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如泣血淚。 楚寒今喉頭輕輕打戰,發出“咯咯”的嗚咽聲,麵色依然冰冷如泥塑,可一雙看著他的眼卻水光波瀾,偏身化運招式時,一滴尚殘著餘溫的水滴落到越臨手背。 “啪”地一聲。 慕斂春指令下得極重。 他在掙脫傀儡咒,可那咒印就像毒蛇一樣死死地嵌在他肉裏,咬的他頸部鮮血淋漓,還拚命往肉裏鑽。 楚寒今完全不能放慢手中的速度,他單手一把靈刃,不顧一切向著越臨劈砍,每一個招式都能迅速拆解和組合,一擊化於無,立刻形成新的殺招,交接的劈砍聲鏗鏘無比,電光在當中鳴爆,從半空中硬生生將人逼落及地,黑靴重重踩爛石板,下陷入泥水中。 楚寒今什麽都記得。 可他完全不能停下來。 當他試圖去觸及那片深不可測的黑暗時,腦中會泛起一陣爆炸似的劇痛,讓他感官麻痹,等再次清醒時,發現自己已本能地使出了多組殺招。 他甚至想讓越臨殺了自己。 哪怕自己死了,可整件事的罪魁禍首已經出現,越臨這麽聰明,一定能將即將爆發的禍事解決掉吧? 此事權衡之後,的確是他殺了自己最有希望。畢竟如果殺了越臨,自己卻是傀儡爪牙,沒有還手的餘地,此事也再無重見天日的可能了。 ……嗯,還有楚昭陽。 球球。 …… 曾經一直嫌棄越臨文化水平不行,帶孩子也懶散隨意,但如果沒有自己,他一定能把孩子好好養大、 楚寒今望向越臨,拚盡全力讓自己忍過頭腦的劇痛,隻要有一瞬間的喘息空間,他就能暫時賣出破綻。楚寒今利刃再次揮砍時,動作遲滯了一些,他使用的是一套劍術,從側劈轉為直捅,中間需要手勢的改變,熟練的高手運用此術不過轉瞬之間,而下一招對方為了擋開則要拿劍刃震開自己的劍柄。 楚寒今對這套劍術了如指掌,換手如行雲流水,越臨自然極其清楚,如果他突然放慢速度,越臨或許還會按照原來的擋速還擊,那麽劍刃震開劍柄,就有可能捅入自己還未來得及切換姿勢的身體。 楚寒今動作放慢了一瞬。 但從他遲滯開始,越臨瞳孔散大,隱約察覺到什麽,到這一步時,他眼中的憤怒已經不加掩飾:“楚寒今!” 又怒又痛的一聲。 “我原本想和你對打,直到靈氣用盡,到時候自然能停下!” 不行…… 那越臨一定會被慕斂春和白孤所擒獲。 越臨怒得拿劍不穩:“可你竟然這麽想!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知道如果我傷了你一分,我都會後悔痛苦一輩子嗎!楚寒今!” 他吼了一聲後,咬牙:“既然你命都不想要了,那就別怪我!” 說完,他背手收劍,左手手指猛地在楚寒今後頸點了幾下,火光開始灼燒,顯出黑色咒印的紋理。 白孤臉色一變。 慕斂春也怔住了。 越臨學會了傀儡咒。 現在,他在楚寒今的後頸,再下了一道傀儡咒。 可這個咒印的主人不再是慕斂春。 而是越臨。 現在,楚寒今身上有兩道傀儡咒了,那他到底會聽誰的話? 越臨扶著他的肩,擦去他眼角的濕意:“阿楚……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慕斂春猛地前跨一步,吼道:“師弟!” 越臨拉過楚寒今的手,將靈氣運入他掌中,低聲中帶著顫音:“阿楚……” 他在賭。 他賭,自己的靈氣在楚寒今體內,可以壓過慕斂春。 靈氣本來就覓強,他有這個自信,可作為兩方載體的楚寒今,一定會痛苦萬分。 不到萬不得已,越臨根本不想使用這個會傷害到楚寒今的辦法。 他緊緊地抱住楚寒今,拚命地抱他:“阿楚,不痛……” 兩道靈氣,在他頭腦中交匯,爭鬥,爆炸,後頸的兩道傀儡咒,都埋入肌膚之中,滲出殷紅的血液。 越臨摟抱著他,幾乎要將他揉入骨髓,不斷地呢喃:“阿楚,阿楚……你要堅持住……堅持住……” 他不斷往他掌心輸送靈氣,才支撐楚寒今的身體。 “啊……” 楚寒今臉色蒼白,胸口一陣血湧,猛地皺眉吐出了幾口鮮血,閉眼昏死過去。第78章 78 楚寒今像做了一個噩夢。 他在深沉的黑暗中,渾身無法動彈,五髒六腑被疼痛感碾壓和侵蝕。他試圖爬起身,可四肢沉重無比,仿佛灌了數千斤的鉛,壓得他後背緊貼冰冷潮濕的地麵,死死地沉入彌漫著濃鬱水腥氣的泥水中。 疼痛。 還有冷熱的交替。 在他身體裏流竄,時而冰凍血液,時而燒沸血液。 他驚顫不已,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楚寒今模模糊糊想起小時候,院子裏種著參天大樹,晴朗天空下兩小孩兒麵對麵練劍,站旁的的男子高挑幹練,手搭上了一位孩童的手臂:“阿楚,你內力深厚,但劍術較師兄還有差距,要勤加練習。” 慕斂春在旁振奮道:“師尊,因為師弟還小!比我七歲的時候已經強多了。” 楚狂眉眼俊朗,聞言笑著摸摸他腦袋:“你也不差。” 遠山道夏天潮濕悶熱,楚夫人衣著清涼,坐亭中看小孩兒練劍,石桌放了一疊冰水鎮過的西瓜,她道:“讓孩子們來歇會兒吧。” 