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河一哽。他終於看向少年,眼中多了幾分無奈,認真糾正道:“你可以換一種說法,比如:生氣傷身。”陳詞立刻改口:“別生氣了,生氣傷身。”陳詞對人情世故不能說是一竅不通吧,起碼能算得上知之甚少。少年身上有一種很難被察覺到的鈍感,像是有一層透明的膜,包裹在外麵,一切外界刺激都被削弱到極度輕微的程度,才能被他感知。可陳詞明明那麽聰明。傅天河頭一次這麽清晰地意識到,原來人的智商和情商真的是完全不相關的兩種東西。但被陳詞這麽一搞,他心中的鬱結一下子消退不少。甚至還有點慶幸陳詞不懂他生氣的原因。兩人回到矮蓬,傅天河把塞繆爾頓元件組放在機床的桌上,他稍微收拾一下,開始一邊拆卸,一邊給陳詞講解。陳詞認真聽著,過了十幾分鍾,突然冷不丁來了句:“那個人,會繼續找你的麻煩嗎?”“什麽?”傅天河愣了下,旋即反應過來陳詞在說和他爭搶元件組的男人,不屑道,“沒事,就算他來找麻煩,也肯定在我手裏討不到好。”陳詞:“他有武器。”傅天河雖然挺強,但剛才一直在赤手空拳的和人搏鬥,萬一那人拿到鋒利的鐵鉤,或者搞個偷襲,最後會是誰躺在地上還不一定呢。“我也有武器啊。”傅天河歪著身子從工具包裏一撈,掂著沉甸甸的扳手展示給陳詞,“放心吧,你是沒見過我給人開瓢的時候。”陳詞點點頭,不再多說,傅天河心裏有數就行。傅天河將扳手放在一邊,就要繼續給陳詞講課,他手裏拿著拆下來的零件,滿臉嚴肅地沉吟片刻——然後扭頭問陳詞:“剛才咱講到哪兒了來著?”.陳詞回到家中。他輕手輕腳地換上家門,打開玄關處的燈。薑岱已經睡了,臥室的門掩著,自從陳詞這次交換回來,他就不再每天等到少年安全回家再去休息。陳詞走進臥室,將斜跨的小包取下來,放在桌上。他摘掉帽子和口罩,拿出幹淨的換洗衣服,先去洗澡。將全身都洗幹淨,確定沒留下什麽異味,陳詞擦幹頭發,清理完衛生間,回到臥室。他關上房門,坐到床邊,終於能收拾小背包裏的東西了。首先是今天新做成的零件,它們的精度還沒到能拿去黑市賣錢的程度,傅天河就讓陳詞收起來,當做紀念。陳詞將零件放進專門的小盒子,和陳念喜歡隨手一放不同,陳詞所有東西都收拾得非常規整。然後就是傅天河給他的書。書近期才被修繕過,封皮用硬質牛皮紙重新糊了,但內頁仍舊脆弱,陳詞小心地翻看第一頁,空白的扉頁上寫著一段話,字跡早已模糊不清。陳詞打開台燈,將書放在燈光下,小心地調整角度。字跡稍微清晰了些。“全心全意暢遊在知識的海洋,不安的靈魂也會得到解放,我們無法消除病痛,也無從知曉終焉何時降臨,卻能在灰敗的餘燼中,快樂地度過每一天。”——贈天河。娟秀的字跡應該屬於一個女人,是媽媽,還是姐妹?陳詞更在意的卻是另一點。文段用花體英文寫著,讓他總下意識地看向其中意為“餘燼”的ashes一詞。手臂內側早就消失的針孔又在隱隱作痛。陳詞不再做無端的猜測,他掀開下一頁,開始看書中的內容。傅天河拿到這本書時的年紀應該不大,書中重點被他用抖到不行的直線標注,空白的地方筆記寫的歪歪扭扭,陳詞甚至還在夾縫裏看到一隻相當抽象的貓。他翻看了兩頁,有點困了,便將書收好,放在床頭櫃上,蓋好被子躺下。然後陳詞想起來自己忘記寫日誌了。他打開終端,用最快速度記錄下來今天發生的事情,還配上幾張在醫院以及垃圾場裏順手拍下來的照片。陳念三個小時前給他發來消息,說自己在皇宮裏逛了一整天,發現了許多好玩的地方,還留下了一些“珍寶”,尋寶圖都寫在日誌裏,等什麽時候陳詞回去,一定要去看看。陳詞回了個“好”。夜已漸深,窗外不再有滴水的聲音了。房間裏格外安靜,陳詞今夜沒有佩戴耳塞,他陷在柔軟的枕頭裏,不知為何竟有種前所未有的心安。他閉上眼睛。“……好了殿下,我們來做個小遊戲好嗎?”對麵身著白大褂的人看不清麵容,但溫柔的聲音很熟悉。陳詞每個月都會聽到這個聲音,女性beta研究員從許多年前,就出現在了他的生命裏。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不是他的媽媽。一張卡麵被展示在他麵前,古怪的墨跡鋪散在白紙上,顏色有些令人作嘔,暈染成奇怪的形狀。