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與我不一樣。你天賦卓絕,由他一手教導提拔,他素來是最喜歡你的。”  他的目光陰鷙如蜿蜒的蛇,一寸一寸遊過嶽沉舟與記憶中別無二致的容顏,歎道:“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上天賦予的漂亮皮囊,從骨子裏流露出來高人一等的光輝,如一件精美的寶器,哪怕在那個九曜星君各領風騷的時代,也足以綻放攝人心魄的奪目風姿,讓所有人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  遑論眼下這靈氣枯竭,早已汙穢不堪的世道。  叫人忍不住自慚形穢。  忍不住……想要毀掉。  “還是這麽的……令人厭惡。”他眉宇間的笑意有些暢快的意思,“承認吧時頃,你如此敬他,愛他,難道不想再見到他?”  他的目光一轉,再次落在下方嶽寒年輕英俊的臉上,產生了微妙的揶揄:“還是說……當年的傳聞竟是真的,高高在上的歲師時頃,竟然當真耽於與這隻畜生的私情,違逆天道,才會……”  話音突兀驟停,銀芒裹挾著強勁的氣道,如一柄尖刀劃過黎明,在對方尚未作出任何反應之時,猛然削斷頰邊垂落的烏絲!  黑衣人臉上的笑意驟然停頓,片刻之後,耳垂上“噗”的一聲炸開一朵鮮豔的血花。  隻要再偏一寸,喉管就會被割裂,鮮血將迸射如注,衝天而起。即便這具身體是一隻由自己煉製的梟陽,也經受不住如此的霸道的攻擊。  他終於沉默下來看向嶽沉舟,目光陰霾。第48章 子神報恩(十七)  “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敢在老子麵前大放厥詞。”嶽沉舟收回手來,看他的眼神宛若看到了什麽穢物。  嶽寒身上的寒氣已經逐漸侵染到他的身上,羽扇似的睫毛掛著一層薄霜,就連額前的發絲也覆上白色,襯得整張臉如冰雪塑成一般,眼眸冷到驚人,也明亮到驚人。  “什麽情啊愛啊的,就憑你,臉都不敢露的臭蟲,也配肖想這些?真是沒的叫人惡心。”  嶽沉舟托著嶽寒的腦袋輕輕把他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來,身影恰好遮住晨光,形成暗到極致的輪廓,乍一眼看去,仿佛全身浴血的修羅王。  他再次抬起抬手,虛空中忽然卷起狂風,銀白的霧氣裹著無數鋒利到極致的冰晶,縮成一個掌心大小的氣旋匯於他的掌心。  這一幕宛若他於天光初生之時,把明月掬在指尖,著實驚豔無比。一時間,日月同輝,萬物都失去了顏色。  男人的瞳孔中倒映著嶽沉舟此時的樣子,驚疑不定:“你……”  “白暨。”他突然開口叫出這個名字,隨後微微喘息停頓,像是在忍受著什麽痛苦,臉上卻依然一派遊刃有餘。  “靈修一脈確已沒落,可這並不代表你們這些魔物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胡作非為。就算全天下的靈修隻剩下我嶽沉舟一個,也足夠再一次,把你們打進閻羅地獄裏去吃屎。”  被喚作白暨的男人臉上浮現出悚然的神色:“時頃,以你大圓滿的修為,此刻祭出靈武,即刻會招來九天玄雷!你是瘋了嗎?!”  嶽沉舟無視他的問題,身畔狂風獵獵,震得兩側屋簷上的瓦片紛紛碎裂。  撕裂聲響中,隻見白暨的黑袍上出現道道割裂的口子,露出裏麵的光景。黑袍底下竟然空無一物,隻有一團團紅黑的煙霧湧動不休。  嶽沉舟微微抬起眼眸看向天際,方才還是萬丈晨曦,此刻卻又迅速滾起了一層濃鬱的黑雲,遮得這小院裏的光線也時而敞亮,時而又晦暗不明。  “這玄雷,我受得,你卻受不得。你以靈體入魔道,侵吞無辜凡人的性命,天道自有分辯。今日,我就替帝師……清、理、門、戶。”  千年的時光過去,白暨還是第一次像此刻這樣,從靈魂深處滲透出徹骨的寒意來。  嶽沉舟的實力他不是不清楚,硬碰硬之下,自己斷然討不到什麽便宜。被逼迫至此,他閉口不言,臉色陰沉到幾乎滴出黑水來,抬手迅速在虛空中一劃,空氣驟然被撕裂,一道黑色的門就這麽憑空出現在井口之上。  嶽沉舟的表情沒有波動,眼角眉梢染上不加掩飾的戰意,這使得他整個人脫胎換骨似的,淩厲得像是一把蒙塵多年的神兵,終於露出原本的光華。  