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手一揮,衣袂翻飛,幾片掌心大小的朱砂色從手中飛出,不知彈去了荒山哪片樹叢之中。 時頃驚得一骨碌爬起身來。 他的視線隻來得及追到最後一抹赤色,直到它變成紅豆大小,融進某塊日光裏,再也追尋不到了。 接著,視野裏的大片碧色仿佛一塊驟然潑上了紅墨的畫布,明亮的金紅色成團暈染,大片鳳凰花就這麽從漫山遍野的蒼翠中浸染開來,開成了一片潮水般洶湧花海。 “你用自己的龍鱗幻成鳳凰花?”時頃驚呆,足足楞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 男人皺了皺眉,似乎有些許不解:“你不是嫌棄碧色無趣?” 理直氣壯,時頃氣結。 “寒嶽你這條蠢龍……”他心碎欲裂地趴在懸崖邊,望著山風將衣袍卷起,白霧飛速流轉,緋色把最後一寸墨色取代,金光反射大片天幕。 “我可愛的小龍啊啊啊啊——” …… 歲月迤邐而去,那時無憂無慮的少年英氣勃發,眉目間不含半點陰影,明亮得宛若一輪初升皎月,仿佛未來所有的困境都無法束住他們一時半刻。 這片大陸有著綿延不斷的靈力與生機,足夠供養無數生魂。那時的他們在靈境帝星紫垣坐下聽命,不可能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會有無窮無盡的戰爭,幾乎把每一寸土壤都用鮮血澆灌透徹。 就如同他們不可能知道,千年後的今日,那些鳳凰花依舊盛開在這片山巒之中。 脆弱無比,卻亙古不移。 …… “帝……師……?” 嶽寒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水珠,垂下目光,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不知是名字還是稱謂的字眼。 他無言看向嶽沉舟在夜光中沉默的背影。 嶽沉舟身上穿著件寬鬆的套頭衫,材質輕薄,被水一濕幾乎成了透明的,貼在半邊身軀上,勾出一段腰線,以及一個深陷下去的腰窩。 嶽寒皺了皺眉,順勢從水裏爬起來,伸手去夠放在岸邊的背包。 ——一條薄毯濕了,他必須去拿另外一條。 嶽沉舟向後淡淡瞥了一眼,並沒有阻止他的動作。 直到一條幹燥的、帶著年輕人旺盛火氣的毛毯再次披上自己的肩膀。 毛毯隔絕了石潭散出的森森寒意,仿佛自帶著暖融融的結界,把每一寸料峭都化成了暖流。 嶽沉舟自然而然地順著他的手攏了攏身上的毛毯,仿佛早已習慣對方細心的照料。 說起來……這人從前是怎麽叫自己來著? 他們於靈境中相識,在最初的時候關係並不是多好。那時的時頃年紀最小,少年心性愛玩愛鬧,神采飛揚,所有人都喜愛他。 倒是隻有鬱攸和熒惑與自己臭味相投,玩得最好。而歸於帝師坐下的靈獸之首,寒境之主寒嶽,則與他並沒有什麽特殊的交情。 百年後,自己得封歲星,掌人間星辰變換四時光陰,鎮守北方。直到那段時日,他才與這人真正地熟悉起來。 嶽沉舟的表情有那麽瞬間的茫然。 歲月逆流而上,物是人非,如今倒不知該用什麽態度對待已然成為成年男人的嶽寒了。 “嶽寒,不必如此試探我。” 嶽沉舟半闔著眼皮,沉沉歎了口氣。 “你我之間,永遠不會有欺騙。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亦或是未來。”第55章 歲星時頃 嶽寒張開的手臂停頓下來。 他正為嶽沉舟披上毛毯,忍不住在沉默中攏緊雙手,仿佛一個肌膚相貼的火熱擁抱。 這一次嶽沉舟沒有推開他,甚至還略微放鬆身體,向後靠了靠。 嶽寒從他修長的頸間嗅到淺淡的香氣。這香氣尚留露水,幽幽嫋嫋地與月光纏綿,無比芬芳誘人,瞬間勾起心底深處湧動的不明情緒。 “帝星紫垣,靈境之主。唯一一個實實在在觸摸到天道之人。若算輩分,你、我,昨日作妖的醜男白暨,還有當年許多靈道中人,無一不奉他為師。你尊稱一聲帝師沒有什麽不對……嘖,現在同你說這些也沒什麽意思,反正你都忘了。” 嶽沉舟並未在意兩人肌膚相觸的溫度,兀自用手隨意撫去手背上最後一點濕潤的水跡,轉了個身子,再次坐了下來。 “站著幹什麽,給我好好泡著。” 他不滿地用指尖戳了戳嶽寒的腹部,隻覺得入手一片梆硬的肌肉,心裏忍不住咕嚕嚕冒酸泡泡。 平日裏也不見這人多刻苦健身鍛煉,身材還是一如既往地拿得出手。 難不成靈獸的魂體果真如此優越,就連入了輪回,獲了一副人類凡胎,都能強悍不減當年。 真是很難不讓人嫉妒。 “當年你我都在紫垣門下修行,也算是有幾分同門情誼。後來的事情……你自己大約也在殘卷裏看到過,靈魔大戰,靈修一脈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都不知去了哪裏。你身負重傷,魂體受損殘破不堪,紫垣將你投入輪回以慢慢修複。再然後……就是你出現在酒吧門口玩垃圾了。” 嶽沉舟換了個姿勢,斜著身子靠在潭邊掛著霜霧的礁石之上,眼底映著潭中青白月光,揉出一泓細碎的笑意。 “好歹是前同事,遇上了,可憐巴巴的小小一隻,也不能不管。” 嶽寒安靜地泡在水裏,想要從他的臉上窺探出一絲蛛絲馬跡。目光從額頭慢慢滑過蒼白的臉頰和下巴,逐漸一寸一寸地軟化、繾綣,像是在描繪一件心愛的,求而不得的寶物。 他知道嶽沉舟一定避重就輕,然而那句“你我之間,永遠不會有欺騙”仍然極大地取悅了他。 嶽寒對嶽沉舟有著近乎盲目的,深深刻入骨髓的信任。 “師兄對每一個前同事都這麽好?”嶽寒抬起頭,像是對其中某個詞匯萬分不滿,“如果當初出現在酒吧門口的是別的同門的轉世,師兄也會把他帶回酒吧,為他安置房間,然後,像照顧我一樣對待他嗎?” 聲音低沉,仿佛一根繃著的音弦,說出的話卻像個賭氣的孩子,非要爭個先來後到。 若是放在平日,嶽沉舟多半會笑著罵他“杠精思維”,然而今日回答他的卻隻有一片寂靜。 嶽沉舟怔愣片刻,垂下如扇的眼睫,企圖掩去眸子裏朦朧不清的異色,隻是這個夜晚清亮亮的月色太過無孔不入,嶽寒還是準確無誤地抓住了他眉宇間一閃而逝的,可以稱之為悲哀的情緒。 “哪來的每一個啊?你以為當年在靈境裏出道成團是件多容易事麽?多的跟菜地裏的大白菜似的。”嶽沉舟迅速調整情緒,白眼翻上了天,冷哼一聲,道,“早都沒了。別說前同事,如今放眼這天底下所有生魂,算上在輪回係統裏頭拿著號碼牌的那些,所有的靈修挑出來,也就你,我,兩個。” 畢竟,當年誰都沒有料到,靈魔大戰能持續千年之久。 鬱攸踩著無邊業火,於阿修羅境的血池中自焚而亡,連魂魄都被魔物分食而空;熒惑困守西境足足九個月,最後被誅仙魔骨陣所俘,萬箭穿心,釘死在重重血岩之上,拚著最後一口氣散盡靈體,築起至今未滅的萬裏結界。 玄鴞、降婁、曦木…… 戰死於大戰中的,那些曾經在帝師坐下一同修行的,古老到如今甚至沒有留下半點記載的名字,本以為早就遺忘在長河之中,如今提起,卻一個接著一個浮出忘川。 “那時候,我們為天道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仗……沒料到最後又被天道拋棄了。”嶽沉舟托著腮,勾起了一個冰涼而嘲諷的微笑,“如今想來,真是……純屬吃飽了,撐的。” 夜晚的大山深處,寒潭裹挾著星光,像是在暗處生出了一隻無形的手,把嶽寒的心髒狠狠往布滿了冰錐的深淵裏推。 他從嶽沉舟輕描淡寫的眉眼之間,讀出了一種脆弱而悲壯的情緒。這種情緒太過強烈,以至於隔著數千年的時光,精準地喚起了嶽寒深埋在骨髓之中的疼痛。 