“殿下,您看見了什麽?或者說能想到什麽?”他低下頭,看到自己懸在空中的鞋子,他還不夠高,坐在椅子上雙腳觸不到地麵。過了幾秒,他重新抬起頭,盯著那張墨跡圖案。“月亮。”陳詞聽見年幼的自己道,“月亮在海底,被撕成兩半,流出來血,骨頭斷裂了,把海水攪得像羅宋湯,也許可以再加點西藍花和自行車,連巴薩羅那的皮皮蝦喝了都說好聽。”當年的他是這樣回答的嗎?研究員又有怎樣的反應?陳詞不記得了,類似的測驗他做過許多次,很快就厭煩了,研究員也發現了這一點,便不再給他看那些奇怪的圖形。白色的實驗室似乎永遠都是那麽亮堂,後來陳詞長大一些,知道測試名叫“羅夏墨跡測試”,用來判斷受試人的人格。幾張圖像能判斷出來什麽?陳詞不相信,早知道他就該答點更離譜的。一夜很快過去。陳詞沒戴耳塞,被屋外的聲音吵醒,人們三三兩兩的出門去上班。薑岱似乎已經起床,在打掃衛生。正好他也睡得差不多了,陳詞躺了兩分鍾,摘下眼罩放在枕頭底下,就此起來。他穿好衣服,來到客廳,對正在蹣跚著整理桌麵的薑岱道:“薑叔,今天我們去醫院看看吧。”薑岱有些意外,但他還是點點頭,答應道:“好。”陳詞:“不能去正規的醫院,我朋友給推薦了個地方,據說還不錯。”薑岱:“行,那我去換個衣服。”陳詞站在客廳,等待薑岱更衣的功夫裏,突然有點不知道要做什麽了。他低下頭,給陳念發送消息,告訴弟弟自己要去帶薑岱看病了。第39章 [營養液2.3w加更]吃過早飯,陳詞一路帶著薑岱來到商業街的紋身店前。見薑岱步伐猶豫,陳詞解釋道:“醫院在這家店的下麵。”薑岱:“你之前來過嗎?”“嗯,朋友帶我來過。”薑岱心裏大概有了底,他跟隨著陳詞,走近狹小的紋身店。這家店就是個空殼,專為前往診所和黑市服務,陳詞推開後台的門,沿著樓梯向下,消毒水的味道逐漸飄散在鼻畔。比人更先一步到達的是精神力。陳詞迅速探查一番,確定此時此刻診所裏就隻有醫生和護士在,足夠安全。薑岱兩年前才帶著剛滿十六歲的陳念從淨水係統來到13號信息處理區,之後很少出門,不知道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地方。聽見有人下來,醫生踱著步從辦公室裏走出,看到頭戴鴨舌帽口罩將臉遮得嚴嚴實實身影,他愣了下。這不是那天跟著傅天河去黑市的小家夥嗎?醫生還記得傅天河魂牽夢縈掛念的模樣,臉上被揍成染坊都捧著終端期待著對方回複。甚至因為要給人家買通行證花掉了購置基因糾正劑的救命錢。為了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甚至連名字都不清楚的omega做到這份上,也是服了。介於此事,醫生對陳詞的態度蠻微妙的。陳詞可不知道還發生了這些事,對醫生道:“您好,我們想看看眼睛。”“眼睛怎麽了?”醫生看了眼陳詞身後有著大片燒傷痕跡的薑岱,就知道病人是他。“之前受過外傷,最近視力越來越模糊,視野也越變越小。”薑岱描述著症狀,坐到診室的凳子上。醫生詢問過幾句,讓薑岱進去檢查室,用各種儀器給他檢查一番。陳詞坐在診室裏等待,牆壁宛如牛皮癬病人滿是斑駁有不少脫落,老舊的鍾表比標準時間快樂四分四十三秒,沙發從破損處露出內裏白色的芯,一張人體解剖圖貼在牆上,精神力卻探測到了後麵的暗格。消毒水的味道掩蓋住更濃的血腥味,大概不久前才有人動了手術,診所雖小卻五髒俱全,應該比它表麵看上去要更靠譜。過了十幾分鍾,醫生和薑岱才從檢查室出來。“他正在失明,這點毋庸置疑。”醫生道,“原本是沒有這麽嚴重的,但煙熏和受傷之後沒能得到及時的治療,光靠藥物支撐根本不夠,現在受損已經到了不可逆的程度。”和陳詞猜測的差不多。當年拚死救下陳念,含辛茹苦將他撫養長大的管家就要失明,他本該生活在寬敞明亮的陳家主宅,身著筆挺西服,有著受人尊敬的身份。而非像現在這樣坐在簡陋的黑診所裏,聽醫生用不帶感情的聲音下達即將失明的診斷。陳念知道了一定會很難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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