他向前追了一步,可就在這時,躺在地上的嶽寒突然發出一聲喃喃夢囈:  “師兄……”  這聲呼喚在戰場之中可謂弱不可聞,仿佛剛剛睡醒的孩子意識朦朧之際的咕噥,尾音軟和,不帶任何執拗的意思。  可就是這麽一聲,仿佛在嶽沉舟心尖踢了一下子似的,整個心髒霎時間軟了下來。  他前進的腳步猶豫了一下。  ——那隻是刹那間的停頓,短到在這樣慌亂的場景下根本發現不了。  然而白暨就抓住了這麽一個瞬間,他的嘴角泛起一個冷冰冰的笑容,身軀扭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就要鑽入門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不知從何處閃出一個瘦小的白色身影,竟半點停頓也無,像一顆炮彈一樣直劈古井旁,狠狠撞向白暨的黑袍,然後猛然抱住了那具身軀!  咚的一聲悶響。  誰也沒料到緊要關頭竟然會產生如此變故。白暨毫無準備,隻覺得麵門一暗,整個人被一塊大石頭大力撞開,指尖就這麽錯開門框,從半空中重重摔倒在地。  一時間,黑袍被肆虐的疾風吹成片片向上飄飛的破布,他在全身骨骼被拆散又重組一般的劇痛中吐出一口淋漓的血,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門已經因為無以為繼的靈力而消失不見了。  即便是白暨,也沒想到竟在最後關頭受阻,不由惱火地回眸,黑色長發如長蛇一般糾纏舞動,臉頰與前襟密密麻麻沾著紅褐色的血跡,說不出的森氣寒寒。  “不……不許跑!”  鍾能被肆虐的魔氣折磨地痛不欲生,一頭淡到幾乎變為純白的頭發在黑氣中格外醒目,他急促地喘息,雙手死死扯住黑袍的下擺,聲音嘶啞,尖利到不像從他嘴裏發出的一樣:“你改了歐陽家的地勢,害了歐陽家的後人,還傷了……傷了嶽師,你不許跑!”  作為一隻怯懦膽小的鼠妖,他一輩子不曾如此大聲地說過話。他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恨自己,為什麽,為什麽不好好修煉術法,為什麽如此弱小,仇人就在眼前,卻隻能躲在別人身後,永遠做一隻躲在暗處的老鼠。  鍾能,最好的護家神,你配嗎?  你配嗎?!  白暨原本自恃了解嶽沉舟,沒料到千年過去,這人竟不似當初在帝師座下之時那樣識大體,幾句話就要動手,已然讓他吃了癟。如今又被區區一隻老鼠壞了好事,不由怒從心來,冷笑一聲,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不自量力!”  接著,他的身體再一次發出痙攣一般扭曲的抖動,雙手五指屈起,在意識脫離之前爆喝一聲,翻身而起,黑袍驟然鼓起成球。  事到如今,他居然想用自爆的方式逃跑,絲毫不在意這隻梟陽的死活。  下一秒,黑袍在狹窄的後院裏轟然炸裂!  狂卷的氣流中,黑紅魔氣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突然淩空凝成無數血點,宛若牛毛細箭,萬箭齊發,齊齊向鍾能的心口彈射開去。  危急時刻,嶽沉舟一轉身,利落收回手中氣流,另一隻手迎風拋出一顆玻璃珠樣的東西,瞬間化作一個小小的銀色屏障,光線如傘,在混亂之中籠在了鍾能的頭頂,強行幫它擋去大部分的攻擊。  然而還是有少數血點如螞蟥一般,見肉就鑽,狠狠叮進鍾能雪白的皮膚。霎時間,他仿佛被丟進真火丹爐,被看不見的烈焰包裹焚身,皮膚肉眼可見開始發黑剝落,直至血跡斑斑。  鍾能狠狠咬住自己的唇舌,咬到鮮血淋漓,不讓痛苦的呻吟聲流露出一星半點。  全身上下都在爆發疼痛,痛得他甚至不確定這種痛到底是不是幻覺。  眼睛仿佛什麽都看不見了,隻知道憑借本能死死揪住手中最後的布料不放。他的視野裏開始出現大片光斑,就像有什麽人用強光手電筒直射他的雙眸似的,照成一片瀕死的白光夢境。  這片白光如海底的水一樣,逐漸包裹住他的全身,給他帶來了一種溫暖而甜蜜的錯覺。  意識跌進光源,沉沉逆流而上,在最深處的地方,他看見一張蒼老、慈祥的臉。  老人手中端著碗看向它,露出顯而易見的被嚇到的驚悚神色。  