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沉舟聳了聳肩,微微上挑的眉眼裏俱是譏誚的神色,即便是在昏暗的樓道裏,也叫人看得清晰。  “不必這樣如臨大敵。”他斜靠在掛滿灰塵的老舊扶手上,“啪”的一聲點了根煙,“我若是想將你們的後路給斷了,當日便幹脆直接將他殺了。真當你們布下的那些改天換地的魔陣有多麽神不知鬼不覺麽?”  他冷哼一聲,向著半空吐了個煙圈:“小朋友,都什麽年代了,還在玩幾千年前的陣法,我說你們魔修一句不行也不為過吧?”  鶴歸沒有說話。  他咬著牙關,借著晦暗不明的光線將受傷的手藏到身後,仿佛是一隻受了傷的野獸,在遇到強敵的時候本能而固執地掩飾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  “放心吧,你們魔修愛怎麽蹦躂,都跟我沒關係。我懶得管,也沒空管。靈脈圖我已經交給了異管委,如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鑽著縫兒活下去,那是你與白暨自己的事情。”  嶽沉舟動了動手指,彈掉一截煙灰,像是有些不耐煩了:“我今日來不是為了這些。你姐姐在樓上等你。路我帶到了,看在你是員工家屬的份上,好心提醒一句,白暨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他若是一門心思修魔,憑借他的資質,幾千年的光景怎麽也該當上第二任魔尊了。他心思不單純,惡事都借旁人的手做了,自以為一身清白,到頭來……害人又害己罷了。”  說完這些,他沒有留下半點眼神,抬起一雙長腿向外走去,揮了揮手:“言盡於此,愛聽不聽。”  鶴歸沉下臉色看著嶽沉舟的背影。  盡管這個男人的臉色還帶著極為明顯的病容,瘦削料峭的身形看起來脆弱到不堪一擊,但他的背影依然如此高高在上,仿佛足以撐得起天地間一切風雨而毫不動搖。  他的心裏驟然泛起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  憤恨的,怨毒的。  痛不欲生的。  那一瞬間,一個遏製了許久的念頭終於徹底在心底滋生開來。  嶽沉舟,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半步成仙嗎?你不是高高在上,手握天下生魂嗎?  那為什麽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你不曾出現在我麵前,將我從苦海中解救出來呢?  你渡了那麽多人,為什麽裏麵……就偏偏不能有一個鶴歸呢?  某些念頭一旦產生,就迅速膨脹成為滔天的巨浪,在鶴歸心裏不斷肆虐,將他心裏的某些東西衝刷得搖搖欲墜。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這種雜亂無章的感情已經轉化成一股純粹而來勢洶洶的怒意,徹底壓過了心頭的忌憚。  “嶽沉舟!”鶴歸的臉上寫滿了狠厲的森寒,仿佛要借著這樣的氣勢,將心底那些絕不該產生的遐想完全掩蓋過去似的。  他用受傷的那隻手一拳敲在牆麵,將早已龜裂的石灰震得簌簌下墜。  “你很得意嗎?真是好一副聖人嘴臉!你一定很得意吧?哄得那些個小妖小怪個個敬仰你,將你當做再世仙聖一般供著……讓我猜猜,你莫不是還想再現一個靈境?可惜啊可惜……你還有多少年好活,嗯?”  鶴歸手腕上的繃帶迅速滲出血紅色,他在劇烈的疼痛中笑了起來,那笑容陰鬱而攝人心魄,充滿了詭異的味道。  “十五年。你不過還剩十五年罷了。哈,主人等了數千年,才等來這一次九星連珠……嶽沉舟,我倒要看看,你不抽龍骨不複天梯,如何度過這萬年一次的……必死天劫。”  嶽沉舟並沒有回答,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仿佛這已明晃晃擺在麵前的險惡未來並不能激起他任何心緒的波動。  他甚至抬起頭,對著天地間氤氳升騰的雨霧笑了一下。  總有人篤定自己能實實在在地看到未來——不管是鮮花遍地的,還是凶險叵測的。  紫垣說那一線生機在自己身上,然而長長的道路終要看到盡頭,他愚鈍不堪,依然參不破,看不透,隻能被時間就這麽推著,走向注定要崩潰覆滅的終點。  他隔著水霧揮了揮自己的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語氣中甚至還有上揚的譏誚:“我如何渡劫,幾時輪得到你這樣的小輩來置喙?就算是你的主子,也不過靠著些歪門邪道才能摸到一些天道命運的虛渺,你倒真敢說得如此信誓旦旦。小朋友,無端揣測天意……可是要被雷劈的。你還是好好跟姐姐談談心,爭取早點走出叛逆期,找個文物修複師,看看還有沒有的救。”  “你……”這態度把鶴歸氣到牙癢癢,還想說什麽,隻見那人已經一步跨進了如注的暴雨之中。  