擷香殿中的萬眾矚目之人,從白澤忽地便成了易流珠。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沐縈之她們這一桌。


    易流珠的臉上卻奇跡般的掛著笑,像是絲毫不慌的模樣。


    她這風輕雲淡的樣子,不禁叫人揣測,莫非她認為自己得寵,皇帝絕不會處置她嗎?


    又或者說,皇帝的確不會處置她。


    她隻不過是一個北桀送來的舞女,能知道什麽軍情軍報呢?


    皇帝顯然沒料到皇後會在這樣的場合拋出這個問題。易流珠有罪嗎?他認為沒有。易流珠不過是在他賜給她的寢宮中每夜陪他風流快活罷了。皇帝從沒帶她去過禦書房,也從來沒有讓她看過什麽奏折。


    易流珠身邊的丫鬟,都是尹公公給她安排的,她就像一隻被關在宮裏的鳥,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傳不出去。


    皇帝對易流珠自然是喜愛的,但這種喜愛並沒有到達深入骨髓的地步,他夜夜宿在易流珠這裏,除了易流珠的確美麗可人,更存著跟皇後賭氣的意思:朕並不是非你不可的。


    隻是,唯一不在計劃中的是,當他寵愛易流珠久了之後,他發現,他的確不是非皇後不可的。


    皇帝微微擰眉,“北桀人未必就是北桀奸細。”


    “如果隻是一個普通的北桀人,自然未必是奸細,但易連珠是北桀使團把她送進宮來的,為的就是使美人計獲取情報,她不是奸細,誰還會是奸細?”見皇帝果真有包庇易流珠之心,皇後立即分辨道。


    皇後雖嫉恨易流珠,但她的話並非全無道理。


    易流珠如今已是貴妃,算是皇帝的家務事了,一時之間眾臣都沒有說話。


    卻是太後緩緩道:“是不是奸細不能平白無故的說,總要拿出真憑實據,以哀家的愚見,不如讓崔尚宮他們進行查證,若查出來貴妃無辜,往後也不會有人非議她。”


    太後說得像模像樣,然而皇帝知道,崔尚宮是太後的心腹,讓崔尚宮去查,結果不言而喻。


    皇帝心中微微有些滯澀,正要開口,易流珠忽然站了起來。


    她回過頭,望著皇帝,“多謝陛下相信我,不過,我隻是個玩物罷了,如今使命完成,也該走了。”


    話音一落,未等眾人反應過來,易流珠轉身撞向身後的柱子。


    砰——


    像是有西瓜被人砸碎的聲音。


    沐縈之隻覺得眼前有什麽紅紅的東西晃了一下,便有人飛奔而來,像一堵牆一般擋在沐縈之的眼前,將她緊緊護住。


    “縈縈,別看。”他低聲道。


    他的手心格外溫暖,雖然捂住了沐縈之的眼睛,叫她什麽也看不見,卻感覺別樣的踏實。


    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匆忙慌亂的腳步聲,都被白澤一一隔絕開來。


    等到白澤將他的手從沐縈之眼睛上拿開時,一切都結束了。


    宮中的侍衛動作極快,眨眼地功夫就將易流珠的屍體從擷香殿中搬了出去,方才易流珠觸柱的地方,已經被衝刷得幹幹淨淨,什麽痕跡都看不到了。


    若不是溫子清和鄰近幾位夫人的衣服上沾染了許多血跡,沐縈之甚至都要懷疑,易流珠是不是真的死在了這裏?


    周遭的人皆是宛若雷擊一般,甚至有那膽小的夫人已經昏死過去,內侍正在掐人中。


    皇帝驀然從龍椅上站了起來,飛快往殿後走去,沒叫任何人看清他的神情。


    唯有離他最近的皇後,聽到他低低說了一聲“毒婦”。


    金黃的龍袍從皇後的眼前一掀而過隻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眼淚毫無征兆的落了下來。


    太後離得稍遠,但她也聽到了皇帝的話,看著皇後的眼淚,心中冷笑了一聲,都是不中用的,到最後還是她這個老婆子收拾爛攤子。


    她站起身,“北桀奸細業已伏誅,想來白將軍不日便將北桀叛軍剿滅,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臣等恭送太後,恭送皇後。”文武百官一起行禮。


    擷香殿裏眾人依序走出。白澤扶著沐縈之和白秀英,緩步向外走去,白秀英雖然離得遠,也看見了易流珠觸柱的情景,饒是話多的她,也像是呆愣住了。


    走到殿外的時候,天上又飄起了小雪。


    昨夜的雪還未除盡,地上便又蓋上了新下的雪。


    宮城內外,一片白雪茫茫,可誰又知道雪地上掩蓋的什麽汙濁呢?


    ☆、103.第 103 章


    見白秀英上了馬車還一直不說話, 白澤鬆開沐縈之的手, 坐到白秀英身邊。


    “娘, 沒事吧?”


    白秀英一直愣愣地,像是沒聽到白澤說話一般, 白澤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猛然動了一下,像是反應過來了:“怎麽了?”


