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盤膝而坐的嶽寒輕輕點頭,緩緩站起了身,順著麵前極淡的煙霧走到那七貫木匣麵前。就在這時,先前還如流水一般幽幽流淌的煙霧如同猛然間被人按下了暫停按鈕,煙氣通通停頓,就這麽凝固著懸在了半空。 鍾能被眼前可謂詭異的畫麵唬了一跳,再也忍不住站起了身,向旁挪了一步:“嶽……” 嶽沉舟豎起食指,微微搖頭示意,令鍾能立刻把話語吞進了嘴裏。 “噤聲。”他壓低聲音,“快了,別影響他。” 下一秒,嶽寒睜開眼。 他伸出手,迅速抬手在引魂香的上方虛空一拍。明明空無一物,卻驟然發出一聲如同山崩地裂的轟然巨響! 幾隻木匣子仿佛齊齊被爆破了似的,震得向外滾了好幾圈,一股勁風兜頭吹來,吹得鍾能一時間隻知道捂住口鼻,目瞪口呆地向後退了半步。 與此同時,繚繞於空氣中的煙線瞬間凝聚,飛速凝成了根根細線,自嶽寒周身向外擴散,蜘蛛網一般縱橫交錯,循著軌跡鋪滿整座古宅,仔細一看,還散發出刺目的金光。 “好家夥。”嶽沉舟迎風而上,腳下卷著雜亂的氣流,吹得肩上的外袍向後翻飛,看起來像一隻振翅的蝴蝶。 隻是這隻“蝴蝶”在風中捂著腦袋,動作忒不優雅。 “搞得跟拆遷隊似的,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在搜魂?” “師兄,是我沒掌握好力道。” 嶽寒手一頓,臉上浮起一絲疑惑的神色,剛想說什麽,被嶽沉舟眼疾手快地在肩頭和後腰處一拍,隻覺得一股靈力瞬間進入丹田,在胸口緩緩釋放出暖意。 “不要分心。”嶽沉舟哼了一聲,斜晲了他一眼,“此處有龍氣,對你的能力有所增強,你早該料到。” 說罷,他輕輕向後一揮,外套隨著氣流拋向身後,不遠不近,恰恰飛至鍾能的手上。 嶽沉舟抬起眼睛看向兩側環繞的群山,以及恰恰嵌在山穀這中間冉冉升起的啟明星,眼睛裏突然映上了奇異的光澤。 “時間剛剛好。” 誰都沒看清他是怎麽做的,隻知道他隻是這麽些微地抬了抬手臂,兩根手指輕輕一碾,腳邊的那隻木匣子就仿佛被千鈞重的東西狠狠砸了上去似的,“砰”的一聲,被壓得四分五裂。 與此同時,嶽寒金色“蛛網”的某一個方向,立刻發生了無比劇烈的抖動。 風聲已停,古宅裏再沒有半分聲響,空氣安靜到死氣沉沉。 隻有鍾能手裏的外套在此時緩緩落了地,發出了極為明顯的摩擦聲。 就在方才,隨著嶽沉舟的動作,一聲巨響響徹他的腦髓,猶如滾雷從天而降,直劈進腦海,震得他渾身一顫,幾乎站立不住。 他立刻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片刻之後,才逐漸張開嘴巴,意識到這巨響並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自己的妖丹。 “果然如此。”嶽沉舟看著他的反應,臉色平靜如水,沒有半分意外,“鍾能,能忍嗎?” 什麽…… 鍾能頭腦一片混沌,心裏仿佛知道發生了什麽,又什麽都不知道。隻依著本能咬牙,哆哆嗦嗦地給出了回應:“能……能。” 嶽沉舟看著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心底軟了又軟,麵上依舊不顯:“那就忍著,我們速戰速決。” 第二隻木匣應聲而裂。 鍾能的瞳孔驟然緊緊收縮,隻覺得大地轟然震裂,肝髒被放進巨大的真空絞肉機裏絞碎成漿,全身血液全都倒灌至頭頂,炸成一片血肉模糊。 他悶哼一聲,抱住腦袋倒在了地上。第45章 子神報恩(十四) 因著鍾能的反應,嶽沉舟皺了皺眉,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引魂香燒出的灰燼不散,亮紅色的火光在線香上逐漸下移,眼看著就要燒到最底端。 