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我!父君抱抱!”小孩兒將手探出,墊著腳,示意他抱。 楚寒今便將人摟在了懷裏。身旁走來一道高高的身影,又摟住了他的肩,三道身影望向不遠處飛舞的火光,遙遙並立。 楚寒今醒來了,睜眼,自己在越臨的懷裏,頸枕著他的肩。 “……” 這個睡姿倒是舒服,同時,越臨單手搭著他腰,也不知道夜裏揩油幾次,另一隻大手放在他臀部。 “…………” 陽光穿過窗柩落入眼中,楚寒今忍耐地撥開他手,坐了起身,打來一盆水洗漱。 越臨也醒了:“這麽早?”他睡眼惺忪推開了窗戶,被陽光照的眯眼,窗外傳來一陣爆竹和嗩呐的混響。是送葬的隊伍。正前方八人抬棺,道士舉桃木劍在前引靈,棺材兩側跟著披麻戴孝的死者親屬,送葬的隊伍排到了街尾。 “周少爺好氣派。”越臨回頭,楚寒今已收拾停當,隨時準備出發。 越臨不急:“先吃飯,送葬的隊伍走得慢。” 因為棺材重。材質越好的棺材越重。 果不其然,他倆吃完早餐追出城外時,送葬隊伍果然並未走遠,沿著小路走向埋葬土坡,已挖了一個大坑。其中填滿燒黑的稻草灰,旁邊擺滿喪葬紙人,等著下葬時燒化。 八個大漢,拚勁全力才將這口金絲檀木棺停進坑中,滿頭大汗,等待道士念完符咒、燒化紙人後,拿起鐵鍬,往棺木上鏟了第一鍬土。 剛撒上去那一瞬間,一襲身影飛撲至棺前,是周夫人飛,她嚎啕大哭:“我的兒——”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兒子即將埋入黃土,從此陰陽兩隔,怎麽能不悲痛欲絕? 送葬的人沉默地看著,周夫人單手拍著棺材,老淚縱橫:“我的兒啊,你死的好慘啊!你怎麽就丟下為娘的,一個人走了?你叫我以後的日子要怎麽活啊?” 有人勸她:“夫人,節哀,節哀,這人走了,是閻王收命,無可奈何!我們要好好地活著,少爺也希望你好好地活……” 周夫人置若罔聞,涕淚縱橫:“兒啊兒!為娘的對不起你!對不起你……讓你年紀輕輕,白白地走這麽早啊……是為娘的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場麵哀戚,聞者傷心,見者流淚,眾人皆默然。 可聽見這句話,楚寒今沒忍住看了一眼越臨。 親人離世,心態崩潰說的肺腑之言,句句情真意切。可這是最讓人費解的地方,為什麽周夫人要說對不起? 周夫人拚命拍打棺材:“兒——為娘的對不起你,為娘的沒用啊……眼睜睜看你慘死,卻不能為你申冤,讓你在黃泉路上,走都走不安生啊,兒啊——” 一個母親的崩潰大哭,在場性格溫和的婦人,都輕輕擦拭眼淚。 可這些話,實在太令人奇怪了。哪怕在之前的白席,她依然強忍著冷靜,可現在馬上要看見兒子下葬,似乎再也忍耐不住,哭的含糊不清:“兒……兒……你要是在黃泉下……還看得到……就……就……”她聲音咯咯,似乎被什麽東西噎著,“就……報仇……報仇吧……讓他們……不得……不得好死……” 說完,她猛地一閉眼,渾身發抖,似乎太過悲痛一口氣沒順上來,開始抽搐。 連忙有人扶她:“夫人!夫人!” 現場亂作一團,周夫人被丫鬟扶到一棵樹下順氣,兩腿岔開坐著,神色蒼白,盯著墓穴處咻咻地喘氣。 而在場的人,更是議論紛紛。那道士歎了聲氣,說:“吉時到,再下黃土!” 看熱鬧的女人,紛紛安慰周夫人;幾個男人拿起旁邊的鐵鍬,將泥土鏟到棺材上,應著道士的尖聲—— “防人發狂起顛,敗退絕嗣倒房!” 一抔! “元辰星君,中破魁罡七魄!” 再一抔! 黃土紛紛揚揚如細雪,淋滿棺身。 