    “沒事了。”白澤道。


    “等回了府, 讓下人煮一鍋安神湯吧,我喝一碗,娘也喝點。”沐縈之瞧著白秀英的眼神, 知道她今日受了驚嚇。


    白秀英忙擺手道:“ 不用喝, 哪有那麽誇張, 我又不是沒見過死人。”


    一開了口,白秀英真是緩過來了許多, 打開了就收不住, 如往常一般嘰嘰喳喳地說起來, “有一年咱們那兒發大水,那會兒你已經去了軍營, 你是不知道, 那年死了好多人, 我地個乖乖也, 水退之後, 那河岸上一排一排的。”


    見白秀英說個不停, 白澤和沐縈之才放下了心。


    說話, 對白秀英來說是安神的最好方式。


    白秀英一路說到將軍府門口,快下馬車時,忽然又怔怔說了一句:“真是個可憐的丫頭。”


    “娘。”


    “唉,我就是覺得年紀輕輕的,可憐!看著那麽漂亮的人,竟然死得這麽慘!今晚我給她燒些紙錢罷。”白秀英又重重歎了口氣。


    沐縈之聽到白秀英說起易流珠的事,一時感傷,胸口亦有些喘不過氣,連咳了好幾聲。


    白澤急忙抱起她,飛快地跑回思慕齋。


    “真不該答應讓你出門。”白澤道。


    好在這一次咳得不久,白澤替她拍了一會兒,便順過氣了,喝了一瓶枇杷露就徹底緩了過來。


    白澤伸手,幫她將身上的白狐裘解下來,“狐裘怎麽處置?”


    那白狐裘是一隻完整的狐狸皮做的,此時解下來被白澤捧在手中,不知怎麽地看起來竟有幾分生氣,宛如活物一般。


    沐縈之看得白狐裘,便想起了易流珠鮮活的臉龐。


    “找個地方埋起來,給她做個衣冠塚吧。”易流珠已死,既被太後定為了畏罪自盡的北桀奸細,那麽她的屍體,指不定會淪落到什麽地方受什麽樣的侮辱,能扔去亂葬崗都算是好去處了。原是該幫她收屍,隻是這些事沐縈之無能為力。


    白澤點了點頭,拿著白狐裘正要轉身。


    沐縈之卻又反悔了:“等等。”


    白澤轉過身,捧著狐裘等她發話。


    想著易流珠懇求的目光,沐縈之道:“罷了,先收起來,總歸她是想送給我的。”


    想來易流珠是不肯髒了這狐裘,才將狐裘贈給沐縈之,若是埋了,恐怕也不合她的心意。


    “好。”白澤將狐裘放進櫃子裏。


    看著白澤站在衣櫃前整理的樣子,沐縈之心中一動,覺得這男人跟外麵的傳言實在相差甚遠。


    “將軍應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麵吧?”


    “什麽?”白澤一開始沒聽明白她的話,繼而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易流珠觸柱。


    白澤搖了搖頭,“戰場上的死跟這樣的死不一樣。在戰場上,隨時都有人在死,你根本來不及去知道每一個死人的姓名和故事,隻能舉起刀劍拚命的砍殺,為了能活下去。”


    的確……


    在戰場上,哪有這麽多傷春悲秋,死和傷都是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有人送了命,有人丟了腿。


    “將軍明日就走?”沐縈之問。


    “不,今日。”白澤的聲音有些涼。


    “今日?不是說了軍糧明日就能……”


    “我是虎賁主帥,今日就得去衛所點兵,縈縈,從今兒起,你就得自己喝藥了。”


    軍情緊急,原本從宮裏出來,白澤就該直奔虎賁衛。


    能送沐縈之回府,已是極大的奢侈。


    “將軍。”


    白澤將她抱起,放到榻上。


    “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這個時辰,是沐縈之每日最困的時候。可此時,她竟是一絲睡意也沒有。


    “那你躺下。”沐縈之道。


    白澤沒有動,隻是看著沐縈之。


    沐縈之見他不肯,固執地伸手去拉他,懇求道:“陪我躺一會兒。”


    見她如此,白澤終是心軟了,解開身上的大氅,陪她躺下。


    沐縈之心滿意足地笑了笑,枕著他的胳膊,像是平常午睡時那樣,隻是睜著大眼睛。


    兩人沒有說話,就這麽靜靜躺著。


    等到沐縈之察覺到腦袋下的那隻手臂在動的時候,她立即抱緊了他。


    “縈縈,我真的得走了。”他輕輕碰了她的額頭,“還得去娘那邊說一聲。”


    沐縈之宛如沒有聽到她這句話一般,隻管抱緊他,嘴裏自說自話:“白澤,從前你說,不在意我是不是真正的女人。”


    “嗯。”


    “可我在意。”沐縈之笑得有些淒涼,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


    白澤沒有說話,隻是低頭親了親她。


    沐縈之將頭埋得更低,“她們都羨慕我的美貌,誰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們。不管她們長得有多醜陋,可她們都能侍奉自己的夫君。”


    “縈縈,你也可以的。”白澤的聲音柔了幾分。


    沐縈之愣了一下,旋即笑得更加淒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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