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頓了動作,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放到了地麵之上,而先前在霧氣之中影影綽綽的那些灰色影子,竟然全都消失不見了。  他愣愣地趴在粗糙的草叢,視線落在前方一寸髒兮兮的水泥地麵上,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一骨碌爬起來,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覺得背突然後被一條濕漉漉熱乎乎的東西從上到下狠狠刷了一遍。  一回頭,一隻比牛還大一些的雪白大狗跟它麵對著麵,粉色舌頭一卷,涎水就這麽濺了他一臉。  “你你你你你……”喬鵲被嚇得猛得一哆嗦,腿一軟,啪嘰一聲坐到了地上,就這麽看著這個大家夥保持著友好的表情,逐漸淡去,消失。  在消失之前,甚至還歪了歪腦袋。  “剛才膽子不還挺大的?”嶽沉舟環抱手臂,看著麵前被嚇得表情一片空白的孩子,隻覺得他滿臉蒼白,更襯得一雙眼睛明澈烏黑,是個極為漂亮的孩子。  “這麽高的地方,說上就上,也不怕摔死。怎麽現在倒知道要怕了?”  他的聲音裏其實比往日要溫柔上不少,隻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喬鵲的呼吸依然急促,整個人都發著抖,想來還是驚魂未定,隻知道直愣愣地盯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男人瞧,仿佛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似的。  這麽小的孩子,看起來不過五六歲,長相又如此惹人喜愛,也不知道父母如何舍得將這寶貝疙瘩送來吃這樣的苦。  嶽沉舟歎了口氣,表情有些耐人尋味,他蹲下來,在這孩子的頭頂輕輕一撫。  喬鵲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溫涼的氣息從額頭透骨而入,化為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直接將他的心神不容分說地按回了原處。  一時間,雲開霧散,神智清明。  這是一種極為玄妙的感覺,就像是在極為昏沉的噩夢裏,有人在前邊突然為你打開了一束光,照亮了腳下回家的路。  小小的喬鵲眼神裏帶上了十足的驚奇,他抬頭看向麵前這個神秘的男人,張了張嘴,喏喏說不出話來。  然而無人知曉此時的嶽沉舟心緒波動到如何的地步。  當他的指尖碰上這個孩子的皮膚的那一瞬間——時間突然靜止,腦中轟鳴一片,男孩的一雙眼睛逐漸變化,竟在他的識海中不斷放大,映出一片恢弘的河流與山川!  霞光清音從四處響起,世間萬物如同被賦上了一層充滿生機的銀光,嶽沉舟的眼前驟然浮現出無數光怪陸離的景象。  他看到紅塵落入群山,開出綿延萬裏似血繁花;他看到摩天高樓寸寸傾倒,碎裂的玻璃向下坍塌,溶成洶湧河流;他看到天地顛倒,蒼龍盤踞腳下,一朝睜眼騰躍,鱗片射出耀目晶光。  人間界高聳入雲的大廈、筆直的柏油馬路、擁擠喧囂的車水馬龍與靈境界的雪山金陽間或交錯,隻聽得聲聲空靈清啼自天際響起,在嶽沉舟的心間回蕩出九九八十一響天地之音!  緊接著,所有畫麵被切割成塊塊碎片,錯位旋轉,無止無休,有如轉動起來的萬花筒,卷成旋渦一般的顏色。  一個呼吸之間,一切畫麵煙消雲散。  嶽沉舟猛然醒覺。  ——他知道,自己居然在肌膚相觸之時,模模糊糊中觸碰到了天道。  他忍住心頭的滔天巨浪,向後退了一小步,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眼前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的男孩。  下一秒,呆呆的喬鵲留下了兩條大鼻涕,又抽噎了一下,“啵”的一聲,炸了一個響亮的鼻涕泡。  “……”  就這?就這髒兮兮的孩子?  天道會不會也太不講究了!  嶽沉舟皺了皺眉,表情迅速轉為嫌棄。  他盡量耐住性子,揚起下巴開口道:“……你年歲尚小,靈根又如此純淨,這裏陰氣太重,呆久了會影響心神。