乎將名下的所有財產都給了長子晃彥。美佐子依然能清晰地想起律師宣讀遺囑時的情景——弘昌和園子既驚訝又失望。亞耶子眼神木然,隻有晃彥麵不改色,仿佛這件事情與己無關。


    “對了,我一直很好奇。那個保險櫃是……”片平望向屋內一角。


    “嗯?噢,那個啊。”


    那是一個黑色的舊式保險櫃,高度及腰,正麵煞有介事地裝著一個轉盤式密碼鎖,放在這房間裏,的確與周邊的東西顯得很不協調。


    “那是我父親愛用的古董,不值一文。”晃彥回答。


    “裏麵裝了什麽?”


    “不值錢的破爛,看了也隻會讓人掃興。”


    “但我很感興趣。”片平一臉急不可耐,晃彥卻像沒聽見似的從安樂椅上站起,伸出右手。


    “不好意思,今天讓你百忙之中抽空前來。書就麻煩你了。”


    片平見狀好像也放棄了,說聲“哪裏”,與晃彥握手。


    在玄關目送舊書商離去後,美佐子在一樓的客廳稍微歇了一會兒。女傭澄江倒了紅茶過來,美佐子將茶放到茶幾上。內田澄江在這裏工作已經二十多年了。平常隻有她一個人,忙的時候會有一個叫水本和美的年輕姑娘來幫忙。


    “接下來是藝術品。買家什麽時候來?”晃彥將大量牛奶倒入紅茶,詢問尾藤。


    “定在下周,”尾藤回答,“對方是一家瓜生社長長年往來的店,我想出價應該不低。”


    “價錢不要緊,隻要肯幫我處理掉就行。”晃彥冷淡地說。


    尾藤一副窮於應答的樣子,用茶匙在杯中攪拌,然後問道:“剛才說的那個保險櫃也交給藝術商處理嗎?”


    晃彥半邊臉頰扭曲著笑了。“我不是說了那不值一文嗎?那個不賣,我自己留著。”


    “放我們家嗎?”美佐子驚訝地問。


    “不礙事吧?我打算放在我的房間。”說完,晃彥喝了一口奶茶。


    沒過多久,亞耶子出現了。她問美佐子:“結束了嗎?”


    “是的。”


    “那麽,尾藤先生,可以借一步說話嗎?”亞耶子的語調有點客氣,大概是顧慮到晃彥在場。晃彥卻一臉渾不在意的神情。


    “好,當然可以。”尾藤從沙發上起身。


    “關於七七的準備事宜,我有很多事情要跟尾藤先生討論。”亞耶子像在解釋。


    晃彥還是不發一語。於是美佐子說:“對不起,都是媽在辦。”


    “沒關係,畢竟這是我分內的事。”亞耶子微微一笑。


    兩人離開客廳後,晃彥說:“你不用在意。如果媽無愧於心,她就不用說對不起,也不用那樣賠笑臉,隻要說她要準備七七的事,大搖大擺地現身就行了。”


    “也許吧……”美佐子把話吞了回去。


    “嘿,來得真不是時候。”晃彥隔著露台往大門的方向望去,美佐子也轉過頭。原來,亞耶子和尾藤正要出去,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園子回來了。美佐子心裏也想,真不湊巧。


    園子站在門柱旁邊,低頭等父親的前秘書和母親先走。然而,那兩人卻沒有默默地和她擦身而過,而是在她麵前站定。亞耶子好像對她說了什麽。園子的嘴動了動,但依然低著頭。


    亞耶子和尾藤坐上車後,園子朝晃彥他們跑了過來。


    “哎呀,是誰回來了?”澄江聽見粗魯地開關大門的聲音,從廚房出來應門。


    “公主大人。現在最好別接近她,以求安全。”晃彥笑著拿起報紙。


    美佐子留晃彥在客廳,自己出門購物。經過佛堂時,她看見仍穿著製服的園子在佛壇前合掌。美佐子聽亞耶子說,園子從學校回來後,會先去佛堂再回房間。美佐子悄悄走向玄關,以免讓園子分心。