傾盆的雨線落到他的周身,仿佛避塵的犀角一般,自動向兩邊避去,收縮為一顆顆珍珠大小的水珠子,懸浮在空中,而後溫柔地滾落進地麵的積水中,半點沒有打濕嶽沉舟的身體。  這讓他逐漸淹沒在霧氣中的身影顯得無比出塵與孤絕。  鶴歸看著他毫不在意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忍不住狠狠攥緊了拳頭,目光再一次冷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他轉身上樓。  頭頂的燈泡不知為何又亮了起來,閃爍了幾次,發出了顫抖的蠟黃光線。  手腕上,殷紅的鮮血從整齊的斷口出流出,沿著青白的手指滴落到地麵,就這麽直直地滴了一路,一直沿到了鶴歸的房門口。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外頭的響動,還是這次的客人著實不行,鄰居房間裏的音樂聲已經停下了,此刻靜悄悄一片,連燈都沒開。  男人逆著光走來,麵容不清。  等在門口的蓮鶴全身都僵了僵,什麽話都來不及說,便一眼看到了那流著血的手腕。  ——那是多日之前,她的同胞弟弟想要傷害她,被戰意正濃的春意整齊地砍下手掌而留下的傷口。  蓮鶴失去了語言。  她怔怔地盯著地麵的血漬,看著它從幾滴擴散成為一小灘,然後終於向著另一側流淌出了一道血色的痕跡。  “怎麽,我的姐姐。”鶴歸終於開了口,話語裏帶著嘲諷的笑意,“你在回a市之前特意來這麽一趟,就是為了在這兒看著我流盡血而死的?”  他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用鮮血淋漓的手掌捋了捋沾著濕意的長發,沒事人似的推開了門。  “來都來了。進來吧……姐姐?”  鶴歸偏了偏頭,露出了一個帶著血,又飽含惡意的笑容。第104章 鶴歸不歸(三)  蓮鶴坐在鶴歸的床上,依舊沉默著。  她低垂著腦袋,將昂貴的藥粉仔細地撒上對方的傷口,又用幹淨的繃帶將它仔細纏繞,包紮成嚴實又牢固的樣子。  鶴歸也不說話,隻是從上至下地打量著麵前的女人。  從這個角度,能看到蓮鶴從下巴到脖頸的優美線條,皮膚被燈光烘得細膩白潤,散發出朦朧而曖昧的光澤。  這種經年累月才能養出來的高雅韻味,似乎並不適合出現在這個肮髒陳舊,處處充斥著黴味兒的出租屋裏。  一條細細的白金鏈條掛在她的脖子裏,前端沉甸甸下墜,延伸進衣領。  這其實是一個相當惹人遐思的畫麵。  鶴歸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想的,鬼使神差地,他伸出完好無損的手,勾著手指,一用力,將那條鏈子猛地扯了出來。  鏈子的前端墜著一塊血紅的玉。它沒有半點雜質,紅的像要滴出血來——鶴歸知道它原本應該潤澤到什麽地步。如今它變得灰敗,沒有半點靈力流動的跡象,看起來就像一塊扒在泥巴地裏不值錢的紅色鵝卵石。  它已經死了。  “這算什麽?”鶴歸的眼神眯了眯,流露出一種危險而妖冶的味道,“睹物思人?還是為了……安撫你那顆清純無垢,充滿了大愛的心靈?姐姐?”  蓮鶴從剛才起就一直沒有過任何反應,此時此刻終於抬起了頭,劈手奪過鶴歸手裏的紅玉。  “給我。”她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的麵容,快速低聲道,“不要叫我姐姐。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  鶴歸被她的動作扯動了手上的傷口,微不可聞地皺了皺眉。  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張與自己極度相似的臉龐。  “所以,你來找我做什麽?勸我回頭是岸,棄魔從善?還是說……你打算親手殺了我,好漲漲功德與修為?那你可要考慮清楚了,”鶴歸竟然還在笑,隻是這笑容裏沒有半點溫情,“即便我如今重傷在身,也不是你能對付得了的。”  他湊近蓮鶴,故意將炙熱的氣息噴到她的耳畔,手指猛得挑起她的下巴,仔細欣賞對方臉上隱忍而痛苦的表情。  “我倒是有點好奇了,比起我一路掙紮著活到現在,滿手不知多少人命……你殺過人嗎?會殺人嗎?我好命的……姐姐?”  蓮鶴掙動了一下,試圖掙脫這種幾乎含有侮辱性質的挑釁,但卻失敗了。她睜開眼睛,眸底波光閃動。  “鶴歸,你到底想做什麽?你看看你的傷,那麽久過去了,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比起上次見麵,你虛弱了不止一點點。你恨我,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麽,但你由我弟弟誕化而來,我無法就這麽看著你自取滅亡。”  “收起你那虛偽的關心吧。”  鶴歸的神色陡然不悅起來。他猛得放開手,隻見蓮鶴的下巴上已經被他掐出了赤紅的淤痕,上麵絲絲黑氣纏繞,那是魔氣灼燒皮膚的痕跡。  “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你絕不想有一個入魔的弟弟,你寧可我從未出現在你的麵前,寧可我早就死了,也好過是個與嶽沉舟作對的魔物。可惜了我的姐姐,鶴歸偏偏就沒有遂了你的願。你我一脈同生,天道要我受辱而死,我卻偏偏就要活下來。我集怨氣、魔氣、死氣於一身,抗下了魔骨陣八十一層淬煉,脫胎換骨,重獲新生……可不是為了要跟你玩過家家的。”  蓮鶴狠狠咬住了下唇。她突然明白了什麽。  眼前這個人生來便是魔修,骨子裏流淌的都是毀天滅地的怨氣,生來便隻有我行我素,他根本不可能在乎別人的感受,也不會甘願被什麽因果與命運擺布。  應該說,若是沒有這樣強烈的恨意與怨懟,根本不會有現在的鶴歸。  但她還是懷著最後一點期許望著他,那目光變了又變,在燈光裏充滿了一種近乎天真的執著。  “我……問過嶽師了,我們本就是雙生……隻要你願意,完全可以用我的身體繼續活下去。我們是世上最親密的人,本該互相包容,彼此依存,鶴歸……”  蓮鶴的眼睛裏終於落下淚來,她抬起手,神情悵惘地撫摸上鶴歸的臉頰:“回來吧。”  如果這一幕被描繪下來,那應該是十分感人的畫麵。感人到就連鶴歸陰霾而狠辣的麵容上,都產生了片刻的怔忪。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便在蓮鶴愕然的目光中爆發出了笑聲。  他越笑越大,那笑容裏滿是惡作劇成功後的譏諷,最後竟然前俯後仰,笑出了淚來,仿佛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  “好一個彼此依存,好一個雙生……”  鶴歸歎了一句,隨後突然出手狠狠掐住蓮鶴的脖子,用力把她死死按到了床墊上。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這種可憐正合你意吧?我們生來便是一對,是彼此依存的親人,還是搶奪天道與氣運的對手,我的姐姐,你心裏不是比我更為清楚?”  鶴歸從上至下看著身下不停顫抖著的女人,手上再次用上了力道,眯起的眼睛裏充滿了挑釁和冷酷。他的臉色有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垂落的黑發糾纏在蓮鶴的視野裏,掩不住上麵的血跡斑斑。  “如今你想以勝利者的姿態施與憐憫,我就非得要接受你的施舍,以滿足你那惡心又虛偽的自我感動?”  蓮鶴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她其實已經聽不清鶴歸的言語。脖子上叫人窒息的力度越來越大,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覺得就算死在這裏也沒有什麽不好。  然而就在下一秒,“刺啦——”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響打破了此時的寂靜,她的衣襟被扯破,胸前散發著熱氣的皮膚接觸到空氣,還來不及等她反應過來,隻覺得鎖骨下方驟然傳來一陣刺痛。  鶴歸鬆開了手,一口咬在蓮鶴鎖骨下方,尖銳的牙齒狠狠咬破皮肉,任由鮮血湧出,鐵鏽味充斥了整個口腔。  蓮鶴的眼神從怔愣轉向了悚然,她終於回過神來,拚命掙紮著抽出被反綁在身後的手,一把將這個男人推開。  “你……”  蓮鶴的指尖摸上自己的鎖骨,那裏的傷並不重,然而摻雜在絲絲縷縷的疼痛中的,還有讓她膽戰心驚的魔氣。  湧上心頭的憤怒讓她忍不住反手甩了鶴歸一耳光。  啪——  一聲脆響頓時響徹不大的房間,隨後,氣氛徹底安靜了下來。  “放心吧,這點魔氣……隻會讓這個疤痕永永遠遠的留在你的身上,並不會玷汙你高貴的靈魂的,我的姐姐。”  鶴歸的臉偏向了另外一個方向,許久之後,他抬起手抹了抹唇角的鮮血,注視著蓮鶴慍怒的臉,緩緩笑了起來。  “既然視我為洪水猛獸,又何苦勉強自己說出這些話來?我若真的答應了,你打算如何自處?天天回家發愁怎麽跑路麽?”  如果忽略那抹觸目驚心的鮮血,這或許是一個非常親昵的笑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妖怪酒吧營業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春日夏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春日夏禾並收藏妖怪酒吧營業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