再加上你的靈能本身就藏於雙目之中,便更是如此。”  喬鵲張開嘴巴,晃了晃小小的腦袋:“哥哥,我聽不懂。”  “……”嶽沉舟額角青筋跳了跳,不耐煩地揉了揉太陽穴,換了一個說法,“我說,你這個小屁孩膽子大腦子蠢,憑你的天資,行走的烤乳豬似的,在這種鬼地方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這麽下去遲早變成癡呆。聽明白了?”  “我……才不是豬呢!”喬鵲委屈地扁了扁嘴巴,把大鼻涕狠狠抽了回去,“我才不是呢!老師都說我是他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了!”  “聰明……”嶽沉舟哼了一聲,白眼翻到天上去,“聰明頂個蛋用。沒有老子,你剛才就摔成乳豬餅了。”  他看這男孩眼淚汪汪的,小小一隻縮在牆角裏,咬著自己的嘴唇哭都不敢哭出聲來,心裏早就軟成一塌糊塗,嘴上卻絲毫不露情緒:“哭什麽哭!不許哭了,我最煩別人哭了。給老子過來!”  喬鵲被他一吼,趕緊把眼淚抹幹淨,抽抽鼻子一骨碌爬起來,戰戰兢兢地走到了他的身邊。  嶽沉舟低頭一瞧,赤腳。  他嘖了一聲,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腦袋,罵了一句“小孩子真麻煩”,隨後隨意一彈手指,一雙半新不舊的運動鞋就出現在喬鵲腳邊。  這次喬鵲沒眨眼。他終於看清楚了,這鞋竟然是憑空出現在地麵上的。  我又發病了嗎?  ……難道眼前這個救下自己的人也是幻覺?  喬鵲的腦袋裏轉了個問號,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湊合穿吧。”嶽沉舟呼嚕了一把喬鵲微卷的頭發,覺得手感不錯,滿意了,蹲下來抬起他髒兮兮的腳,“大了些……看來,你的身量比那小子小時候還小。”  手掌捏著喬鵲冰冷的腳踝,帶來一種極為舒適的溫度。  幹燥、溫柔,而溫暖的——就像喬鵲在自己的大哥身上感受到的一樣。  絕對不可能是幻覺。  喬鵲堅定否認了自己的猜測,偷偷抬起眼睛打量這個近在咫尺的陌生人。  仔細看去,他有一副極好看的長相,比喬鵲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好看。隻是他的眉頭緊緊皺著,臉上表情也頗為不耐,讓喬鵲縮了縮腦袋,不敢說話。  “行了。”嶽沉舟拍了拍手,剛想說些什麽,忽得聽聞樓上又是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還模模糊糊傳來幾道對話,聽不清晰,大約是在找什麽人。  眼看著就要往他們站的這個地方來了。  看來……是這個孩子無端跑了出來,怪不得保安室無人,大概都去尋他了。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機緣這玩意兒……當真妙不可言。  嶽沉舟摸了摸下巴,幹脆拉著喬鵲的小手,沿著外牆晃晃悠悠地走去。  ——他如今受著傷,不敢再妄用丹田靈力。然而再落魄,帶著這麽個小娃娃離開這裏,總還是不成問題的。  嘶,怎麽感覺自己總在幹這操蛋事兒。第112章 遠方來客(七)  “哥哥,你是誰?”喬鵲再也憋不住了,仰著小臉看向嶽沉舟,“你……你要把我送回治療室嗎?我不是……我不是要逃跑,我隻是太疼了……哥哥,你能幫我向老師說一下嗎?我會好好完成治療的,能不能不要罰我。”  嶽沉舟的腳步停下了。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看向喬鵲。  這個孩子緊緊貼在他的身邊,他在發抖。  嶽沉舟隻能看到一張柔嫩雪白的臉蛋,臉頰上還有肉乎乎的嬰兒肥,跟一把骨頭的身上比起來,像是個大頭娃娃。  不甚明亮的天光下,喬鵲幹淨的眼睛裏充滿了膽怯和傷心,如同含了一汪湧動著暗流的水。然而那裏頭除了這些,再也看不到任何旁的負麵情緒。  既沒有憎恨,也沒有怨懟。  這孩子,靈根純淨,心性好,這樣小的年紀,體內竟已隱隱自成紫府,無意識間靈力便在周身運轉得有模有樣。  他像是一顆混在魚目中的寶珠,生來便是璀璨而通透的,注定會大放光彩的。  可惜偏偏遭了這樣的罪。  “別瞎喊。”嶽沉舟笑了一聲,聲音也放柔了許多,“你知道我多少歲了,管我叫哥哥?”  