嶽寒睜開眼,眼神明亮鎮靜,如同兩汪不見底的漆黑深潭。 天邊的微白努力吞噬著漆黑,已然向上暈染出了一小塊亮色,給那片群山勾出一條血紅的邊。 至陰之時,不過一炷香的長短。 “師兄,沒時間了。”嶽寒催促道。他看向手下金線,視線沿著某一根發出劇顫的細絲向著西側看去。 它穿過牆壁,直指後院的方向。 “……別,別停!” 鍾能捂住腦袋,狼狽地倒在地上翻滾,一時間全身上下氣血翻湧,心口妖丹燙到如同被扔進了無邊熔岩中顛簸的小舟,頃刻被灼燒的巨浪淹沒、拍打、衝擊到搖搖欲墜。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某些直覺卻讓他心頭一片雪亮。 他想起了嶽沉舟先前的話。那八個字字字清晰,如梵咒真語一般撞進了他的意識——生死相悖,陰陽互轉。 “嶽師!別管我!救歐陽——!” 嶽沉舟收回目光,狠下心來,再次抬手,指尖似有銀光閃爍。 轟—— 第三隻匣子四分五裂。 緊接著是第四隻、第五隻。 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仿佛都被烙鐵滾過,岩漿轟然噴發,引來四麵八方無數孤魂野鬼墜入阿鼻地獄,齊齊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鍾能捂住心口,冷汗涔涔洇濕背部,扭動著發出淒慘的哀嚎。 不知何時,就連林子裏獸類夜間的鳴啼聲都已經通通停了,一時間,院子裏隻剩下鍾能劇烈的喘息聲和痛苦的呻吟。 在黑暗與黎明的交替時分,顯得格外詭異而滲人。 嶽沉舟疾行兩步,雙手同時一動,整齊劃一打出最後兩個響指。 “砰……”“砰……” 第六隻、第七隻木匣騰起煙霧,齊齊斷裂。 “啊——!” 萬鍾齊鳴,萬箭齊發。髒腑被重重踐踏千萬次,氣血高速旋轉成了利刃,猛然衝擊大腦,從七孔中噴薄而出! 鍾能再也忍不住,側過頭,在粗糙的青磚上“噗”地噴出了一口血霧。 有那麽一段時間,他仿若置身虛無。什麽都聽不到,也感受不到,體內劇烈的疼痛像是一場呼嘯而過的颶風,帶走了一切感官。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著,亦或是已經死去多時了。 等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他覺得腹中幽幽湧動一股溫涼的氣息,仿佛有什麽人往千瘡百孔的身體裏塞進了一團雲朵一般的生機,這生機溫柔而強大,輕輕浸潤到他的全身,逐漸撫平了每一寸傷疤。 柔軟到讓他幾乎瞬間流出淚來。 他急促地喘氣,抬起眼睛,看向輕輕撫摸著自己心口的嶽沉舟。 鍾能第一次離得這麽近看他。隻覺得眼前這人眉宇間竟然一派溫潤,就連那因著上挑而略顯譏誚的眼角在這個角度下也仿佛染上了一抹晨曦的微光,散發出一種格外聖潔而高貴的味道。 他真好看啊…… 迷迷糊糊間,鍾能竟冒出了一個如此不合時宜的念頭。 “嶽師……” 嶽沉舟收手,一向高深莫測的臉上竟然浮現出十分的歉意。他伸手抓了抓腦袋,掛上了一個尷尬的笑容:“那個……對不起啊,沒想到這陣居然如此厲害,讓你吃了這樣的苦頭。原先我以為頂多就是難受幾分鍾……” 鍾能的臉貼在冰涼的地上,稍長的淡金色短發打著綹蹭在臉頰上,襯得原本就極為蒼白的膚色像是透明的一般。他這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幾乎濕透了,被帶著涼意的山風一吹,衣服就這麽裹在身上,整個人仿佛掉進了寒冬的冰河之中。 “……陣?”他敏感抓住關鍵詞,氣若遊絲,“您是說……” 見他受了重創虛弱到如此地步,嶽沉舟連忙“哎哎”打斷,把他扶到一邊坐下,才言簡意賅道:“七星複煞陣。