這是一種名為孤獨的情緒。 寒潭的水波拍打著嶽寒的身軀,他無可避免地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在歲月的長河中跋涉,與過去的個個虛影遙遙相望。 他的記憶一片空白。 本能讓他想上前再一次抱住嶽沉舟,將這人修長清臒的臂膀緊緊鎖進懷裏,狠狠吻住對方白皙到透明的後頸,將自己的灼熱的呼吸噴在他冰涼的耳側。 再也不鬆開。 你會難過嗎? 你一定很難過吧。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多年,讓你在無數個漫漫長夜裏,獨自一人親手把那些過去一一封存。 那些或是快樂美好的,或是鮮血淋漓的過往。然後在大片的荒蕪中孤獨地禹禹而行。 夜色如晦,嶽沉舟並未留意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反倒脫了襪子,把雙足泡進清澈的潭水裏。潭水清澈,刺骨冰寒,恰好沒過他光裸的腳踝,冷不防被凍得齜牙咧嘴。 羽山氣候四季如春,會靠著龍脈生出這樣一汪不合時宜的寒潭,大約還是受了當年寒嶽撒下的龍鱗影響。 誰能料到當年一句戲言,如今池子裏就泡了一個轉世。想想還有點好笑。 想道這裏,嶽沉舟心頭一鬆,方才那點淺淺浮在心頭的傷春悲秋倒就這麽散去,再次埋進識海最深處。 他伸出手,打了一個響指。 下一秒,嶽寒的心口泛起一道白光。 這光並不刺目,在黑暗之中如同一顆墜落在水麵的星辰,幽幽的,溫和的。 嶽寒皺了皺眉,並沒有阻攔,反而閉上眼,讓嶽沉舟的的氣息更好地侵入自己的識海。 嶽沉舟手指輕輕向上一勾,那點白光隨著他的動作向上一跳,竟乖乖躍至他的指尖。 他用手指輕緩地探入,這白光驟然膨脹成亮眼的光斑,逐漸擴大、消散,等光芒消失的時候,嶽沉舟手上已經握了一把純白色的長弓。 頂級的羊脂白玉都比不上弓體滑潤清寒的觸感,仿佛將星月都揉碎了封入其中似的。 嶽沉舟低頭,修長的指尖緊了緊,指腹漸次撫摸過流水般的弓身,像是劃過了一塊冰。 當年的寒嶽以龍角製弓,又將其鎮於北冥冰川之下淬煉整整九年,才出了這把極為惹眼的霜白,曾被譽為第一靈武,就連紫垣華美異常的鳳凰簫都被生生比了下去。 自己曾笑他自戀,連做個武器都要如此搶風頭。又是割自己的角,又是拆自己老家的,想想都覺得麻煩的要死。 武器嘛,趁手就好,搞那麽多花裏胡哨的做什麽。隻要實力足夠,拈片葉子也足夠把別人打得落花流水。瞧瞧人家鬱攸星君,凡人集市上隨手順個四方骨牌也能練成靈武,還能當個坐騎,凡人誰不看一眼便頂禮膜拜。那才叫瀟灑不羈真男人。 可如今再看,當年赫赫有名的那幾把靈武,最後都落了什麽下場來著? 骨牌在千萬魔修的合力圍攻之下碎成了一地渣滓,三叉戟至今折沉於黃河大瀑布中,劈天板斧瓦解成了棲霞山上最普通的砂礫……就連自己最愛使的那把劍,也早就不知丟到了哪裏。 到頭來,隻有霜白弓,蒙塵多年,一朝歸位,依然光華如初。 “這把弓……叫霜白,你當年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它煉成本命靈武。” 嶽沉舟單手握著霜白,裝逼失敗,隻得抓耳撓腮地換了隻手,小聲罵了句:“艸……多少年了,還是這麽凍手。” 還是這麽的……不給麵子。 他清了清嗓子,忍著指尖刺骨的寒意伸出手,把霜白遞到嶽寒麵前,仿佛一種必須經曆的儀式。 “拿著。” 嶽沉舟的目光落在麵前的年輕男人臉上,從額頭到眉間、鼻梁,最後滑至線條分明的下巴。 那是一種格外深邃的,清晰而完美的,屬於成年男子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