喬鵲見他態度軟了不少,心頭的委屈頓時繃不住了,眼淚在眼眶裏不停轉著圈,堅強地再次把鼻涕抽了回去:“不叫哥哥,那我叫你什麽?”  他眼珠子轉了一圈,終於大著膽子問出了聲:“你……剛才那個怪獸……是你變出來的嗎?”  童言童語聽起來直白而可愛,嶽沉舟停了會兒,沒有回答這個讓人發笑的問題。  “你叫什麽名字?”他不知從哪兒掏出包紙巾丟到喬鵲的懷裏,仿佛隨口問道。  喬鵲手忙腳亂地接下,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張,將自己的小臉蛋擦幹淨了,又把紙巾的外包裝仔仔細細擦了一遍,才一臉認真地小聲回答:“喬鵲,我叫喬鵲。鵲……是喜鵲的鵲。喜鵲,你知道嗎?是一種小鳥,會報喜。”  嶽沉舟偏了偏頭。  這孩子看起來蠢兮兮的,可小小年紀,說話如此條理清晰,舉手投足看得出教養良好,不該是個不被父母疼愛的孩子。  “名字不錯。”  嶽沉舟在心裏思忖了片刻,蹲下身子,平視喬鵲的眼睛,直奔主題:“喬鵲是吧?剛才那個大家夥,叫腓腓。它是上古靈獸,我給他施了隱形咒,普通人看不到他。然而你不僅看到了,還能碰到它。”  喬鵲大約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仿佛沒有完全明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隻呆呆地看著嶽沉舟,目光並不敢與他對視,而是鎖在嶽沉舟的心口,停留了很久。  “靈力,或是魂體,甚至每個人身上散發出的氣場,都能具象化成為不同顏色與形態的實體,被你所感知到。我說得對不對?”  嶽沉舟看著這孩子越垂越下的腦袋,歎了口氣:“你眼中的世界,跟別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多少能夠想象這孩子被送到這種地方的理由。  這樣的能力,已經不是簡單的一個“天賦異稟”可以形容。然而如同陰陽平衡,萬物此消彼長一樣,這種萬種挑一的機緣與運勢,勢必要用許多東西來換。  方才他牽這個孩子的手,格外留心了骨相。他命中注定六親緣薄,是非多見,不可強求。其中,元辰宮有疾厄,隱隱預示著孤辰之相,於父母情分上十足微弱。  ——這樣的骨相多見於命途多舛,被原生家庭拋棄的孩子。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喬鵲摳著自己的手指,搖了搖頭,小聲道,“我病了,所以才會看到那些。隻要我好好吃藥,就能好的。”  還挺倔。  嶽沉舟輕歎一聲,另一隻手輕按太陽穴,頭疼萬分。  哄小孩子什麽的,真是麻煩透了。  他想了想,隻好無奈地伸出手,手掌靈活一個翻轉,白皙修長的指尖上流螢宛轉,竟然“噗嗤”一聲冒出了一束火光。  喬鵲再一次呆在了當場。  那火光發出湛藍色的光線,很快膨脹、變形,下一秒,它輕盈跳躍而起,在半空中展開小巧的翅膀,頂端向前突出化為鳥喙,飛速劃出一道七彩的弧線,靈活繞著喬鵲的頭頂飛了一周,發出悅耳至極的喜鵲鳴叫。  在此之前,喬鵲常常能看到許多“不正常”的東西,然而它們大部分都是可怖而醜陋的,散發著灰黑色的煙霧,帶來冰涼而不詳的氣息,躲在每一片足以容身的黑暗之中,一不小心就會竄出來,將年幼的他嚇得哇哇大哭。  在他短暫的記憶裏,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流光溢彩,叫人移不開眼睛的“幻覺”。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那隻活靈活現的鵲鳥。  那小鳥仿佛絲毫不怕人,停在地麵上快活地跳躍了幾下,竟撲棱棱飛進了喬鵲的掌中,沉甸甸地窩成了一個絨球。  隨著它的動作,原本身上斑駁的彩光逐漸淡去,露出黑白的羽毛,絲絲分明,每一根絨毛都在隨著氣息的流動微微顫抖。  喬鵲到底隻是個五六歲的孩童,立刻被吸引了全部的視線,捧著毛茸茸的團子驚呼出了聲。  “你沒有病,你是個健康聰明的孩子,而且……遠比別的孩子要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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