不過,也已經經過了細微的改動,與這陣法原本的功效背道而馳了。” 什麽陣法與改動,作為一個山野小妖,鍾能從來沒有聽聞過這些。他心中急迫,隻想追問歐陽的事情,這麽一急,妖丹又是猛然一顫,鑽心的劇痛襲來,讓他又痛呼一聲,疼出一身汗來。 “急什麽急什麽?”嶽沉舟按住他的肩膀,罵了一句,視線又落回院子正中間的嶽寒身上,“都這樣了,可消停點吧。再受點什麽傷,這區區上百年的道行,都不夠你折騰的。” 鍾能疼得渾身發抖,這才看到,嶽寒依然保持著原本的姿勢,閉目站在原地。 而他的麵前,引魂香已經燃盡,隻剩下一撮灰白色的煙灰。 方才煙霧凝成的金線此刻如同痙攣一般抖動,似乎另一端綁縛了什麽巨大的活物,正在大口喘息、掙紮不休一般。 許是接近日出時分,濕潤的白色霧氣不知何時又從山間飄了下來,絲滑的水汽順著氣流從腳踝邊流過,把入目所及所有東西都沾得濕潤,連同遠山和那些亂舞黑影都隻剩下一個朦朧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錯覺,霧氣中仿佛傳來鈴鐺的輕響,“叮鈴……叮鈴……”。這響聲由慢到快連成一片,響得鍾能心底忍不住一陣一陣發涼。 “你看到了,家宅方圓三裏之內埋下了此陣。以龍怨為引,七處陣眼,處處埋了倒畫的誅邪符。”嶽沉舟微微睜眼,目光竟然有些冰涼的鋒利,仿佛隔著空氣在於什麽人無聲交鋒似的。 “養邪之術,怨氣促生生氣——妖鬼精怪修煉最需要的生氣。這,就是這裏為何會養出梟陽,以及你會覺得修煉格外順暢的原因。” 他沉沉歎了口氣,姿態仿佛輕描淡寫,語氣卻一時間冷到讓人打了個哆嗦。 “因為這種邪術,是以吸收周圍生靈的生機而產生的。包括——普通人身上的陽氣。” 話音落地,有那麽幾秒的時間,鍾能覺得自己仿佛又再次失去了意識。 他的唇角猶掛著一縷鮮血,順著尖尖的下巴幹成了一塊刺目的褐色。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嶽沉舟的手拍在鍾能的後背,仿佛在輕輕拍打安撫一個孩子。 “不知者不罪。就算沒有你,歐陽依然會被吸取生氣。別想太多。”他的眼神中少見地含著憐憫,“如今陣法破了一半,布陣之人承受的痛隻會比你多百倍、千倍。” 鍾能沉默地轉過頭。他淡金色的頭發幾乎全都濕了,雙手抱住膝蓋把自己蜷縮起來,沒有再發出半點聲響。 嶽沉舟看著這個瘦弱膽怯的小妖。 從外表看,他完全還是個纖細的少年模樣,若不是那頭與旁人不同的極淡發色,穿上校服就能混進人類的學校裏去。 即便知道他不是個孩子,也難免叫人心生垂憐。 百歲鼠色白,善憑人而卜,名曰仲能,能知家中吉凶。 妖類即便已經化形為人,也依然保留著原本的習性,受到食物鏈的影響。 鼠妖生性膽小,靈力低微。加之人類對它們本體的厭惡與驅逐,在修煉資源的搶奪上向來很難勝過犬、貓、刺蝟、黃鼠狼這些傳統家妖,更遑論順利化形,擁有百年的道行。 就連嶽沉舟都幾乎忘了,它也是“護家神”的一員,曾經被人尊稱為“子神”的妖。 鼠妖百年毛色轉白,三百年才轉金。 鍾能這樣的鼠妖可謂百年難得,足見他天賦極佳,修煉努力。 “鍾能。”嶽沉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隻覺得手下發絲柔軟而絲滑,仿佛在摸著一塊上好的皮草,忍不住趁著對方不備多胡掄了兩下,“你是我見過最好的護家神。” 手下的腦袋顯而易見地抖了一下。 隨後,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卻痛苦萬分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