楚寒今早熱得滿頭大汗,聞言回亭子讓楚夫人擦了擦臉上的汗。慕斂春也跑進來,拿了一塊大口大口嚼,吃得滿嘴紅汁。 唯獨楚狂走得緩慢,眉頭微鎖,歎氣道:“現在正道和魔道形勢不明,戰爭一觸即發,這樣的下午哪怕烈日炎炎,修習的事也不好懈怠。” 楚夫人從前也是驍勇紅袖,現在並無改變,點頭;“修習不能廢,但現在實在暑熱,你能扛得住,小孩子可扛不住。” 楚狂凝望著天色不語,楚寒今熱得小臉慘白,靠母親懷裏一動不動,不過慕斂春飛速吃完了西瓜,抹去額頭的汗大步走出亭子:“師尊,那我們繼續練吧!師弟年紀小,讓他再休息一會兒好了,我不累。” 楚狂笑了:“你隻比他大兩三歲,一口一個他還小。” 慕斂春拍拍胸脯:“那是!我身為師兄,必須給師弟做榜樣。” 楚狂目光讚賞,慢慢凝重起來:“好,那師父先和你練習,讓你師弟再休息一會兒。” 他們走到烈日底下。 一大一小兩條身影,執劍來去,飄逸如鴻,慕斂春曬得滿頭大汗,但雙目如星,十分明亮地注視著楚狂,劍花挑的漂亮利落。 “現在形勢不穩,你爹爹心中不安,”亭子裏,楚夫人摸摸楚寒今的頭:“斂春勤奮,不枉你父親待他如己出,教你們的東西都一模一樣。遠山道是正道薪火相續的基業,將來有他協助和護衛你,我和你爹就放心了。” 楚寒今點了點頭。 那時候他漸漸有所感覺,父母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危機,將遠山道交給了他和慕斂春。 再一轉眼,是少年時從榮枯道避難所離開的那天了,他們被卷鋪蓋攆人,師叔站在榮枯道門口,說:“你二人都看好了,寄人籬下,無權無勢是什麽下場,等回到遠山道,務必要躬身行事,振興道門才好。” 楚寒今倒不覺得傷心,反而滿心期待,慕斂春也一樣:“終於可以回家了!” 楚寒今回望榮枯道宗門的碧瓦飛甍,宏闊大道,並無半分不舍,少年慕斂春想起想起什麽:“師叔放心,有我和師弟在,一定完成師尊遺誌。” 那時候師兄和他滿懷希望,回程的一路,不停在提怎麽振興遠山道,怎麽修繕道宮,如何安排新事,還要保楚寒今為新任宗主。慕斂春興奮得滿臉的紅光:“終於能有所作為,而不是寄人籬下了!” 回道宮的頭一天晚上,他倆在驛站睡不著,窗外月亮灑下,慕斂春爬起來:“師弟,明天你一回遠山道立刻就得受任宗主,事務繁忙,肯定抽不開身,要不要我倆今夜先回一趟天葬坑,祭拜我們的朋友和親人?” 楚寒今想了想:“好。” 驛站距離遠山道不遠,他倆夜半禦劍,一路俱是焚燒毀壞的山川城池,狼煙遍地,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而落到山頭,夜色下一片堆積如山的屍體染著幽暗月色,腥臭難聞,鬼火飄散。他倆臉色都白了,屏住呼吸。 楚寒今袍袖沾了濕氣,鞋尖緩慢地繞過屍首。 慕斂春踢到一具燒焦的嬰兒,驚訝之餘大怒道:“恨死我了!魔族這群雜種!” 楚寒今的血液也湧動起來。 “遠山道,被折騰成了這幅模樣,”他雙眼濕亮,“師尊師娘,屍骨無存!” 楚寒今心中也湧起極度的悲傷。 夜色如水,慕斂春掩住口鼻,麻痹自己似的一具一具翻動起屍體,邊翻邊說:“師尊師娘,我們回家了,我和師弟回家了。” “師尊師娘,你們放心,師弟我保護得好好的,他現在修為高深,出落得一表人才,長大了,長得好好的。 “師尊,師娘……”” 他發了瘋似的翻動著屍體,聲音哽咽,頭發蓬亂,直到天色將白。他停下動作對著晨光下遠山道的廢墟城池,雙膝跪地重重一磕:“師尊,我發誓,我和師弟,一定一定,重振遠山道的榮光!我一定好好輔佐師弟!絕對,絕對……守護好我們的家。” 晨光熹微,深紅色光芒照著他的臉,陰暗不明。楚寒今終於說出了思索很久的想法:“師兄,其實我一直在想,遠山道的宗主不如你來當。” 慕斂春意外:“什麽意思?” “你當你比我合適多了。” 慕斂春勃然變色:“別開這種玩笑!” “我認真的,”楚寒今聲音堅定,“師兄,我認真的。你比我勇於任事,敢愛敢恨,嫉惡如仇,視我父君的遺誌為畢生夢想。我把你當親哥哥,按照輩分,這個宗主也該你來當。” 慕斂春惱怒:“你別說了!” 楚寒今握緊佩劍:“師兄,我何時跟你開過玩笑?” 屍山之前,月光之下,兩道身影麵對麵站立…… 腦子裏閃過這幅畫麵,回憶到此暫時停頓,楚寒今渾身打了個冷戰,似是被冰雪所冷凍,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體內冷熱交替。 每過一段時間便發作,攪得他疼痛不堪,時而聽到越臨說話的聲音,時而聽到慕斂春說話的聲音,好像在一條岔路口,被兩撥人拉扯著思緒。 楚寒今不知道該往什麽地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