    大概是因為晚年得女,直明很溺愛園子。美佐子不曾見過直明責備園子,而是對她幾乎有求必應。在美佐子眼中,直明寵愛園子的方式與其說是父親疼女兒,倒更接近祖父疼孫女,說得更直接一點,就像老人在疼小貓。


    直明視園子為掌上明珠,嗬護備至,所以他的死似乎讓園子大受打擊。她從守夜到葬禮始終不發一語,在焚化場撿骨時,甚至還因貧血而當場昏倒。更令園子傷心的是那份遺囑。美佐子還記得律師宣讀內容時,園子一臉鐵青。


    “我倒不是在乎錢的事。”葬禮結束後不久,園子對美佐子這麽說。她沒有姐妹,所以常和美佐子天南地北地聊。“反正我就算得到巨額財產,也不知該如何處理,而且我想晃彥大哥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


    “那倒是。”美佐子說。


    “可是,那份遺囑讓我很生氣。”園子似乎無法原諒直明在遺囑中完全沒有提到她。弘昌也是一樣。“我覺得爸爸好過分。我並不是在覬覦什麽,但他既然要寫遺囑,至少也該提到一兩句關心女兒未來的話吧?”


    “也是。”美佐子略一思索,道,“爸會不會覺得,遺囑隻不過是一道單純的手續?就算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他最放心不下的應該也是你。”


    然而,她話隻說到一半,園子就開始搖頭。“沒那回事。爸爸他是故意無視我們的存在的,直到他臨終的時候還是一樣。畢竟,爸爸在病床上最後叫的還是晃彥大哥,不是嗎?”


    被她這麽一搶白,美佐子無話可說。


    “可是,爸沒有理由無視你的存在呀。”


    “是嗎?我倒覺得他有——爸爸發現媽媽給他戴綠帽子。園子像是要將積在心裏的話一吐為快似的,用一種強硬的口吻說道,“你也知道吧?爸爸不可能不知道。”


    “園子……”美佐子被小姑子的語氣壓倒了。她早已察覺亞耶子和尾藤之間的私情,那剛好發生在直明倒下的時候,所以直明不太可能沒有察覺。


    “我能了解爸爸立遺囑時的心情。”園子口風一轉,改用輕描淡寫的語氣,“爸爸一定是認為,沒有必要按照法律,將遺產留給眼看自己大限將至還和其他男人亂搞的妻子。自己的親生骨肉到底隻有晃彥一個。所以,我們就……就被他遺棄了。我們是背著他偷人的女人的小孩。對他而言,身上流著那女人血液的人,都是憎恨的對象。”說著說著,大概心情太過激動,園子掩麵而泣。


    “你想太多了。”美佐子試圖安慰,卻沒有效果。


    過了一會兒,園子紅腫著眼眶抬起頭來。“美佐子,有一件事我很懷疑。”


    “什麽?”美佐子心生不祥的預感。


    “爸爸是真的沒救了嗎?”


    “園子,不可以說那種……”美佐子慌了,園子卻似乎不是在胡言亂語。


    “我覺得很奇怪。爸爸說身體不舒服,住院接受手術……然後身體狀況就急轉直下。聽說開始接受精密檢查的時候,癌細胞已經擴散得很廣了,但真的是這樣嗎?”


    “晃彥說,食道癌經常很晚才發現,而癌細胞擴散的速度很快。”


    “可是,應該有很多人獲救吧?”園子露出一種挑釁的眼神,年輕貌美的女孩露出這種表情,令人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力。“我在想,爸爸發現媽媽和那個人的關係,精神上應該受到了非常大的打擊。那種壓力會對身體帶來負麵影響吧?書上提到,患有消化係統疾病的人,精神狀況對病情的影響很大。所以,要是那種事情影響了爸爸的病情,就等於那兩個人殺死了爸爸。”


    “你絕對不能那樣想!”美佐子訓斥園子,但園子似乎沒有聽進去。


    “要是那樣,我不會原諒那兩個人。”


    美佐子看到園子那像貓一樣圓睜的眼睛,不禁背脊發寒。


    4


    直明七七那天是令人心情鬱悶的一天。綿綿細雨從早上就一直下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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