這種表情它再熟悉不過,隨後,就會逐漸浮上厭惡、輕蔑、惡心,然後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逃。  不用多久,宅子裏就會響起怒罵聲,如同催眠鈴一般,成為它生命的終止符。  可老人隻是歎了口氣,吃力地蹲下身子,把碗放在牆角。  隨後,他坐在門檻上,道:“還當這宅子偏僻,不會鬧鼠,如今看來,你這鼠倒是不挑,也不知怎麽往這山裏找人家,不到城裏頭去,怕是吃不飽哩。也罷,也罷,今日不宜殺生。”  對著一隻嚇呆的鼠,老人絮絮叨叨了半天,也不知說給誰聽。  隻是它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大約是撿回了一條命。  鬥轉星移。這家的主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它躲在水溝裏,藏於房梁上,在屋裏最陰暗的角落生活,瑟瑟縮縮的,一躲就是許多許多年,居然就這麽苟且偷生下來。  直到有一天,再睜開眼的時候,它赤裸身軀,滿心迷茫,看到自己的手掌抽成了修長白皙的嫩筍形狀,如同宅子的主人一樣好看。  他被宅子的主人從水缸後麵落灰的垃圾堆裏帶了出來。  他來曆不明,長相怪異,憑空出現在深山之中,口不能言,懵懂的就像一個初生的娃娃。  宅子的主人又歎氣,道了一句:“想來是我歐陽家福澤深厚,山神大人竟降下童子相助。也罷,也罷,既來之,則安之。”  他無處可去,隻得忐忑地在歐陽家住下,像是一個房客,又好像是一個叫人諱莫如深的存在。  這一住就是許多年。  歐陽家主待他如子,教他讀書寫字,對他幾十年不變的容貌視若無睹。  他將宣紙鋪於石桌之上,以酸枝鎮紙壓平,鄭重其事地寫下“鍾能”二字。  自此,北屋祠堂的族譜之上,多了一個怪異的,仿佛八竿子打不著的名字——歐陽鍾能。  白光在眼前漸次消失,在目光渙散之前,鍾能在盈盈的水霧中睜眼。  他仿佛看到歐陽家主布滿皺紋、滄桑不已的臉。  他在閉目前摸著自己的手背,對自己說,鍾能,歐陽家……就托你看顧了。  ……  鍾能,歐陽家,就托你看顧了。  “啊啊啊啊啊——!”  鍾能痛得全身都蜷縮起來,他爆發出一聲尖銳的咆哮,一股炙熱自腹中猛然炸開,沿著經脈很快席卷至全身。  他手臂上發黑剝落的皮膚開始迅速覆上一層淺金色的毛發,在逐漸澄亮起來的晨光之下,映射出難以忽略的炫目金光。  這聲尖嘯被小院中轉旋的氣流吹得變了調,在黎明靜謐的山林間不斷回蕩,聽起來竟如同某些上古凶獸的咆哮一般。  嶽沉舟護住嶽寒向後退了幾步,當即被眼前的場景驚出一聲冷汗。  “喂——鍾能,你要幹……”  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見鍾能憑著本能向前狠狠一撲,借力衝進了旋渦中心,隨後,一陣悶響,一股金色火焰自他的心口炸開,隨著疾風迸射出無數金光,如同煙花在空中升起,瞬間把初升的太陽襯得黯淡無光!第49章 子神報恩(十八)  終年濕潤的羽山村在某一個普通的清晨迎來了一場數年未見的大霧。  白霧濃得像從天而降還來不及融化的雪,蓄在青山與流雲之間,把整個山穀鋪得滿滿當當。  羽山村的村民們見怪不怪,打開窗戶,跨過門檻,讓清潤的霧氣驅散一晚的混沌之氣。  來來去去帶起細微的風,吹動著霧氣,把鬢角發梢都打上濕氣。  山間的霧氣,與城市裏黏著發黃發幹粗糙顆粒的霧氣全然不同,它帶來草木的清香,以及一種很難用語言形容的來自大山的生機,從唇鼻之間浸潤到體內,如甘泉一般濕潤了幹燥的喉嚨。仿佛隻要就這樣在院子裏站上一時半刻,整個人就從骨子裏被滌蕩了一遍似的。  等到天再亮一些的時候,家家戶戶的廚房都忙當起來,米香麵香匯進這霧氣之中,生生將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山霧染上了五穀雜糧的味道。  歐陽瑞在這日的午後回到了羽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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