楚寒今越聽,卻越覺得心情微妙。 ——全是鎮壓厲鬼的符咒。 待棺身幾被黃土覆蓋,接下來便是冗長的堆土過程,路人們送死者到這一程便結束了,紛紛散開回家,片刻之間,墓穴處隻剩下了幾位力漢和道士,還有楚寒今並著越臨。 道士一看見他倆,摘下帽子就變回了喪葬鋪老板,走近笑笑:“二位仙長?” “昨天的事,謝了。”越臨說。 “不謝,犬馬之勞犬馬之勞。”他說,“剩下的就是埋棺材堆墳包,沒什麽好看的啦,二位爺回去吃早飯吧!” 楚寒今卻不動,看著他的眼睛。 “……”對方略感心虛地轉過臉,撓了撓頭皮。 楚寒今:“為何是鎮壓厲鬼的咒?” 老板嘿嘿笑了兩聲:“這就是仙長麽?什麽都能聽出來,平日送葬時施法,除了我,沒幾個人聽得懂呢。” 楚寒今:“從實招來。” 他聲音不算凶,很溫和,修養溫雅恰到好處,不過隱約含著不怒自威,讓人情不自禁想回答他。 老板歎了聲氣,目光亂轉,摸著頭腦往後看了看,確定其他人都走開後,才又長歎了一口氣:“其實昨晚二位爺來探查,我心裏就猜到了。” “怎麽說?” 旁邊揮鍬的人回頭看了看他,不過他儼然是這群人的頭,擺了擺手渾不在意:“這少爺是被人害死的!” 越臨嗤聲:“說點我們不知道的。” “……”老板點點頭,道,“二位來估計也看明白了,我們風柳城歸榮枯道的修士老爺管,而上麵這兩位修士老爺,嘖嘖,一個性格冷漠自負,一個風流殘暴,我們普通人日子不好過啊。” 楚寒今:“繼續。” “這兩位修士在風柳城呼風喚雨,土皇帝!就沒有他們得不到的東西,比如那位風流成性的修士,扔的‘惡繡球’,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孩子。而另一位,其實更恐怖……” “晨陽?” “對!” 在楚寒今的印象中,這人確實冷傲,不過並不愛說話,性格較為穩重,沒想到他這兒有話,楚寒今點了一點頭:“繼續。” “他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為了修仙,無所不用其極,前幾年我們城裏經常半夜丟了小孩兒,就是被他掠去煉成丹藥服用;走在路上,看見誰靈根俊秀,一定會奪過去。比如以前有個讀書人,就住在橋頭賣豆腐那斜坡下。他覺得這讀書人是個修仙的好料,便想收他當徒弟,但人家一心一意隻想讀書不想修仙,後來……” 他舔了舔皸裂的唇:“他登門三次,第一次問願不願意跟著自己修仙,那人說不願。第二次登門問願不願意修仙,說那書生的夫人得了麻風病,馬上就要死,而隻有他能救。書生說完不願,第二天老婆就死了!第三次登門,書生的兒子又在重病之中,下巴長了顆巨大無比的瘤子,喘氣都費勁兒!晨陽問他修不修仙,他早就知道這人搗鬼呢,就說不修!結果這孩子的瘤子當場爆裂,黃紅膿血撒了一床,活生生死在他麵前!” 楚寒今後背起了一層冷汗! 如此陰毒,居然是正道修士! 老板哼了兩聲:“太嚇人了,兩次都是我收的屍。看見那小孩兒屍體,我差點沒當場吐出來!而那書生痛苦跪倒在地上,望著晨陽道長離開的地方,仰天長嘯到聲嘶力竭!你都不知道他心裏有多恨!” 明明與本案無關,楚寒今卻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老板搖了搖頭,“書生上吊死了。就吊在道衙門口,一襲白衣,十指殷紅,用血寫了一紙控訴。但這事鬧得滿城風雨,結果不還是不了了之?” 楚寒今神色凝重起來:“真有此事?” “當然有,那吊死在樹上的血跡至今都沒流幹!晨陽道長說這位書生根骨極佳,並不騙人,也不知道怎麽搞的,那樹上的恨血日日如新,怎麽都消不掉,昭示他的罪狀整整三年了。” 楚寒今閉了閉眼,抿緊唇:“我自會去查看,還他一個公道。” “公道?” 老板像聽見了荒唐話,回頭看看長得正直清正無比的楚寒今,摸了摸下巴;又看看沉思不語眉眼陰沉的越魔君,覺得這兩人結伴的詭異越來也強烈。但他不敢多問,歎了聲氣,手指往棺材處一指。 “周少爺死前三個月,也遇到了相同的事。” 楚寒今:“什麽?” 老板確定地一點頭:“晨陽也對他說過,你根骨極佳,要不要隨我修道。” 恍如一記閃電,在腦中炸響。 而背後,緩緩響起一道聲音:“又是誰,在搬弄我與師兄的是非啊?” 楚寒今後背炸了一下,而那老板跟瘟雞見了黃鼠狼似的,猛地一縮,回過身,正是晨陽與落陽並肩走了過來。 兩位相貌皆不俗,堅毅與風流,各得神韻。但事到如今,再看見他倆,楚寒今隻覺得分外惡心,忍不住作嘔。 落陽垂眸看喪葬鋪老板:“是你啊?你平時最長舌,講故事能編出花兒,剛才給兩位仙長講了什麽故事?說來我也聽聽。” 老板哪裏敢說話,越臨摁住劍柄,道:“講了幾個你倆自侍神力殘暴不仁、殺人如草的故事。” 那落陽默了默,悠悠歎一口氣,道:“我早就猜到二位不肯信我,既然查案,又正好查到我師兄弟二人身上,那就是我倆倒黴。關於這幾項指控,我並不反駁。” 楚寒今:“你承認了?” “不是承認。而是二位認定我與師兄殘暴不仁,殺人如麻,那我和他無論做什麽在你們眼中隻會增加蹊蹺,即使辯白,想必二位也不會聽。” 越臨輕輕嗤了一聲。 落陽拂了拂大袖,一派端莊傲然:“清者自清。” 越臨快笑了:“好一個清者自清!” 落陽:“道友大可反駁我,不必陰陽怪氣。” 這一番話,屬實把越臨逗樂了:“我第一次看見殺了人的這麽囂張。” “在下何時殺人了?” “這棺材中躺著的屍體,難道不是你師兄看他根骨俊秀,想納入麾下,結果周少爺不答應,便起了歹心殺人?” “道友,凡事要講證據。口口聲聲說我殺人,那請問我何時殺人,何地殺人,為何殺人,用了什麽兵器,使了什麽咒術?空口無憑說一句我殺了人,道友難道不知道這是含血噴人、為人不齒嗎?” 早知道這人伶牙俐齒,沒想到這麽能說。 越臨原地走了兩步,道:“你借小蝶與周少爺親近,暗托他給周少爺下咒,是也不是?” “請問有證據嗎?” “死者脖子上的傷口和咒印,難道不是你們害的?” 落陽一臉驚奇:“我哪裏知道這些。” “那你道衙門口的血跡怎麽解釋?你們真逼人為徒,不答應便強殺人?” “你說道衙口那些血嗎?誰知道呢?有可能是有人看不慣我,故意編造故事陷害我,還使用咒術營造出這樣一種假象,做出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落陽負著手,歪頭笑了一笑,“既然二位可以指責我殺人,那我是否可以指責二位也殺人,隻不過手段高明,毀屍滅跡得巧妙,讓我找不到證據。不過我堅信二位一定不分青紅皂白殺過人,是不是我一副篤定的模樣,聲音又大,二位便真殺過人?” “你……”楚寒今忍不住出聲。 越臨攔住他,搖了搖頭:“不用問了,這人臉皮厚,就算證據擺在他麵前也會翻臉不認,說成別人設計他、陷害他,而他清白無辜。” 楚寒今反而笑了一聲,點頭:“伶牙俐齒。” 落陽拱手:“先前一直仰慕月照君風采,沒想到如此不辨事理,讓在下頗感失望。” 楚寒今麵無表情,對他的擠兌置之不理,反確定似的問:“你真認為自己沒自恃神力殘害無辜,對周少爺的死因毫不知情,不肯隨我去榮枯道問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